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室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条弥
陈希也不在意,自顾自找了个挡风的地方坐下,拿出保温杯,打开蛋糕盒子。
5寸的蛋糕,是清爽的柠檬香草口味。她原来并不特别中意柠檬口味,直到学校餐厅里带着冰渣的柠檬派击中了她的味蕾。她惊为天人,从此成为忠实拥趸。暂时吃不到学校的柠檬派,只能用这家蛋糕店的“小莱蒙”聊作慰藉。这是多番比对之后,她最喜欢的一款,吃起来有种夏日纯爱的感觉。放在冬季的雨天不太应景,所以她带了热茶来配。
第一口下去,她不由得捧住了脸——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再配一口热乎乎的普洱——啊,人生圆满了……
血糖上升,多巴胺分泌,热饮带来温度。穿着短袖的少男少女暗自纠结许久,终于表白,惊喜地发现是双向暗恋。两人在海边的夕阳里肩并肩分享一块蛋糕,不时相视而笑……这种烂俗又甜蜜的幻想,连一旁滑板咔啦咔啦的声音都不能干扰。
少女貌似无聊地踩着滑板,在不长的廊亭里来回,有意避开陈希这边,并不靠近。
少女身量不高,身形修长,是介于成熟和未成熟之间时的模样,像颗脆爽又涩口的青杏。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自如地踩着滑板,齐肩的发丝飘动,偶尔露出纤长的天鹅颈。冷风一吹,小脸越发晶莹剔透。陈希无意识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夏日纯爱剧女主角。
少女停下滑板,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瞪她,“看什么看。”
“你真好看。”陈希发自肺腑地称赞。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真诚,少女一时不知道该继续生气,还是该道谢,表情有些纠结。
“你吃不吃蛋糕?我还有把勺子。”陈希指了指廊亭梁上正对着她的摄像头,“别担心,这里有监控,警卫室在那边,就十几米远。”
少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和了口气,“谢谢,不用了。”她坐回原位,从包里摸出一瓶酸奶,一边看手机,一边小口喝着。
陈希又挖了一口蛋糕,不无遗憾地想着失之交臂的纯爱女主吃蛋糕画面。
雨雾氤氲在远处的草地和灌木上,像草尖枝头开了一片白蒙蒙的花。栏杆边的月季还没长出花苞,只有暗沉沉的叶子,不时被檐上滴下的水砸得一抖。拳头大的山茶花垂在柱子旁边,花心艳黄,花冠潮红,边缘却已经是腐烂的土色。
短信界面定格在数小时之前。
“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真是敏锐的人。
她没有回复,室友也没有追问。
她把他的名字放在牙齿间咀嚼,横横竖竖,勾勾撇撇,一点也不复杂。就像他本人一样。
能一边滥交一边健康作息,把个人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见前炮友来找茬,实在是了不起的能力。她跟着他搭伙吃饭,三餐定时,荤素搭配,料理得当,吃得红光满面。甚至连肠道运动都变规律了,每天一泡,清清爽爽。
这样绝佳的室友,谁不喜欢。
他还自称对她一见钟情,甘愿贡献肉体请她尽情探索男性奥秘。这已经远超室友的义务,让她一个无产阶级生生有了富婆的罪恶感。
怎么看都极不公平。
她盯着短信界面,思路不由自主滑向另一个问题:用套餐发短信和用流量发消息,到底哪一个更贵?
有人叫了一声“姐姐”。
陈希抬起头,玩滑板的少女站在她面前,指着她脚下问:“姐姐,可以问一下你的袜子哪里买的吗?”
她翘着二郎腿,露出小腿到脚踝上一截袜筒。紫色的袜子上,一根荧光绿的黄瓜戴着墨镜在跳舞。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高举的双手正竖着中指。
陈希不自然地放下腿,拉好裙子。
……这是她最后一点嚣张。
少女期待地看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
“你喜欢?”陈希不确定地问。少女一身黑衣,看起来又纯又酷,不像是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人。
少女抿着嘴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又极力绷住的神情,看得陈希蠢蠢欲动,“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蛋糕?我吃不完。”夏日纯爱近在眼前!
少女挣扎了一会儿,回去拿了包,在陈希旁边坐下。
陈希把勺子递给她,“你也喜欢这种图案的袜子?”
少女默默拉起裤脚。墨绿色的袜子上,一根戴着圣诞帽的香蕉坐着飞碟,手里挥舞着荧光棒。
“好看!在哪里买的?”
“mhra的圣诞限定。姐姐你的呢?”
“秋天在howin找到的。那时候他们还有标语袜,我没有买。”
少女笑了起来,“我买了白色的‘自由平等’。”
两人交换了袜子相关的情报,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
少女小心地挑了一点奶油含进嘴里——手指纤细,睫毛纤长,除了衣服不对,完全就是理想画面再现!陈希心花怒放,恨不得再买十个八个蛋糕看着她吃。
“姐姐,你有男朋友吗?”少女突然问道。
陈希沉浸在美景里,微笑着回答:“没有。有过。恋爱问题随便问我。”
少女:“……”
“随便问,我一定知无不言。”陈希鼓励道。
少女深吸一口气,“姐姐你是处女吗?”
……不是这种知无不言啊!
为什么还没有到牵手就直接跳上车?把夏日纯爱女主角还给我!
少女虎视眈眈。
陈希按着胸口,艰难地回答:“……不是。”
“那第一次的时候你害怕吗?”
“等等。”陈希举起一根手指,“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在读大一。”
“什么专业?”
少女眨了眨眼,“金融。”
陈希挑起眉毛,“‘金融’的定义是什么?”
少女:“……”
“高中生吧?未成年吧?”陈希叉着手看她,“连《经济学原理》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少女不服气地反问:“未成年就不能问这种话题?”
“也不是不可以。”陈希老实道,“我怕你家长找我。”
“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最好永远别知道。“好吧,”陈希摸了摸下巴,回答道,“不害怕。”
“为什么不害怕?”
“可能是因为,是我自己选的吧。”陈希想了想,“紧张当然是有的,我差点在酒店门口逃跑。”
少女绷着嘴角,“那……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这问题有点微妙。
人踪未至的通道第一次被打开,肉体摩擦和快感的联系尚未建立,好奇和探究主导了感受。那是全新的体验。接触新事物让她兴奋。但除此之外呢?
前男友是经验丰富的人,熟门熟路,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或许是男女身体构造的差异,她看着前男友冲刺,除了胀痛和异物感,脑子里全是问号——传说中的快感呢?酥酥麻麻、脑中一道白光、全身抽搐呢?不是说会激烈到让人尖叫喷尿的吗?
体会到所谓快感,可能是第三、第四次,甚至更加往后的事。她才发现,就像所有多人运动都需要摸索练习来加强配合,床上运动也是如此。这也是人体的奇妙之处,同一物种固然共享一样的基本生理结构,个体的感受却可以千差万别。第一次的实验,与其说是为了追求性交的快感,不如说是彻底探索身体的开始。
可这种事情,要怎么和一个未成年高中生说?听起来好像鼓励对方做爱……家长知道会报警的吧?
她仿佛看到家长告到学校,学校给她处分,毕业遥遥无期……还有猎奇花边关键词:#女博士生性骚扰女高中生#。
这种标签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点进去。
“感觉不怎么样。”陈希谨慎地回答。
少女失望地“哦”了一声。
陈希不忍心看她失望,小心地问:“你是……担心吗?”难道是已经有了却体验不好?
少女小脸渐红,咬着勺子不说话。
陈希紧张起来,“有人强迫你?”
少女连连摇头,咬着勺子,小声说:“他说我骚。”
哈?
“那你就骂他贱。”陈希脱口而出。
少女“咔”地掰断了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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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少女瞪圆的眼睛,陈希连忙补救:“不不不,这个要看具体语境。”
少女双手紧握,“做到一半的时候!”
周围一时只剩穿林打叶声。
陈希正了正表情,殷勤地伸手:“吃蛋糕。”
少女神色冷了下来,一声不吭拿起包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拿起地上的滑板抱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瞪她。
陈希正襟危坐,“这个问题不好说。你想听哪种分析,社会结构还是文本细读?”
少女把包一扔,抱着滑板坐下来,冷冷道:“你说。”
“说哪种?”
“都说一遍。”大有她不说出个一二三四就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陈希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胡扯:“要说这个’骚’嘛,从词源上来说,马字旁,一开始说的是刷马。人曰搔,马曰骚,一个意思。后来又有了马群扰动的意思,引申为纷乱,又进一步引申为忧愁。《离骚》学过吧?那个’骚’就是忧愁的意思。后来说的’文人骚客’,管诗人叫’骚人’,都是从《离骚》来的。所以骚不骚什么的,一开始可是很正经的意思。这个’骚’嘛,接着又通了’臊’,是臭气的意思。随着市民社会的发展,神话中自由自在的怪开始参与市民生活。像什么狐狸啦,蛇啦,开始要男欢女爱。野兽不像人有人伦,不守规矩,人若不守规矩与野兽无异。骚不骚就是识别人和野兽怪的重要标准。这里引入了道德判断,’骚’是非人的特征。基本上来说,就是不要偷情,实在忍不住也要爱个不臭的,像崔莺莺这样的闺秀就很好嘛——骚不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意思、意思、意思……连番神攻击下,少女眼神开始涣散。
陈希再接再厉,继续瞎掰:“然后呢,随着男性叙事的确立,男性欲望的表述逐渐分成风流和下流两派,‘骚’这种带贬义的形容在女性身上使用得更多,于是慢慢倾向于‘女性淫荡’的意思。你看明清小说里面的’骚货’,有骂男的也有骂女的,当然很多还是骂女性。到了现代社会嘛,父权结构加上消主义,’骚’也开始了在现代社会的演化,一方面是‘女性淫荡’,一方面也开始有了相对性别中性色的‘淫荡’,再变成更加中性的’意想不到’,比如骚操作之类。现在这个’骚’啊……”
少女终于忍不住打断陈希的长篇大论,“有结论吗?”
“有。”
“说结论吧。”少女打起神。
陈希微微一笑:“他语文不好。”
少女:???
这是什么结论?谁要听这个!但是好像蛮准的……等等,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
陈希没给她思考的机会,问道:“蛋糕好吃吗?”
“还不错。”少女茫然道,脑子里乌鸦盘旋,嘎嘎作响,每一只都在叫“这个骚啊”“那个骚嘛”……“骚”是什么意思来着?
“如果蛋糕不好吃怎么办?”陈希继续问。
“不好吃就……不吃?”少女有些疑惑。
陈希一拍手,“对嘛。”
对?对什么?怎么就对了?少女再度陷入混乱。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水汽弥漫,全无雨后的清爽,倒是冻得人脚尖冰凉。
少女兀自迷茫,陈希却觉得神清气爽。出门时的烦躁一扫而空,果然甜食和美少女放在一起,还有bb光环加成,治愈效果显著。
她愉快地拾好面前的狼藉,打算趁没有雨的时候散步回去。
少女放弃了思考,问道:“姐姐,你和男朋友也这样聊天吗?”
“偶尔。”
少女怀疑地看着她,“他听得懂吗?”
“未必。”
得知不是自己一人受难,少女暗自松了口气,“那听不懂怎么办?”
“你和人骂过架吗?”
“……没有。”
“你觉得是自己骂爽了比较爽,还是把对方骂输比较爽?”
“赢了会比较开心吧?”少女迟疑道。骂人不为争口气还能为了什么?
陈希赞同地点头,“原来我也这么觉得,直到我发现自己纯粹是热爱bb,赢不赢根本无所谓。”她舒舒服服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有个朋友,叫做苏贝蒂,特别擅长叙议结合式吵架。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记性还特别好,揪漏洞抓矛盾一逮一个准。但凡吵起来,家底都给掀翻了。而且只要不出现‘操你妈’这种直接的脏话,她就不觉得是骂人,心态绝佳。除了上人海战术,我还没见她输过。这种操作学不来的,她骂架自带搜索引擎,我大概只带了个初级词库吧。与其意淫词库能干搜索引擎的活,不如干脆躺平,拓展一下骂人的艺术。”
少女若有所思,“这算是……神胜利法吗?”
“不。”陈希深沉道,“如果不追求胜利,也就没有所谓失败。这就是无招胜有招吧——我在其中看到了语言的无限可能。”
……为何气氛突然高深?
这都是些什么鬼?
少女忍不住问:“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学生。”
“研究生吗?”
“是啊。”博士研究生也是研究生。
“文科吗?”
“没错。”
“什么专业呀?”
“社科。”
少女暗暗记下,打定主意将来选专业要谨慎考虑,“姐姐,我能留你的联系方式吗?”
陈希婉拒:“相逢是缘——还是算了吧。”她真的怕家长找。不仅怕家长找,也怕小孩子找。这次糊弄过去了,下次再来问性交体位该怎么办?
“我没有人可以聊这些。”少女有些委屈。
“你有男朋友吧?”
少女脸色一黑,“我不想和白痴说话。”
世间总多孽缘。陈希心中感慨,“女同学总有吧?”
少女抿着嘴看她,一言不发。
她立刻就懂了。这还不是可以随意谈论的话题。
与其把美少女随便交给不知名的网站祸祸,还不如她亲自来守卫。骑士之心熊熊燃烧,家长真要找上门来,她也只能认了。
就像地下党接头,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彼此都没有留姓名。
少女满意地抱着滑板走了。
陈希把少女备注成“滑板”。滑板发来了蛋糕的表情和“姐姐,很高兴认识你”,是个礼貌的孩子。她回复了小鸡跳舞的动图。
切回主界面之后,短信的图标没有变化。没有新消息。
她点进短信,最上面依然是室友的名字。那个问题不长,直接显示在界面上。
“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林月站在教堂外的门廊下等人。
雨没有停过,天暗得厉害,门廊周围已经亮起了灯,像是树丛里升起的小月亮。
庭院里的树木在雨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屈曲的枝丫仿佛隐秘的绳结。
他打过类似的绳结,在裸露的皮肤上。不过几个月,印象已经斑驳得近乎久远。和她有关的画面轻易覆盖掉往日的记忆,他几乎要忘了麻绳的重量。
脑海中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把过往挤到一边。就像现在,他看着黑乎乎的树丛,心里竟然有些期待。圣诞将近,一部分装饰已经挂了出来。铃铛在风里晃悠,细碎的铃声混着雨声,听起来有些鬼魅,像是聂小倩随时会从树影里走出来——能生出这种想法,也要拜她所赐。
冷风搔得鼻子痒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三条消息孤零零地排列在界面上,还没有回复。
是没有看到吗,还是问得太突然了?
昨晚之后,他们的关系算是更进一步了吧?
想起早上她忙不迭地把自己推出门——太幼稚了,简直像小孩子耍赖不去上学。她会觉得头疼吗?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呢?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还是会上阳台看风景?
林月出神地盯着树丛,无意识地微笑。
教堂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匆匆地走了出来。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见他的金发梳得一丝不苟,闪闪发光。
“嘿,穆,好久不见!”男人展开双手,给了林月一个拥抱,惊讶地问,“我的小人偶居然在笑,遇到什么好事情了吗?”
林月拍了拍对方的背,“最近运气非常好。”
“希望你的好运能够长久。”男人微笑着,蓝色的眼睛透着暖意,“你说有重要的事,我猜不是打算回归吧?”
“不,我想暂时继续休假。”林月顿了顿,“并且在考虑退出。”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只要你下定决心,我自然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你,昂。”林月由衷地说。
“是最近的好运让你这么想吗?”男人好奇地问。
“是的。”林月忍不住微笑,“是非常了不起的好运。”
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能开心起来,我很高兴,穆。”他近乎慈爱地打量着林月,“匹诺曹要变成人了。”
“不至于吧?”林月苦笑。
男人摇头,“相信我,我见过许多人。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像是没有心的斗犬。”
“有这么糟糕吗?”
“这只是一种形容。好在不论你是什么样子,神都会爱你——这就是我喜欢教堂的原因。”
林月想起陈希说的“这只是比喻”,仿佛隐约有某种联系。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带她来见你吗?”他问。
“当然可以。”男人摊开双手,“只要你愿意。”
他们在门廊下握手告别。昂说会为他和他的好运祈祷。
雨越下越大。天已经黑透了。
十字架在雨中伫立,仿佛伸往天空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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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鼻尖触碰到空气的湿凉。
侧耳倾听——没有喝骂、没有尖叫,没有人体压过草木的窸窣。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花叶静默,唯有阶前点滴,像砸在耳膜上。于是心跳渐渐平缓,他知道自己确实醒着。
天刚开始亮,邻居家的鸡还没有叫第三遍。他躲在窗帘后,努力辨识庭院里的阴影。
大门好好地关着。水井,爷爷的自行车,翻倒的石臼,晾衣服的竹架。
篱笆上丝瓜藤稀稀疏疏,遮不住人。
水泥地上清白一片,没有可疑的迹象。
花圃聚集着大团黑影,是藏身的好地方。他不敢眨眼,视线一寸寸扫过粗石累就的院墙。
沿着墙角,黑乎乎地趴着一大片灌木。爷爷懒得打理,用半人高的印度榕挡住那片木刺狰狞。丁香站在灌木丛里,倚墙而立,浓密的枝条掩住了墙头林立的玻璃碎片。龟背竹巨大的叶片温顺地低垂,笼罩着下面的花叶万年青,和更底下静卧的蒺藜。
在这片险地之外,仙人掌、芦荟和铁海棠圈出安全的边界。
植物竖起层层刀剑,而他仍警惕地检视,直到确定一切都符合白日的剪影。
他稍稍安心,重新关上窗户,插好窗栓。
身后突然传来怪响,他浑身一抖,凝固在窗台下。
嘘——不要出声。
手指,头发,膝盖,脊背,像是突然长满了耳朵。他忍住战栗,用全身静聆。
什么声音?
是脚步吗?
魔鬼踩着竹叶来了吗?
别怕,别怕。
只要不动,就不会被发现。
远处似有狗叫。
又是一声怪响,伴着一声沉重的呼吸,还有布料摩挲的声音。
他抠着地砖,渐渐明白过来。是堂兄的呓语。
他还在老宅,在自己的房间里。
堂兄摔断了腿,昨天才出院。回来之后,因为行动不便,就从阁楼搬下床来和他一起住。
他从窗台下起身,来到堂兄床边。
堂兄睡相不好。就算一条腿上了石膏,被固定在架子上,他还是拧着身子,曲着另一条腿靠到墙边,一手举过头顶,一手垂在床沿。薄被横过他的腹部,快垂到地上了。
他轻轻把被子提回床上,被子还带着热气。堂兄咂吧了一下嘴,把脸扭到一边,露出耳下结痂的划痕。在医院住了两周,他长了些肉,连个子都抽长了,只是肤色依然黝黑。
他回来时,爷爷还带着邻居在山上找人。几个邻家的阿姨陪着奶奶坐在门前,奶奶抹着眼泪。
他藏回小路,绕着院墙摸到后门。
后门附近就是洗衣池,洗衣池旁没有人,只有邻居家的门前灯照着,下几步台阶就是漆黑一片。
他从前只在下午来过,陪奶奶来洗衣服。那时的池水清浅又凉爽。
他扶着台阶慢慢蹭到水边,脱下裤子,撩起衣服,去抹身上干涸的黏液。
血迹无所谓,手上、腿上全是口子,可以糊弄过去。只是口水和那东西一定要抹干净。衣服里面也要抹干净。
轻,一定要轻,不能引人注意。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浸湿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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