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择木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群情激昂,大家都鼓起掌来。刘文伟此时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今天县委书记许岩松拉着一帮子人在大雪天观赏鼓楼,分明是为了批评教育干部,而自己今天被点名答话,看来是惹上麻烦了。心想着,不住地打起了冷颤。
“我看有的同志已经冻得哆嗦了,”许岩松目光洒向众人,“是啊,我们西北的天就是冷,不管天怎么冷,让老百姓暖正是我们要干的。走吧,回县政府大院吧,我们得谈一谈来年怎么干的大事了!”
一行人在朔风大雪之中,渐行,渐远。
第十二章 上面有指示
屋子里的炉子正呼哧呼哧地烧着,炉子上搭着一只黄灿灿的铜茶壶,壶嘴和茶壶盖不断滋出来白气,像是给这间敞亮的书房持续供给着暖意。书房门正对面,摆着两座木扶手的沙发,沙发背盖着一个白色的、三角状的、边缘结满穗子的、编制而成的装饰网,沙发中间摆着一张深黑色的松木曲腿方桌,上方墙上是一幅名为《伟大领袖》挂画。屋里桌明几净,陈列的一切用具都井井有条、端庄有序。
“三叔,听姨说你是昨晚连夜赶回来的。下那么大雪,真是让你受苦了。你这么着急回来,一大早又让我们过来,是县里开会有什么指示吗”坐在右侧沙发上的人问了起来。此人一个斜背头,一缕一缕头发毫不凌乱,脸型上窄下宽,面相白净,一身深蓝色衣裤,脚蹬黑色棉皮鞋,他正是五闸村党支部书记刘长乐,六闸乡党委书记刘文伟之侄,林家新村村民刘长善之弟。包产到户之前,好几个生产队总负责人即是大队书记,现在老百姓仍习惯性地称呼村支书为大队书记。
“许岩松点名问我话了,一直在说要为人民服务,”坐在左侧沙发上的刘文伟已经点起了一支烟,茫然地盯着烟雾,“还说接到了不少群众反映,看样子你们有些事被捏住了。”
刘长乐抬眼望了刘长善一下,笑了出来“能有啥事啊我不过就是个村支书,我哥就是一介平民,我们又不作奸犯科。再说了,六闸乡这么多村支书,不都是一样的”
“不过就是个村支书你这村支书当的名声倒是不小!”刘文伟已经抬高了语调,“单单你这个书记,是我刘文伟的亲侄子这关系被传开了,就不是小事!”
“我一直没问你,你这两年怎么染上赌博的听说你出手很阔绰,风声传得倒不小啊!惹上张龙的这个认死理的主儿,以后有你受的。况且,这张龙的来路,我也还是不清楚啊!”
“张龙,我早就防着他了。这两三年他搞过几次突击,我都没让他得逞。放心,以后也不会有事!”
“以后,你还想有以后”刘文伟吼了出来。
见刘长乐沉默地低下头,刘文伟平息了下语气,转向刘长善继续说道“长善,你虽然管我叫三叔,我年龄却比你小一些。我爹爹,也就是你爷爷死得时候我才四岁,大哥大嫂又要照顾你们,又要照管二哥,为了能活得成,不得已我才被送到南闸那边山沟沟里的亲戚那里;后来大哥还是时不时来看我,带吃的穿的,还让我识了字。所以我大哥,也就是你们的父亲的恩情,我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不管是最开始在南闸工作,还是之后在到六闸乡上,能关照你兄弟俩的我就尽力关照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前年来了许岩松,规矩多了很多,我们做事就得收着一些。上次在咱们老家,你跟那个叫林青照的小伙子打架,本来一件小事,张龙却还找法庭罚了你们,摆明了是被张龙逮住不放了。”
刘文伟目光转向了刘长乐“出事了,你就跑来找我让我想办法解决一下。张龙找法庭把这事定的很严实,我是想帮也没办法啊!现在想想,当时没过多插手,是明智的。事后我也告诫过你,别再盯着林青照那家子;现在我倒是没再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事,看来这个你还是听进去了。”
“三叔,你说得倒是一道一道的。当时赔那两千块钱,大哥是有多心疼,”刘长乐看了一下刘长善,见他眼神瞪得很直,“最重要的是,我哥在林家新庄子的威望一下子就减了很多,你知道有多憋屈吗”
“你还憋屈!我问你,前几年分地,到后来修六干,还有后面的修路,年年的浇地分水、收水费,这其中你负责的,你自己拿了多少收了多少这几年卖化肥、卖粮食的事,不该你参与的你也参与,你当我都不知道吗你倒是很潇洒啊,钱多了就去赌博,被人家派出所盯着到处乱窜,名声很好啊!要不然许岩松说的群众反映哪来的”
“赌钱的事,赶紧给我戒了!以后该你管的,你就上心一些,不该你管的,你就站一边!”刘文伟一番质问让刘长乐一通脸红,憋不出话来;刘长善也是阴着脸,不再吱声。
“国家要改革开放,社会要发展,老百姓生活要好起来,上面要看成绩,我们也该想法子好好做几件大事了!”窗户渐渐有太阳照了进来,刘文伟起身推开门,一股强劲的清爽而又寒冷的气流穿身而过,屋外皑皑白雪在阳光映衬下闪着光点,像是要活跃起来了,要消融了。
社会变革的步伐行进得飞快,带动着时光流逝,同样让人猝不及防。转眼,89的年都已经过完了。然而,对林玉松一家来说,喜事却是又续上了。正月十六,林青星要娶媳妇了!
自打去年八月底把庄稼收拾完,林玉松就开始张罗二儿子的婚事了。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盖房子的问题,房址就在林玉松家往北一百米处,也是傍着六干河的。农活一结束,林玉松就请了村民们,开始破土动工了。毕竟都是田里土里练出来的西北汉子,拓土块、砌墙、装梁、装椽子、盖房顶、刷漆,这些活,村民们都是可以包揽的,无需请外面的师傅来。末了,请大伙儿好好吃一顿黄焖羊肉,或者是红烧排骨,自个儿做的,分量足,味道也合口。再高高兴兴喝几扎啤酒,煞是得劲。就这样,竟不到天彻底冷下来,几间屋子,再包围一个院子,就崛地而起了。
看着自己崭新的房子,林青星自是喜出望外。天天揣着好心情往他媳妇家跑,去帮着干活——虽说这个时令没有什么可做的事,但林青星去了之后总能忙活起来。一来二去,老丈人很是欢喜,2000块的彩礼钱最后竟然讲成了1000。盖房子、买家具用品、彩礼钱等一系列开销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这次对林玉松来说,倒不是非常吃力。这几年庄稼的产量增上来了,价格也涨了,还有林青照往家里拿的,算下来似乎是有点儿积蓄了。莫说几十年前,就拿十年前来说,这些都是想所不敢想,想所无法想的!
第十三章 偶遇在婚礼上
这一年正月的日子过得像是二牛抬杠一样,慢腾腾的。终于,正月十六来了,老二林青星今日要娶媳妇了!一大早,霜还未褪去,林玉松一家人就开始忙里忙外,帮忙准备宴席。林青福两口子也早就带着三岁的女儿英子过来了,青高也是手忙脚乱地生炉子、搬梯子、搭帐篷。青照呢现在他是全家最时髦的人,二哥新房屋里的花里胡哨的装饰都是他设计的,16岁的林青苗也出落得是个大大方方的姑娘了,正好再过两天才开学,她可以高高兴兴地参加二哥的婚礼了。太阳渐渐睁开眼,院子慢慢地被裹上淡淡的黄色,一番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景象弥漫开来。
上午十点的样子,一辆前面挂着大红花的白色的东风汽车发动了。坐在车里的林青星穿了一身西装,头发梳得又顺又明;坐在旁边的是青高,这会儿也是精神抖擞、容光满面。赶在中午前,他们要去南闸乡把新娘子接回来,还有从女方家过来的“娘家人”,也会一起随车回来,参加结婚仪式。
随着日头渐渐移到头顶,林玉松家的院子里人越来越多,虽说是正月的天,但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较为暖和了。一台黑色的大木匣子一样的录音机在放着音乐,邓丽君的歌声萦绕在屋里屋外,使得那十几桌喜宴显得也有了生气一般。林青照的哥们,林宏吉、大东、建设等也都来了。林宏吉自不必说,大卷发、紧身牛仔喇叭裤、尖头皮鞋的搭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林青照虽也是堆着一头卷发,只不过并没有那么张扬,今天的穿着也是含蓄平整一些。大东和建设,倒是和其他人一般,现在的他俩看上去倒是有一种沉稳的质朴,虽也能依旧和以前一样谈笑如故,只是话语之间似乎少了一些吃喝玩乐的快活,多了一些关乎庄稼田地的惆怅。林青照叫的朋友基本都到了,唯独尚向前不见人影。
“向前,向前,他是向前走的人。现在是秀才了,我们哥几个这一类的俗事,他怕是瞧不上喽!”林宏吉半开玩笑地说了起来。
就在大家已经喝了几轮酒,正嬉嬉闹闹的时候,院子外鞭炮声“噼里啪啦”了起来,大伙儿纷纷跑了出来。林青星牵着一身红衣的新娘子的手下了东风车,车的货厢里站着青高,还有先到的十几个娘家的亲戚。林青照赶紧迎了上去,搀扶着大家下车。就在车厢的侧门打开的时候,一位身着粉色棉衣,头戴同色发箍的姑娘回过脸——竟然是赵洁!
青照又惊又喜,一时的局促竟让他呆住了。“老四,快搭把手啊!”青高正蹙着眉,拍打着脑袋,似乎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他的一声叫喊,才使得林青照回过神来,赶紧将手伸了过去。
赵洁“谢谢”了一句,扶着青照的胳膊,跳下车来。
“林青照,原来真是你啊!”
赵洁竟然率先爽朗地笑了起来,林青照惊讶至极!没想到自己朝思暮念的姑娘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也就罢了,今天的赵洁和平时心目中的是多么的不同!若是借用古人的话,平时的赵洁是“眼梢眉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今儿个的赵洁却是“粉面含春弱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咋了,你还不认识我了”看着林青照一脸茫然,赵洁瞪大眼睛又追问道。
“赵——赵姑娘!”
“我叫赵洁,啥赵姑娘啊!我还得去找张无忌了!”
赵洁的一番天真烂漫,让林青照的拘谨稍稍松懈了一些,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去过我家仓库那边已经好几次了,我早就记住你了!你的名字真好玩,第一次听你老板吆喝你的名字,我就跑过去问,果然,哈哈哈,真的是李清照的那个林青照。只不过‘李清照’这三个字,比起来‘林青照’来,可就没有那么结实呀!”
一番话说得林青照又难为情起来。看着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已经进去了,林青照借此机会赶紧说道“我们也进去吧,看看咋拜堂的!”
“赵洁,你今天咋来了!”看着老二和他媳妇正在大家的喧闹之中拜堂,林青照再也憋不住心里的疑惑问了起来。
“没想到吧,哈哈!”赵洁拍了一下林青照的肩膀,“你嫂子,是我的表姐!我妈妈和她的妈妈那是姊妹两个啊!”
“真是没想到,有这么巧的事!那我们还是亲戚啊!”
“那可不是吗之前听我姐说他对象叫林青星,还是六闸乡的人的时候,我就估摸着可能和你这个‘李清照’有关系!”
“看来‘李清照’的光被你沾了不少啊!”林青照一转身,站在他跟前的是尚向前。
“啊!尚向前,你咋也来了!”林青照还未来得及开口,赵洁已经一脸欢喜地喊了出来。
“你都能来,我为啥不能来”尚向前冲赵洁一个鬼脸,又对林青照说道,“青照,抱歉啊,来晚了!”
“怎么,你们也认识”
“对啊,我们是同班同学啊!”赵洁和尚向前几乎异口同声。二人对视了两眼,又冲着青照笑了起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你们一个是我嫂子的表妹,一个又是我哥们,没想到这表妹又跟哥们是同学,今天的这个婚哟,我看是用来捋清关系的!”
“哈哈哈,林青照,知否知否只有红肥,没有绿瘦!”
“嘴再不要咧那么大了,一个姑娘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一点点。”尚向前故作语调地对赵洁开玩笑道,“这可不像你在家里啊,你妈妈在的时候,看你老实得跟真的‘李清照’一样,还以为真的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呢”
“要你管你再说,林青照,不是,李清照要被你玩坏了!”赵洁一仰头,“反正老妈今天又不在,她也管不着我,我爱咋地就咋地!”
赵洁和尚向前一人一句说来说去,林青照是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什么“李清照”,他只晓得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还是写那首小诗歌之前,查诗词集的时候看到的,至于他们刚刚说的其他的,他是根本听不明白的。夹在二人中间,林青照尴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趁着此时林青福喊了他一声,他跟二人道了句“你们聊,我先过去了!”后,匆匆去厨子那里帮忙上菜了。
第十四章 直挺挺倒了下去
林青照此时完全无心情去看二哥的结婚典礼,手里端着盘子,眼睛却一直远远地盯着赵洁和尚向前。他俩依然在喜笑颜开,似是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就在此时,青照忽觉得,自己对尚向前由之前的羡慕,竟然变成了硬生生的嫉妒,他甚至后悔自己当时专门叫了尚向前来参加婚礼。
这一切,林宏吉全部看在眼里。他走到青照身边,低声说道“青照啊,我们哥几个这么些年了,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但现在世道变了,向前马上会是大学生了,总归是不一样了,我们都得想得开!你忙你的,别三心二意,刚刚你差点就把一盘子肉倒人家身上了。我去找向前聊两句。”
青照还未来得及阻止,就看到林宏吉带着大东、建设,推搡着向前去喝酒了。赵洁这会儿也寻着她“娘家人”的一桌坐下来了。
在大家的起哄闹腾之中,结婚典礼很快就结束了,来的客人们有的已经喝了不少,划拳的声音越来越大。林青星正带着媳妇挨桌敬酒,后面跟着拿酒瓶负责倒酒的林青高,看样子,青高也是醉醺醺喝了不少,时不时拍着自己的脑袋。
在众人划拳的一片吵闹声之中,忽然有人唱起了歌。只见林宏吉拉着同桌的林青照、尚向前、大东、建设站到了院子中央,喊了一句“录音机呢放《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林宏吉率先和着音乐唱了起来,“哥几个,跳起来!”
“每次当我悄悄走过你身边,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伴着音乐的节奏,院中央摇摇晃晃的五人跳起了费翔的舞步。林宏吉使劲地摇摆着他的大卷发,踢着他的喇叭裤,其他人也跟在身后追随着他的节奏。费翔的这一把火烧得真是热烈,五人的步伐、动作时不时地一致起来,齐刷刷地,看上去就像电视里明星跳舞一般,惹得院子里人连连鼓掌叫好。歌声、音乐声、掌声、喧闹声充盈着院子,再热烈一些的话,院子都要炸了!
林青照跳得也很投入,但他会时不时看一眼赵洁,发现赵洁也在笑着、跳着、欢呼着。
气氛越来越浓,越来越沸腾。就在林青照将目光再次洒向赵洁时,发现青星和青高过来敬酒了。青照正欲摆过头收回目光时,眼角里的拿着酒瓶子的青高——竟直挺挺向后面倒了下去。
在周围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林青照几个阔步,跳了过去。
车厢内铺了被褥,厢沿上坐了林玉松和贾兰花夫妇,林青照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出发了。这个当口,大家都知道,林青高突然倒下去,绝不是喝醉酒的缘故。自打上次被刘长善打伤,在雷三的药铺处理之后,除了头上有一小道不长头发,左耳背到脸颊处有一条“小蜈蚣”外,林青星似乎已无大碍。只是他会时不时突然喊叫着“头疼”,转瞬的功夫,则又不疼了,似是像有一道轻微的电流划过一般。这情况林玉松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小毛小病他见多了,因此并未将此当成紧要之事。未防不测,他本打算等老二娶完媳妇,抽个空当带林青高去县城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毕竟脑子里的事,一个疏忽就是涉及到生死的。
只是天作孽的事,哪是能够预料到的呢再去找雷三,显然是无济于事的,只能直奔县医院了。贾兰花正托着全身发烫的老三的头在车厢里摇晃,不停地将打湿的毛巾擦着青高的身体。林玉松看着不省人事的三儿子,心中尽是自责与恐慌之感。老三,一米八的个子,是自己的四个儿子中最实诚的一个,劳动干活从来都是认认真真、毫不含糊的,别人常常夸的“好小伙子”,那是确确实实的。不想这么大一条汉子,今天竟成了这样,怎么叫都不答应。
“林青照,再开快点!”林玉松已经焦急难耐了。好在现在有了这拖拉机,或许还能来得及。换做以前,再去借别人家的,或者是去乡上等车,那不把人活生生等死了才怪!
林青照加大了油门,拖拉机带着个拖车飞奔在386国道上。这个时候,若是形容拖拉是惊了的野马,再合适不过了。虽说跑在柏油马路上,但拖拉机似乎是无法抓地一般,左摇右摆,拖车厢更是颠簸地要跳起来了。一车三人,哪还管得上牙关都被震痛了,只是渴望着快点,再快点。林青照竭力把持着方向,保持车的平衡。
一路往北,从下午快两点钟出发,到荣昌县城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头顶被颠到了远处的山上头。正月的下午,虽光辉仍耀,但冷风过处,如刀切肤。陇上农民脸颊上沉淀的红黑,尽是此冬日之寒刀、春秋之干爪、枯夏之烈焰交替肆掠的结果。所以映着侧边的光明,三人的脸看上去竟像是还未被煎熟的牛肉一般。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