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终有归

    直到爷爷的葬礼结束，之湄对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真实感。没有预想中的悲伤，没有震惊，所有感官仿佛都追随着那个灰白头发的老人一同离去了。

    人在极其痛苦的时候，反而会丧失感觉。

    那个把自己一手养大，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呢

    心脏一阵阵地发痛。

    “噔噔噔……”

    突然想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之湄的思绪，门外是杨素的声音：“之湄，收拾好了吗”

    “马上。”之湄猛然坐定了身子，拉回飘远的思绪，开始整理桌上的东西。

    自己光顾着想事情，差点忘了还有三个人在门外等着自己，之湄慌乱地收拾好行李，大致检查了两遍，就走了出去。

    屋外的三人之间，仿佛始终没有交流，之湄刚推开门，就感到了空气中令人压抑的沉默。

    一时间，她有些局促。

    楚天依然靠在客厅门口，看见之湄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就开口打破了沉默：“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之湄把要用到的东西在脑子里理了一遍，说：“没有了。”

    楚海泽起身，走到门外准备开车，杨素跟上前，又对楚天说道：“你帮着湄。”然后就坐进了副驾驶。

    之湄一言不发地走到车背后，准备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楚天在一旁看到说：“我来放吧。”说着就要拿过行李箱。

    “没事，我能搬动。”之湄下意识地躲过了对方想要帮忙的动作，把箱子一横，就塞进了后备箱。

    楚天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收回了刚刚还停留在空气中略显尴尬的双手，关上后备箱，对之湄道：“上车吧。”

    之湄点点头，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刚靠上椅背，顿觉整个人的骨头都松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也开始一点点放松。

    眼皮渐渐变沉，之湄不知不觉中合上了眼，意识恍惚了起来。

    直到车上高速时停下来的间隙，之湄才睁开眼。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眼前不见了熟悉的景象，取而代之是望不到尽头的公路。

    再见了。

    到d市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车窗外都是一闪而过的光影，d市的人流量非常大，路上车前挨着车尾，他们一路上等了好几个交通灯，才艰难地到达楚家楼下。

    楚天先行下了车，帮之湄把行李取了出来，之湄刚想说“我自己来”，就被他打断了：“要上楼的，你抬不动。”

    走进楼道，几个人径直进了电梯。

    其实有电梯，不怎么用抬的。

    之湄忐忑地跟在身后，看着楚海泽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楚海泽踏进屋，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

    “之湄到这边需要什么就说，当成自己家一样。”

    “空闲了，让楚天带你熟悉熟悉。”

    他又简单吩咐了之湄几句，就转身去了书房，不再出来。

    家里还算宽敞，也有之湄的容身之地，杨素拉过之湄，简单地介绍了下家里的布置，之湄默然不语，偶尔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不太寻常……

    楚叔和杨阿姨是分房睡的，但杨素说起来神态自然，楚天亦面无异色，一家人好像都对此习以为常，共同遵守着无声的约定。

    “事情来得突然，这几天啊，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没来得及收拾屋子。”杨素把旧床单揭下来，抖落了两下，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了的灰尘。

    “这屋子好久没人住过，我给你拿套干净的被褥。”把床上原本的东西都拿出去后，杨素抱着一套米黄色的被褥，又走进屋来，准备在床上铺展开来。

    “阿姨，我来吧。”

    之湄抢先拉开了床单，熟练地铺开，杨素本想搭把手，但看到也没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只好都交由之湄，她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杯热水，放在这屋子的书桌上。

    “湄啊，你就安心住下吧，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别那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就跟阿姨说，什么都不要多想，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谢阿姨。”

    “又说谢谢，这孩子。”杨素走了出去，又不忘嘱咐一句，“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这几天你也没好好休息过了，阿姨先去睡觉了。”

    看着杨素走了出去，之湄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看着陌生的房间，发起了呆。

    衣柜和床都挺新的，看样子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书桌则是崭新的，上面没有一个物件，应该是杨素近两天安排的吧。

    楚叔一家对自己真的是很照顾了。

    杨素亲切的言语还回荡在耳旁，之湄揉着眉心，在心里暗暗打压着自己：虽说杨阿姨对自己很是亲切，但毕竟人的热情都是有限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是该注意一些，尽量不给大家添麻烦才好。

    之湄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结果刚碰到头发，就嫌弃地把手拿开。

    这几天整颗心装的都是爷爷的事，也没有好好洗过澡，头发油腻腻的，也不知道赵芊芊怎么下得去手。

    她轻轻把门锁好，换上了睡衣，打开门，向门外望了几眼，大家都回屋子休息去了，之湄这才放心地走出来，向浴室走去。

    刚打开浴室门，又觉得自己可笑，不就是洗个澡吗还这么心翼翼，生怕和别人撞见。

    之湄简单地冲了一下，把洗头膏揉进头发里搓揉起来，头上立刻起满了泡沫。

    想到一路上这三个人的不自然，之湄闭上眼睛，一边搓揉着头发，一边暗自安慰自己。

    自己这个中间加入的外来者，没办法真正融入到这个家中，很正常吧。毕竟他们是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一家人啊，而自己只是凭空出现的一个负担，擅自打扰他们的生活，已经很抱歉了。

    况且自己还这么胆，嘴巴也不伶俐，一直都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

    没关系的，慢慢就会习惯了。

    要努力不给大家添麻烦，要努力照顾好自己。

    暗暗给自己打了气，之湄伸手去开淋浴。

    然而喷头只简单流了几滴凉水，就不再出水了。

    不会这么背吧。

    之湄一手扶着头发，一手打开水龙头，也没有出水。

    果然，停水了。




第3章
    之湄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还在想，一定不要麻烦大家，上天就跟她开了个玩笑。

    大家都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杨阿姨，但也总不能带着这一头的泡沫睡觉啊。

    可是……来到别人家里的第一天就出状况，杨阿姨对自己的印象会在不知不觉中打折扣吧。

    思来想去，之湄还是穿上了睡衣，用手托着满是泡沫的头发，准备去求助杨素。

    她低着头，摸上把手，打开了浴室门，稍稍抬起头来看路。

    刚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整个身子都不可控制地僵了起来。

    楚天就穿了一条睡裤，精瘦的上半身袒露无遗，站在饮水机前，正在喝水。

    他转头看到之湄，眼睛里也流露出诧异的光。

    之湄此时脸烫得已经要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停……停水了。”

    “没关系，有备用水。”楚天放下手中的水杯，说着就朝之湄走了过去，走到之湄身前，又问：“方便进去吗”

    “嗯……方便。”之湄看到楚天这副模样，大脑一片空白，缓不过来的紧张。

    看着楚天走进浴室，之湄才反应过来楚天刚刚为何那么问，此时自己换下来的内衣就放在浴缸旁边的水盆里，虽然不显眼，但是站在浴室里很容易就能看见。

    之湄仿佛被定在了门口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所幸，楚天一进浴室就径直走到洗手池边，移出来一个水桶。

    “最近外面施工，经常停水，所以一直备着水。”楚天站起身，对之湄说，“我去烧水，你等一下。”

    之湄木讷地点了点头，看到楚天走出去，急忙把盆子转移到洗衣机后面，确保盆子在视线盲区中后，怕头发上的水滴打湿地面，她就静静站在浴室里，等着楚天。

    镇定下来……

    之湄用冰凉的手拖着脸颊，企图缓和一下脸上的灼烧之感。

    楚天拿着热水壶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之湄低着头拖着脸发呆的样子，忍住笑意说：“水好了，去洗头吧。”

    “啊，谢谢。”之湄反应过来，赶忙接过热水壶。

    “……”楚天摆了摆手，“时候可没见你跟我这么客气啊。洗完头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

    看着楚天走回自己的房间，之湄脑子里回想着对方刚才说的那句话，良久，叹了口气，不由地想起了楚天时候的模样。

    仿佛又看到有着一头柔软黑发的男孩，坐在她身旁，正用那双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看着她，脆生生地叫道：“之湄。”

    好亲切……

    只是如今，自己再面对他时，竟也无法亲近起来。

    时间真的会把一个人拉得好远。

    洗完头，顺便洗了内衣，还好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有阳台，避免了衣服搭在一起的尴尬。不知道杨阿姨是不是有意安排，之湄还是觉得心头一暖。

    之湄擦了擦头发，怕吵到大家睡觉，就没有用吹风机，回到卧室，轻轻关上门，坐在书桌前，写起了日记。

    每天雷打不动的事项，从未断过，和爷爷一样。

    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响着，之湄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笔，关掉了台灯。

    躺在床上，之湄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陌生的床，带不来睡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渐渐浮现起过去的画面。

    时候，由于之湄是爷爷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再加上之湄本身就不爱说话，又比较胆，邻里街坊的孩子们总喜欢拿她寻开心，一开始，只是拿她的东西，或者动辄叫她帮忙，后来发现就算打闹的时候弄伤了她，她也不会向大人告状。

    像喜欢折磨拴在绳子上的麻雀一样，孩子们把欺负这种没有反抗之力的弱者当做乐趣。

    孩子的善总是最单纯的，恶也是。

    之湄走在路上的时候，最常听到的就是孩子们没心没肺却不乏恶意的声音。

    “年纪！没爹没娘！”

    “不会说话的哑巴！”

    有时候被大人听到了，有些大人会揪着孩子怒斥道：“你讲的这是什么话！”，然后无奈地说：“这孩已经很可怜了，我们要同情她。”

    大人总是觉得，那样的年纪，该是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都听得懂。

    知道自己是被丢到孤儿院的，没人要的孩子。

    知道自己和那些有着父母疼爱的孩子不一样，用那些大人的话来说，很可怜。

    所以爷爷好心照顾她，她要学会感激，感激他给予的这些原本自己不该拥有的温情。

    总是心翼翼的习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时候的很多事，都被之湄烂在了肚子里，爷爷只要知道，之湄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他给了她很好的生活，就足够了。

    直到暑假的一天下午，爷爷给了之湄零花钱，叫她出去买糖吃，说待会有人要来。

    之湄乖乖地跑到便利店，刚怀揣着一包大白兔走出来，就被正在嬉耍的那群孩子看见了。

    “喂！把糖给我。”为首的男孩挑了挑眉宇，语气中没有半丝商量的余地。

    之湄不说话，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那群孩子哄笑起来，看热闹不嫌大，有几个人甚至对男孩做起了鬼脸：“她不听你的欸!”

    那男孩见状，顿觉不满起来，好像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一般，他气势汹汹地从滑梯上跳下来，堵在了之湄面前，手插着腰叫嚣道：“我让你给我啊，你听见没”

    ！

    之湄心地后退了一步，却把怀里的东西揣得更紧了。

    男孩“呸”了一声，就要伸手来抢，旁边几个起哄的孩子也一窝蜂跟了上来。

    之湄见状，只好拼命向家的方向跑，不巧，到一个转角的时候，突然受到一股阻力。她跑得太急了，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摔倒在地。

    奇怪的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之湄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扑倒在一个男孩身上，男孩被她这么一撞，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摔得不轻，之湄却正好借他做了个缓冲，并没有受伤。

    之湄连忙爬起来，想要伸手去拉他，手伸到半空，又讪讪地收了回去。她涨红了脸声说：“对不起。”

    被撞倒的男孩撑着地站了起来，好像看出了之湄的窘迫，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可是之湄分明看到了他胳膊上擦伤的痕迹，她还想说点什么，身后的几个孩子追了上来，之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些孩子使蛮力夺走了手中的奶糖。

    “看！我就说她得给我吧”为首的孩子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奶糖，转身离去。其他孩子一窝蜂地跟上去：“给我分点儿，给我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