风吹陇上

    对楚于梦一家来说，他们背井离乡，在荣昌县落下脚，全赖父亲有维修家电的手艺和母亲夙兴夜寐的操持，也离不开邻居街坊、许多个干亲家的帮助。而妹妹楚于想在去年考上了荣昌一中，这是他们全家人都感觉荣耀和兴奋的事。上了一中，几乎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楚于想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寄托。特别是父亲，一直以来就很关注楚于想和弟弟的学习，不管多忙，都不放弃对姐弟俩学习的督导。楚于梦一直不明白爹爹为什么和其他父母的思想不一样，对孩子们的学习这么上心。难道就像给自己和妹妹起的名字一样，“梦想”，这里面包含着爹爹曾经的某种梦想吗

    无论如何地，楚于梦的父亲这一次真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将对她家是几近毁灭的打击！

    在所有人都心急如焚的时候，大夫终于出来了——然而，他带出来的竟然是《病危通知书》，“家属先签字吧……”大夫甚至不忍正视早已瘫软一片的楚于梦的母亲。

    “你叫我签啥字啊不去救人签啥字”楚于梦的母亲猛一惊，立起身来，就要撕扯面前的大夫。然而，大家还在拉拽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之时，又一个大夫已经出来了，他摇着头“人已经没了……”

    楚于梦一声长哭，便冲进了病房。她的母亲听此噩讯，胸中的悲痛和愤怒迅速炸裂开来。她抄起门侧立着的拖把，用膝盖一顶，拖把便被折断。她攥着断下的木棍跑上大街，往东边冲去。

    “走，找害死人的午州人去！”

    “走！”

    医院里，楚家的亲朋个个悲愤不已，随着楚于梦的母亲往东南超市奔去。

    十余分钟后，十几个满腔怒火的人开始冲击超市“还我们的楚于想，还我们的楚师傅！”

    “那两个害了我姑娘的婆姨呢给我出来！”楚于梦的母亲用木棍敲打着已然碎了的玻璃柜台，手已被划破，流血不止。

    “东南超市开业第一天就害了两个人……”

    “人家姑娘还是学生，不就拿了个本子和饮料吗，要把姑娘逼着跳楼吗”

    “害死的人是修电视的楚师傅和他的小姑娘，多好的一个人啊……”

    “东南超市是南方的午州人开的，来我们这里挣我们的钱，还这么厉害，这些杂怂，找他们算账去！”

    “楚师傅的女人正在讨说法，走看看去……”

    各种各样的说法和言辞迅速在荣昌县的大街上蔓延开来，往北海子去的人流，有不少人调转方向，朝着东南超市围过来。

    “王八蛋午州人，来我们荣昌开超市，来我们荣昌赚钱，还来我们荣昌害人！”

    “午州人滚出来！”

    “滚出来！”

    短短几分钟内，超市门口已经涌起了好几十人，大家个个“义愤填膺”，冲进超市，要把午州人揪出来。

    事态的发展是任何人没有料想到的，涌进超市的不少人趁机大肆抢夺起商品来，个个争先恐后。此时，超市门口的几名民警早已无法控制局面。人越聚越多，愤怒越积越大，场面越来越混乱。很快地，此起彼伏的警报声靠近，张龙带着一个又一个的警察拼力冲到超市门口，用盾牌围起一面墙，阻断往里冲击的人流。同时，一部分警察进入超市维持秩序。

    大约半小时后，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人群已经达到上千人，许许多多人举着胳膊，在几个领头人的引带下，高喊着“杀人偿命，还我公道……”。逐渐地，后面的人开始推搡，几十名民警立起的盾墙又一次遭到强力的冲击。硬扛之下，有人摔倒在地……

    “警察也来打人了，大家冲啊，为楚师傅讨个公道！”总有几个人领头大声起哄，不断激发着民愤。冲击越来越强烈，领头的几人开始击打前面的民警，眼看着场面要失控了。




第八十五章 县委书记的流血
    时间的步伐正如越聚越多的人群的步子一样急促，超市前的空地上已无法容纳这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了。不少人甚至骑到就近处的石头人上，向着脚下的场面叫喊。极度哄哄嚷嚷的阵势，吸引着更多人零零散散从各个方向凑过来，已然混杂至极！

    然而，真正火上浇油的是，一辆满载着建筑材料的大卡车，此时正打算从国道上着急忙慌地穿过奔走的人流，不住地摁着喇叭。可乱如群蚁的人哪会去管这辆一走一刹的大车呢就在卡车司机的焦虑之下，为了躲闪一个奔跑的人，猛地一抡方向盘，那大车摇摇摆摆难以控制了！惊慌失措的司机却又猛地踩到了油门——车子又起了劲往前冲，前面全是人啊！司机已然手忙脚乱，操控不住，没办法了，只能撞了！司机一边疯狂鸣笛，一边大转方向盘，朝着巍然的石头人撞去。

    “咚！”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随着卡车的停歇，那高矗的石像中，中间的汉朝官员和旁边的罗马人都扑倒在地。尘埃落定，汉朝官员的头已蹦到了一边。

    同时，人们听到，一个被石像压住的人正在凄惨地号叫。旁边的人惊慌地上前抬着石像，可超市前的人群中又有人大喊起来“又害死人了——”

    群情激愤！群情激愤！更大一波的冲击彻底将民警的盾墙撕开了口子，又有好几人摔倒在此，眼瞅着踩踏事故要发生了！

    千钧一发！

    随着三声“啪啪啪”的枪响，混乱的人群暂时停歇下来。许许多多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人群，一队围到石像边，一队进入超市，一队挡在超市门口，一队救扶人群中的受伤者以及抓捕带头闹事者。

    渐渐地，人群的吵闹平息下来。人们看到，超市前面的台阶上，一个人笨拙地爬上一张桌子，高高站起，拿起了喊话喇叭。

    “我是县委书记许岩松，大家不要激动，听我说，听我说——今天本来是个热热闹闹的日子，我们县里各单位组织秧歌队，点亮花灯，就是让大家开开心心地过好今年的正月十五，谁也不想让这个喜事变成丧事。大家不能再冲了，本来楚师傅和他姑娘已经没了，那边石头人倒了又把人压着了，大家要是还这么挤来挤去，挤倒的人是要被踩死的啊。不能再有人受伤了，不能再有人流血了！”

    “大家先慢慢往后退，都站稳了，我会给大家交代的——”许岩松正挥动手臂，指挥挤成一堆的人群缓缓散开，哪知一个啤酒瓶从空中飞来，“砰——”砸到他额头上。若不是旁边的张龙和另一名县里领导扶着，许岩松几乎要从桌子上翻下来。见此情景，人们惊得瞬间安静下来。

    许岩松闭上眼定了定神，旁边的秘书赶紧将他额头上的鲜血擦掉，然后又将伤口简单包扎，恳求道“许书记，我们赶紧去医院吧，这里有张局长在，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

    许岩松双掌按几下，示意旁边的人不用管他的伤情，再次在桌子上站稳。此时两名警察已经将刚才扔酒瓶的人拷了起来，准备押到警车上。许岩松看见，叫住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扔东西砸我”

    “我一直想找你这个许书记问一问，今天终于看到了，”答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容黝黑，皱纹纵横，衣着甚为破旧，“我们齐王寨去年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听了你们的话种了大麦，说是县委书记许书记说的种大麦这好那好的，可是下了一场雨，都倒掉了。辛辛苦苦一年了，啥都没有。本来还想着听了你们的，落下些钱，供着我那没人管的孙子念大学。结果我那个那么爱学习的伟儿就没有上成学，那个时候他拿着那个《录取通知书》，坐了一天都没有吃饭。谁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就跑了，我的伟儿啊，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个老人的眼泪已经填到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之中，他用拷着的双手不停抹着，“明明种大麦不行，为啥今年镇上的人还说开春之后让种，你这个许书记怎么当的啊”

    “就是啊！种大麦没收成，还是要种麦子！”人群一个声音跟着响起。

    “对！今年种麦子，不种大麦！”一个又一个声音接踵而至，很快再次连成吵闹的一片。此刻，人们对种大麦的抵触情绪似乎共鸣在了一起，彻底释放了。

    “把这位老大爷放开吧！”许岩松对羁押民警说完，又举起喇叭喊道，“今天的事，还有去年种大麦让大家收成不好的事，我许岩松代表县里给大家道歉了，对——不——起——大家！”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知道今天楚师傅和他姑娘的事情，让大家心里都很难受，大家才会聚在这里要讨个公道。这也说明我们荣昌县的人民群众都是善良的，都很有同情心，都能在关键时刻团结一致，我作为县委书记感到非常自豪。大家请放心，楚师傅的事情，我一定会叫人去彻查，谁对谁错，法律都会分得清清楚楚，会给他一个公道，我们也一定会为楚师傅的家人做好善后工作。只不过，大家要保持冷静，不能把所有罪责都放到东南超市头上，这样的话，以后我们谁还敢做生意赚钱呢”

    “今天是正月十五，大家都知道等会北海子有花灯能够看，布置花灯，也是为了让我们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能在精神上有个享受的，能高兴起来。为什么以前没有看的，现在有看的了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有钱有条件能把这花灯点起来。钱从哪里来，当然要政府出，县政府做这些事情的钱，全是靠发展得来的。这些年我们养殖的虹鳟鱼，卖到了全国；我们的牛羊肉，外面的人都说吃起来好；我们播种机厂生产的机器，质量也很好；还有东堡镇的水泥厂效益也越来越好，这几年，我们发展取得的成就太多了。但是我们不能原地踏步，只有向前发展，我们的钱袋子才能越来越鼓，所以我们才会在充分的考察研究之后，决定推广种植大麦，大麦种好了，要比麦子产量高，还值钱，以后我们还要建啤酒厂，可能下一次你们不满意我许岩松了，扔过来砸我的就是我们自己生产的啤酒瓶子了！”

    人群中响起“呵呵”的笑声，可大家哪里看得见，许岩松额头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渗透了。“各位父老乡亲啊，我们都知道没有说任何一件事情干起来就是一帆风顺的，种大麦也是一样，我们肯定会碰到困难，就像去年的大暴雨一样，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但是，有了困难，我们能顶住，总结经验，我们就一定会把这事情做好。当然啊，我们从来没有强迫大家去做任何一件事情，这不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方法。我只是代表县政府再次号召各位父老乡亲，请大家再给我们一次实践的机会，再相信我许岩松一次，只要合理布局，科学种植，今年的大麦，一定会取得大丰收！”

    然而，在一场“天灾”的背后，人民群众失去的不仅仅是希望，还有信任。对“未来”的信任，究竟还要经历多久才能建立起来呢



第八十六章 梦想
    随着悄然而至，逐渐吞噬了天地的夜幕的降临，荣昌县街道上的灯光逐步点亮。灯火哪里亮得最为璀璨，莫过于北海子公园了。

    此刻，拥堵在东南超市前面的人群已经逐渐消散，去往北海子欣赏那头一次才见的繁华与惊艳了。除却留守现场的几个民警外，还有零星的一些人在周围晃悠，不知道他们是还想抓一下热闹的尾巴，还是在为面前的一片狼藉而唏嘘伤感。

    在一个高大挺立的路灯下，残破的石头人上的坎坷被映照得那般清晰，宛若太阳刚放出光芒的时候，使得石头人镀上一层光晕时候的景象一般。林青照站在石像后，脚下是破碎的石像砖砾，他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石头人，这是荣昌县近几年的象征啊，这是骊靬文化的传播者啊，轰然之间，说倒就倒了。他还能清晰记得第一次在朝阳初升之时看到石头人时的慷慨的感受，一直以来，他是有多么喜欢这三个轮廓不同、面容安详的“荣昌使者”啊！甚至——甚至他曾要把发扬骊靬文化作为自己的一个远大目标，去探索那遥远的过去，去憧憬那美好的未来。

    日日夜夜，石头人巍然屹立，昭示着荣昌县的繁荣。就连它两侧的那高耸的路灯，也是为了能让晚上来往的人流、车流能瞧得见它们的泰然和友好才坚守在此，不想此刻路灯倒了一个，那两石人——更是坍塌了！心里的标杆折了，这如何不让林青照心伤不已！

    林青照蹲下身，凑近汉朝官员的头颅，他想看得再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你也来这里了”

    一句言语，青照侧首，见两只脚并拢站着，他转头上看，哦！是赵洁！光影下，她的美丽似乎多了一种朦胧之感。孤独的破败之前，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青照回神问道

    “我听赵总说，你明天就要回西安了，这会儿不去看花灯，来这里干嘛”

    “今天这一摊子事之后，明天你也有得忙了，你不去休息，又来这里干嘛”赵洁温若地反问了一句。

    “呵——”青照看着赵洁无奈地笑了一声，不知为何，他竟想把自己心里的惆怅说出来了，“你说——今天这个事，到底是谁的错人死了，就连这石头人，大家也拿它出气！”

    “石头人倒了，可以再修；人没了，怎么再活过来活着的要心碎的人你不去安慰，守着这石头干什么”赵洁接的似乎不是同一个话题，“楚于梦，那个护士，她现在肯定要你在她身边，你现在不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青照一脸疑惑，一向对他冷淡的赵洁，这个时候怎么替他想这个还有，楚于梦，她又是从何而知的。

    “别琢磨了，那个姑娘现在需要你！她需要你！”

    “可——可是，我去找她，她推我走，她赶我走的！”青照有些吞吐。

    “一下子两个亲人没了，她推你那是因为只有你能让她推了。再说，她推你，你就走吗”

    林青照愣住了，又猛得醒悟过来，准备转身就走，又回头说了声“谢谢你，赵洁！”他在灯火烫开的夜色中跑得飞快，等他再次回头时，却发现赵洁仰头呆立在石头人前，若隐若现。

    林青照飞奔到医院，可是医院里面已然一片寂静。他跑到病房，跑到太平间，都寻不见楚于梦他们。匆匆打听，楚家父女的尸体已经被拉回家了。

    家家电维修！北街上！

    当他奔进那个门店时，里面一片混黑，隐约能看得见许多被拆成一堆的电视机。背后，是街上的哄闹声；前面，他能听得见起起伏伏的哭泣声。青照跨过这个屋子，又打开房门越过两个屋子，往左边一拐，才看得见满满当当一屋人。

    并不大的屋子里，一排炕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上面躺着已然穿戴整齐的、永久闭上眼的楚家父女，楚于梦和她母亲、弟弟早已哭得虚脱，瘫软一边，然而悲痛还是逼得他们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说是屋里塞满了人，窄小的空间里，不过几个楚家的邻居——是的，从张掖远道而来的他们，在本地并没有亲戚，举目无亲，所以哪能奢求多余的亲情去化解这弥漫的悲伤呢但是，青照往人缝里瞅时，竟然发现了许岩松书记！

    许书记正对着楚于梦的母亲不住地说着安慰的话语，青照见此情景，黯然的心底涌上一丝暖流。或许对楚于梦和母亲来说，许书记的宽慰也能给她们最重要的鼓励和支撑吧！

    青照轻轻走到楚于梦身边，朝着目光移过来的许书记微微点头，静静地拍打着楚于梦的肩膀。他知道，尽管明天工作上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个夜晚，他必须要一直陪在这个需要自己的姑娘身边！

    夜悄然入深，寒意铺盖下来，是时候万籁俱寂了。此时的楚家，却要在万物安歇的时候忙碌起来，去搭建灵堂。除却楚家母子，能帮忙的只有几个邻居以及林青照了。简简单单地，支立柱、盖帐篷，设灵位，忙活完毕，已经是午夜之后。楚于梦心力俱累地坐在自家门口的门槛上，怅惘地望着天上的大圆月，月光裹在她蜷缩的身上，使其显得格外孤单凄冷。

    青照从屋子里取了一条毯子，披到她身上，坐其身旁。楚于梦依旧仰着头，轻说道“青照，你知道我爹爹为什么要给我和妹妹取名叫楚于梦、楚于想吗”

    “嗯”青照先是一愣，“梦想”

    楚于梦从双臂抱着的怀里取出一个皮革封面的笔记本，青照接过来，但见厚厚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在月光下并无法瞧得清楚写得具体是什么。

    “那会儿我妈在柜子底下找出来的，让我看看写的什么。这是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写的。很多都是他写的日记，还有一些学习的笔记。年轻的时候，我爹爹是有多么大的志向啊，有多么美好的梦想啊！他说要从大山里走出来，他说他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生下我那一天，爹爹写着‘今天迎接到了我生命中的小公主……我会给她最幸福的生活，把她培养成最优秀的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爹爹要一门心思地让妹妹和弟弟念书了……”

    言及此处，楚于梦已经哽咽地无法自已，将头埋进双臂中。青照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忽而几片小雪花落到了她的头发上——哦！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