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顺着荣昌县那方方正正的街道，一转一拐，竟走进了西市场。这市场商贩众多，卖猪牛羊肉、蔬菜瓜果、锅碗瓢盆、家居用品的应有尽有，关键是这里的东西都很便宜。自从这两年看了不少书之后，林青照倒是对书本知识发生了浓厚的兴致，这会他踱进了一家书店，想找一本喜欢的书，趁着伺候青高住院的闲暇时间看看，排遣一些无聊。他在书店最前面的书摊上翻着，希望能找到关于做生意赚钱的，或者是关于历史文化的书。

    “青照！”

    林青照一抬头，竟然是尚向前。旁边还站着——赵洁！

    “你咋在这里呢青高现在咋样了啊”

    “还好，大夫说青高是急性脑膜炎，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就在县医院住院呢，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哦，那就好！”旁边的赵洁长舒一口气。

    尚向前和赵洁都穿一身天蓝色与白色相补的校服，背着书包。赵洁头发梳得一丝一缕整整齐齐，扎了马尾，前面有一小束刘海，以一个弧度挂在额头前，煞是好看。尚向前虽生得一头自然卷，这会儿也是三七分开得十分整齐，精神极了。不管怎么看，二人都是一副颇有文化，干净利落的样子。而林青照仍然一身藏青色外套，洗得有些发白，灰色长裤，也是松松落落的，虽说是站在书摊前，但实在难以和“知识分子”挂得上钩。

    “你们也来买书啊”林青照调高了下语调，尽量显得有充足的精气神。

    “嗯，学习很紧张，买点辅导资料。你在买啥呢”回话的是赵洁。

    林青照略顿了一下，咧嘴一笑“我啊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丽千’文化的书听别人喧荒儿的时候，说县上在搞发展文化的事，要把我们荣昌县和我们产的粮食宣传出去，就来凑凑热闹。”

    “什么‘丽千’文化，我们县还有这来头”尚向前略显得惊讶。

    “嗯，我们的李清照说的是‘骊靬文化’。亏你还是学文科的高中生，李清照该问你‘知否知否’啦！”赵洁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了纸笔出来，工整地写下了“骊靬”两个字。

    赵洁又拿林青照的名字开玩笑，倒是一下子惹得三人笑了起来。

    林青照却也很想知道骊靬的意思，又问赵洁“这个‘骊靬文化’究竟是个咋回事呢西大街上的石头人和这有什么关系呢”

    “骊靬，这个是西汉的一座古城，那时候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也是军事要塞。后来古罗马第一军团打仗失败后，不知所踪，经研究推测，到了咱们荣昌县的骊靬村，就定居在这里了！”赵洁说得时候故作深沉，心里尽是得意之情。




第十八章 官、民、罗马人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呢我怎么丝毫都没听过。”尚向前满心惊讶。

    “叫你平时别老看书本，看看报纸啥的。现在国家改革开放，社会发展这么快，不关注国家大事，不看报纸你咋知道发生了啥事呢”赵洁依旧是调侃之语。

    林青照也急切地想知道“快说吧，赵洁，别卖关子了！”

    “好好，既然李清照李大词人有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赵洁时时藏不住她的活泼，“这些事，我之前也听老爹他们说过，都是老一辈的传闻。去年9月的时候，听电视里说有外国学者在甘肃发现了罗马军队残留的痕迹。12月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文章，比较轰动，我爸知道我对历史感兴趣，就拿给我看，文章叫《永昌有座西汉安置罗马战俘城》，说西汉的骊靬城正是当年安置罗马人的地方，这骊靬正是在我们荣昌县里。文章还说这发现不仅是解开了历史之谜，更是能促进我国的外交发展。要说我们的县长，嗯……不管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了，反应还真是快，这么快就在西大街把石头人立起来了。李大词人说得倒是没错，听说这石头人就是为这‘骊靬文化’而修的！”

    赵洁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听得二人又惊又喜。对这骊靬背后的故事，他们更是觉得神秘莫测，似乎有一个遥远苍茫、黑暗深邃的隧道延伸到了他们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要抓着他们进去，一探究竟。

    “早就听说西大街最近修了石头人，我还没去看过，咱们一起去看看吧！”尚向前提议。

    赵洁和林青照异口同声“好！”

    三人很快便到了石像前。转到正面，三座石人立于一扁形六边台上，皆有三米多高。中间一人圆脸大耳，下巴胡须垂于交领之间，一身冕服，右手端起于腹部大带前，左手背袂身后，蔽膝下垂，长裙堆于赤舄之上，看此穿着，想必是汉时官员。左侧妇人戴一头巾，颔首低眉，双手叠于腹前，上衣圆领短袖，亦是长裙触地，体态微胖，看上去姿态恭敬谦卑；她右侧站一山羊，羊角蜷曲，伸头远望，由此推想，此妇人应是本地务农的妇女。右侧一人身着铠甲，短衣短裙，厚底战靴，左手也轻扶于胸前，右掌下垂，掌下的石柱仿佛是一背篓，硕大的麦穗涌到背篓之外，看上去是寓意铸剑为犁，务农丰收之意。此人鼻梁高挺，眼睛深凹，一头卷圈的头发从前额批到后颈，观此面貌，必是罗马人无疑了。三个石人，官、民、外邦人，大约是表现和睦友好，丰收兴旺之意。汉朝官员身后，立一座石碑，造型如“照壁”，其上刻文如下

    公元前五十三年，罗马执政官克拉苏集七个军团之兵力入侵安息（今伊朗一带），在卡尔来遭围歼。克拉苏长子普布利乌斯率第一军团突围，越安息东界，流徙西域，经多年辗转，于公元前三十六年前后，相继从大月氏匈奴归降西汉王朝，被安置于今永昌县者来寨。汉称罗马为骊靬，故设骊靬县，赐罗马降人耕牧为生，化干戈为玉帛。骊靬人英勇善战，东晋时曾战败前凉大将和昊，威震陇右。后渐与汉民族和其他民族融合，为华夏民族团结，社会进步和经济繁荣作出了贡献。

    公元一九九〇年二月二日立

    “你们说——按赵洁那会儿说的，这个骊靬的说法被挖出来也就是去年九月份的事，或者真正引起重视也就在十二月，怎么短短两个月，就着急忙慌地要把这石像立起来呢”三人观摩完石像碑文后，尚向前率先问了起来。

    “听别人的说法，县里把石像修在国道边上，明显是要向来来往往的车，宣传咱们荣昌县了！”

    “清照大词人说得没错！”看来在赵洁嘴里，林青照是和李清照脱不了干系了，“要说咱们的县委书记许岩松这两年做的一些事，还是很受老百姓欢迎的。我爸还常说许书记怎么好呢！”

    “县委书记的事你都知道啊”尚向前又是一惊，林青照也不例外。他们倒开始寻思着赵洁莫非在县里有认识的人。

    “我不光知道县委书记，我还知道他之前在省文化厅干过呢！向前刚才说得可能不大对，按说许书记之前干过文化上的工作，那么‘骊靬’的事，他也肯定研究过。说不定他早有准备，是趁着去年年底新闻报纸报道的时候，抓住这个机会，把我们这‘官、民、罗马人’三座石像一下子就立了起来！你看县里要增加粮食产量，要发展经济，肯定要把我们种的东西卖出去啊。要卖出去，自然就先得把我们荣昌县的名头打出去啊，这发扬‘骊靬文化’不正是很好的方式吗”

    赵洁这么一说，结结实实把青照和向前惊呆在了那里。莫说她一个高中生是如何知道这发展经济，发扬文化的大道理的，单单是她一口一个“许书记”，似乎他以前做过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一点看来，赵洁这姑娘的背景似乎不浅呀！

    “赵洁，县委书记的事，你咋都这么清楚呢”尚向前想追问出一些事情来。

    “这个……回头再跟你说！我们快回去吧，要上晚自习了！青照大词人，我们走了，拜拜啦！”赵洁看了一下手表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尚向前跟林青照摆手再见。

    “说说嘛，快说说嘛！”二人都走远了，尚向前不住询问赵洁的声音还一直传了过来。

    看着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林青照心中五味杂陈。看样子赵洁并非只是有个当老板的父亲这般简单，加之她马上要成为大学生，去了他乡，他的一番单相思又有何意义呢曾经的好哥们尚向前有和赵洁走得这般亲近，莫不是他俩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情谊林青照心中更加感慨真的是读书有文化好啊！

    暮色渐下，正欲挪步离去，林青照看到不远处过来了一个熟人。



第十九章 青高之怒
    原来是朱正迈着闲散的步伐，从他的加油站出来了。林青照急忙迎了过去。

    “朱老板，吃过饭了”

    “哟，青照啊。又出来转悠，看这石头人呢”

    “随便看一看，闲人一个。倒是朱老板你这加油站的生意越来越好喽！”

    “也不好干啊。我这一个人隔三差五的开卡车往玉门拉油，媳妇还得照顾孩子，也没个帮手，熬的时间长了，也是累得不行！”

    “你找个伙计给你帮个忙呗！”关于经营加油站有关的事，林青照想知道的透彻一些，所以一直有意无意地谈着这个话题。

    “现在找个长工也不容易啊。雇了人，我还要给发工钱先不说，现在谁家都有庄稼，春种秋收的，他都得回去，关键时候耽误事。都不容易呀！”朱正语气中尽是无奈，略沉吟了一下，“对了，青照，你现在还在跟着张成寿干吗”

    “早就不干了。上次摇摇把的时候累坏了，力气再也不够使了，张成寿就把我辞了。”

    哪知朱正一听，情绪竟有些激动了，瞬时滔滔不绝起来“不干正好，张成寿这鸟人，我早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来我这里加了几次油，都赊着账，一年多了也不给。再不济，别人也叫他张老板，这点钱也想着要赖掉！之前你们来加油的时候，看对你们吆五喝六的！你那时候也是年纪小，太实诚，就知道蛮干，不懂得他那是拿你当牛使唤呢！去年他开着粮车来我这里加油的时候出的事故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啊，那一回可吓死我了！”

    “要说这事我还一直记在心上呢，要不是你当时跳下来推我一把，我早就被麻袋压死了，压不死也残了。你说，油加完了他要开车，明明知道装了那么高的麻袋垛，也不小心一下，车的左轮子下有个台子也看不见，还一脚油门就往下踩，车那么一斜，他就把持不住了，还差点翻了。我当时也在车边，要是车翻了，我真就要去见阎王了，现在想想都后怕。好在最后车稳了，只是麻袋掉了下来。那会儿我也是着实被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躲开，得亏你还从那么高的垛上跳下来，把我推开，不然要被那一百六十斤的麻袋砸了……真不敢想啊！”

    朱正竟说得有些哽咽了，一把拍到林青照的肩膀上“青照兄弟，你的这份恩情我不会忘，你现在不跟张成寿干是好事！我当时看得一清二楚，那么多麻袋从车上滑下来，少说也有几十包吧。他居然指挥你一个人去把那几十包粮食再装回车上，自己却抽着烟，叉着腰站那里骂骂咧咧，手都不搭一把。青照啊，几十包粮食那么快装起来，少说也得两三个人，你这真是被他榨油一样地使唤。你可能还不知道，就那次加油的钱，他也欠着呢！要不是怕他之前欠的钱不给还，我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继续给他加油。现在想想，他这压根就想死皮赖脸，得寸进尺，我是想得太好了！哎，总的说来，我是真没见过这种老板啊！”

    “嗯，他的一些挫事我也听说过。只是他当时倒是能按时发工钱给我，有糟心的事我也都忍着了。我还打算着等攒够钱之后，直接拍屁股走人了呢，没想到却被早早撵走了！”

    朱正叹一口气“你还是实诚心，事情见得太少了。他用你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只发一份工钱，他算得很清楚啊！另外，我估计他也早就估摸到了你想多赚钱的心思，所以才一直用工钱稳着你，就他这种赖皮，肯定也会一点一点克扣你。明面上，他像是对你挺好的，给你的也不少，要真按照实际的来算，你吃亏的也不少呀！对了，青照兄弟，你现在要是没什么忙的，不如和我一起干吧。你是个好小伙子，我朱正也不耍小心思，咱们一起赚钱！”

    林青照心里一亮，脸上已经浮现喜悦之情，但转念一想，老三还在病床上，还有家里种庄稼的事，不知老爹能不能同意他不再去干，于是笑了一下“朱老板，这事我还得跟我爹爹商量一下，等过几天我再过来找你说吧！”

    又寒暄几句后，林青照便别过了朱正。走在去医院的路上，青照哼着流行曲儿，远眺着县城的夜晚，她竟是美妙得那般可爱星星点点的灯光像被天女撒开的花一样，有的一闪一闪的，有的常亮着，有的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有的还在马路上跑着。看久了，似乎各个灯光要牵起手来，要在不远的将来，把整个县城渲染成一片通明！

    林青照一路蹦蹦跳跳，到了医院。刚一上到住院部三楼的楼梯拐弯处，就听到有病房里传来急剧的争吵声，男女声嘈杂在一起，还杂糅着床被推在地上的咯吱吱的尖锐之声。青照心头一震，停住了脚步。

    “你是脑子真有病啊！”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响彻在楼道。

    “你个婊养的婆姨，有本事再说一句”

    没错，确是青高的声音，林青照几个阔步，跳进了病房。

    林青高正举着挂输液瓶的铁架子，右手上的针头还在插着，血迹已经染满了手背。贾兰花双手死死抱在青高怀里，尽是哀求之态。隔了一张床，一妇女搀着一男子的手臂站着，怒目大瞪。其他两床的病人及家属则远远躲在墙边，满脸恐惧。

    见林青高依然不住地大骂，挣扎着往那妇人挪过去，青照几步蹦到他跟前，一把夺下输液的铁架，也将输液管从青高手背扯了下来，鲜血直往外溢。哪知林青高怒火越甚，抡起拳头横砸过来，砸到林青照头上，他当即便觉脑子在头中一晃，嗡嗡作响。也顾不得许多，林青照推开母亲，任凭青高怎么咆哮和挣扎，都死死地夹住他的两只胳膊。贾兰花见状，惊得不知所措，“哇”的一下，放出了哭声

    “我的青高啊，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了你要打死我和你兄弟吗”



第二十章 青照之思
    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青高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时，一名值班医生带着一个护士进来了，来的正是林青高的主治医师郑大夫。见林青高默默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他也松了一口气。对其他病床的病人和家属说道“没事了啊！这位病人头里面得了炎症，容易激动，大家赶紧各休息各的，明天我想办法调一下床位。”护士则立即上前清理青高的手背。

    “大夫，我的青高这是咋了啊最近怎么动不动就……”贾兰花话没说完，便被医生的一句“我们出去说”打断了。郑大夫示意护士留在病房，叫上贾兰花和青照到了楼道里。

    “先说说，林青高今天是怎么成了这样”

    “我就听着他和旁边病床的张老头喧荒儿，刚开始还好好的，喧什么改革开放，什么市场经济。聊着聊着说到邓主席，张老头非要说不是主席，青高非要犟着说是国家主席。两人争执了几句，青高就指着张老头说了两句难听话，谁想到张老头的婆姨倒是不依了，反骂起了青高。这婆姨也刻薄得很，青照气得跳起来就要打。”

    “这几天还有啥不正常的吗”

    “其他也都好好的啊，就是有时候犟得不行。”贾兰花说完后，林青照接过了话“郑大夫，我也觉得青高这两天变得又犟又倔，有时候就跟那倔驴一样，一句话都不饶人。跟人说起一个事的时候，非要犟得自己说的是对的，别人要跟他争，他就急。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啊，很实诚的一个人。”

    “唉，不好说啊——你看是急性脑膜炎，又发烧那么久，难保证头里面不受损伤！”

    “那怎么治呢”贾兰花紧问道。

    “再观察吧，看看能不能好一些。说话的时候不要跟他争，多让着一些。对了，今天这么一下子，刚那会儿病房的其他病人来叫我的时候，意见很大，明天我得给你们换病房了。这个——住院的病床费也就要高一些了。”

    林青高到医院已经是第三天了，情况在渐渐好转。这天上午，青高被转移到二楼最边上的一间病房里，这间病房只有三张床位，倒是稍微宽敞一些。另外两床的病人看上去都郁郁寡欢，不怎么开口言语。十点左右的样子，林青星带着他的媳妇王桂琴，拎着一袋水果来了。

    “妈，爹爹让我问还有钱吗”一番简单的问候之后，林青星开始传达林玉松的叮嘱了，“这是爹爹给的两千块钱，他像是有啥事，说青高如果慢慢好转了，他就过两天再过来。”

    贾兰花接过钱，小心翼翼叠起来，放进贴身衣服的口袋中，开始长吁短叹“哎……今天早上交了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好你爹爹借到了这些钱，我们就好办了……马上种庄稼了，幸亏化肥，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提前都买下了，不然都不知道下个月怎么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