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浪费黎明
云蓁伸出手指,瓢虫顺着她的手指爬上来,停住了,有点痒痒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刚刚的梦再度向她袭来。
和之前一样,她梦见自己在计划好的时间爬到了楼顶,这次没跟上次一样灵魂出窍,她看了看楼下,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真的死在了操场上,摔出了一地的血。
很奇怪,梦里她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俯瞰着整个画面,就像在翻阅一本连环画,心念意转之间她就能切换视角。尖叫声此起彼伏,好多人捂着眼睛,她被人群围成一个圆圈围在中间,大家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甚至看到邓老师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报警,声音都变调了,她还看到雅琪惊恐的眼神,脸上是类似于一种看到格外恐怖的异形的表情,雅琪捂着嘴,很快,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来,这个懦弱又孤独的她的同桌,是唯一一个因为她的死流下眼泪的同学。
她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班里的同学都围住她,一个女生抱着她,雅琪声嘶力竭地在她怀里大声哭泣,这是这个胆小的女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放肆地露出情绪。
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惶恐,害怕,物伤其类,大家都窃窃私语着,被呼啸而来的警车赶回教室,从窗户里挨挨挤挤地探出头来。她看到自己被急救人员宣布死亡,又被装进一个袋子里,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就像一个物体一样会被打包好以后运走。
云蓁看到李素君和云廷山被通知认尸,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时刻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云廷山握着她的肩膀,他们都表现得很得体,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悲痛欲绝,他们在外人面前惯于装相。云廷山甚至非常礼貌地跟民警道谢,让了一圈烟。
李素君红着眼睛,但是也没有崩溃,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云蓁的脸就转过脸去,哽咽了一下,步伐绵软地被云廷山扶出去了。
警察按照程序要对他们做笔录,云廷山应对得体,也适时红了眼眶,李素君自从见过云蓁的尸体以后就闭口不言,眼神虚浮,肢体僵硬,像个木偶一样坐在一旁。
警察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非常怪异,这是一对过于冷静的父母,要不是确定死亡的女孩的确是他们的孩子,他甚至要以为这个家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毕竟,面对早夭的自杀青少年,失态和悲恸,愤怒和不解才是常态,如此克制又平静的应对,实在不像是正常父母的态度。
他们回了家,李素君打开云蓁的房间,看到了她的遗书。
云蓁字斟句酌的遗书在这一刻终于起了作用,她看到李素君的神情从震惊,到愤怒,到局促,再到羞耻,最后定格在悔恨之中,她在这一刻,在云蓁整洁干净的房间里,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哭得满脸通红,涕泪横流,仪态尽失。
云蓁从来没有见过李素君如此失态,李素君向来在她面前是不掩饰情绪的,但也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形象,她从小到大看到的李素君,只有拧紧的眉毛和绷直的嘴角,李素君从来都不高兴,她活得不快乐,所以云蓁也不敢快乐。
云蓁考了高分,李素君往往又觉得满意,又要努力挑出毛病来,云蓁以前总觉得李素君很矛盾,明明她要求她考第一,她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了,李素君又看起来不高兴了。后来,姥姥的话终于让她明白了,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李素君一直在嫉妒云蓁。
云蓁想,她是不能超越李素君的,一旦她过得比她好,在李素君眼里,就是云蓁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她,她们彼此一致才是和谐的状态,云蓁超越了她,那就是抛弃和背离。云蓁在很多觉得开心的时候,一想到李素君,就不敢开心了,好像她快乐了,就抛弃了李素君,只有大家都不快乐,才是正常的。
被抛弃者控制着抛弃者,一个人的生命里,至亲所赋予你的,有时候是祝福,有时候是诅咒,云蓁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诅咒。
云廷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遗书,呆坐在她的床上,他愣愣地看着李素君大声哭泣,好像不知道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她的父母,就这样在六月二十四日,一个盛夏的夜晚,读到了来自他们女儿的最恶毒,也是最刻薄的诅咒。
他们将永远忘不了这封专门写给他们的遗书,这封遗书的每一个字,都会在他们余生的每分每秒,啃噬着他们。
他们也永远不会快乐了,他们会发现人生越来越艰难,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困难,他们的每一天都会被一个决然跳楼的女儿所缠绕着,都会有一棵枯干的黑色的树站立在那里,云蓁就挂在这棵树上,他们一闭眼,就会看到云蓁苍白的脸庞和被鲜血糊住的黑发,又熟悉又陌生。云蓁用自己的生命,给他们的心脏里钉入一根销钉,这根销钉会随着时间越扎越深,到他们进入墓地的前一秒,还会隐隐作痛。
无尽夏 (三十一)我都想起来了
窗外的骤雨慢慢敛起来,玻璃被洗得很干净,汩汩往下流水。
大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她依然困在这个循环里,没有丝毫变化,李素君和云廷山也只在她的梦里悔恨过,他们没有察觉到云蓁的挣扎,一切都发生在一间卧室里,她的渴望,痛苦,和林涧松在一起的欢愉和不舍,都隐藏在平静的水下,里面漩涡滚滚,水面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她不知道今天应该做什么,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除了林涧松之外,什么都没有,每一天她都要向他介绍自己的奇遇,即使云蓁并不畏惧,也不代表她不感到厌倦。
林涧松带她尽可能逃跑了,还是跑不出这个怪圈,云蓁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真的一辈子被困在里面,那她到底应该怎么活下去。
云蓁坐在餐桌前心事重重地喝牛奶,李素君的脚步声拖沓着走来走去,云蓁连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她放下玻璃杯,要穿鞋出门。
云蓁站起身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刚要开门,她听到李素君的声音:“你等一等。”
她懒散地转过身,李素君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今天怎么了?”
云蓁有点莫名其妙,以前李素君没问过这句话,是今天她的气压实在是太低沉了吗?
“没怎么,怎么了?”
“你没睡好?”李素君说着就要来拨弄她的头发,云蓁后退一步,侧头避开了李素君的手,李素君愣了一下,声音尖起来:“你躲什么?!”
“躲你啊,还能躲谁。”
她连看到李素君的脸都觉得很烦,这两个人经过昨天的梦以后,已经被她完完整整从自己的神体系里剥离出去了,她像甩脏东西一样把他们甩在了那个梦里。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情绪波动了,而他们的情绪也不再是她要关心的问题,她现在只想赶紧出门,离这张脸远一点。
把云蓁残损的十几年跟这几天相比,似乎很不等量,但是对她来说这几天要比十几年更重要,她的绝望给了她一种所向无敌的气势,她把所有不值得的,柔软的部分都烧掉了,她就像个剥掉花里胡哨塑料外壳的机器人,只剩下钢铁核心,这个核心足以支撑起她。
“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你还有没有礼貌了?!”
“跟你讲什么礼貌啊,你值当别人跟你讲礼貌吗?”
李素君的表情云蓁已经很熟悉了,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说:“我要是你我就跟他离婚,一个人多潇洒,能和一个把你当空气的人生活这么多年,你也是挺厉害的。”她停顿了一下,又嗤笑一声:“脸皮也够厚的。”
李素君的脸一片青灰,她嗓子里咯咯作响,语不成篇,她常年做一个说一不二的初中班主任,从来只有她训学生,训云蓁的份,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云廷山也不敢,云廷山和她吵架最多骂一句“泼妇”,这种赤裸裸的讽刺和刻薄的恶毒话,对她才是最具有攻击力的。
即使云蓁很避受她的影响了,她还是悲哀地发现有很多地方她都不自觉地继承了李素君,比如这种随时随地能戳人心肺的嘲讽话,她张口就来,完全不用提前打腹稿预演。
云蓁怜悯地看着她,对她挥挥手:“妈妈,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爱情是强求不来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说完她就摔门而去了。
*
云蓁今天不想去找林涧松了,林涧松在她消失前绝望的眼神还刻在她心里,她不敢再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她要休息一下,一个人呆会儿。
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在路边的早餐铺面上吃东西,两人正等着饭,老人攥起两只拳头逗弄孙女,“猜一猜是哪一个?”小女孩犹豫了半天,指向其中一个,老人张开手掌,空空如也,小孙女马上咯咯笑着去掰另一只手掌,老人笑着又张开手掌,还是什么都没有,两人大笑着,老人的拳头在女孩面前变来变去,女孩捉住这个,打开是空的,捉住另一个,打开还是空的,到最后,小女孩瘪瘪嘴,要哭不哭地哼了两声,老人赶紧张开胖胖的拳头,把掌心里的秘密递给她,是一块包着粉色包装纸的糖果。
云蓁突然想起了她姥爷,姥爷脾气很差,不苟言笑,之前她和林涧松说她姥爷有“智商崇拜”,也不是假话,大概因为她或多或少遗传了云廷山的基因,她也从小到大学习一直都很好,姥爷每次问过她成绩以后都很满意,看着几乎有些慈眉善目的味道。
云蓁小时候很怕姥爷,尽管姥爷从来没有凶过她,也没有很关爱她,但姥爷有个好处,他从来不重男轻女,他好像发自内心地认为养儿养女都一样。
“女子能顶半边天”,姥爷常这么说,在他眼里,只有好小孩和坏小孩的区别,而这个“好”与“坏”的衡量标准,显然也是学习成绩。
李素君和云廷山每次带她去看姥姥姥爷,姥爷都会很严肃地把她叫过去,先问她的学习成绩,等听到答案以后就伸出拳头,张开让她看掌心的秘密,或者是一块泡泡糖,或者是一些其他小玩意儿。一直到云蓁长大了,去看望他们,他还是经常准备着一些小东西给她。
而云蓁的姥姥,是最接近云蓁理想的“母亲范本”,她温柔又冷静,年轻时候性格很硬气,等老了就心软了。云蓁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姥姥带云蓁晚饭后去散步,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踉跄地撞到了她们,紧接着就吐到了姥姥的鞋上,云蓁尖叫起来,姥姥明显感到非常恶心的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她睁开眼,利落地脱下鞋扔进垃圾箱里,然后脱下另一只拎在手里,牵着云蓁回了家,云蓁一路上低着头,看着姥姥只穿着袜子的脚一起一伏。
这样一个姥姥,是怎么养出李素君那样的女儿的呢,后来云蓁看到姥爷在病床上把一碗粥劈头盖脸砸在李素君脸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云蓁回过神来,越过这对祖孙往前走。不去找林涧松的一天好像完全无事可做,她漫无目的地去逛商场,商场里人很少,她一家店一家店挨着逛过去,也不试衣服,只是看看,从一楼到五楼,花了她一上午时间。
等到她终于察觉到饥饿,坐在肯德基里啃汉堡时,她才意识到她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克制着去找林涧松的冲动。
下午也是无所事事,她随意走随意逛,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歇好了就起来继续闲逛。等到黄昏时分,她不自觉地又往那片海滩走去。
天空沉淀下来一片烟雾的蓝紫色,横天亘地的海浪翻涌奔腾,她远远看到一角白衣坐在沙滩上。
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走近他,林涧松转过身来,还是熟悉的眼神,在她如雷的心跳声中,云蓁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想起来了。”
无尽夏 (三十二)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今天是一月一度要给老头送东西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林涧松总会提前请好假,把给老头带的东西都拾好,再倒叁趟公交车,去市郊的五院看老头。
邓老师了解他的情况,每次他去开请假条,邓老师都会跟他闲聊几句老头的近况,再让他给老头带个好。
邓老师是个通情达理,很善良的班主任,他的善良不是装出来的伪善,而是他为人的本性,现在这个年代人们常将善良和懦弱这个词划个等号,邓老师不是,做老师时间长了会很麻木,但是他总有一种激情,像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底线,他永远保持着激情和斗志,学生尚且有烦累疲惫的时候,他却从来不会。
林涧松的人生,在很多重要的节点都会碰到好人,将他即将歪掉的人生路线重新摆直,推着他踏上正确的前进道路。在他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遇到了吴贞,出生后又遇到了老头,初中被侯万生打骂羞辱,不当人看的时候,又遇到了邓老师。
还有其他数不尽的人。
帮他找老头的刘警察,每年春节都会来看看老头,也经常打电话问他生活情况,让他有任何困难都来找他,千万别犹豫。
叁楼住的一对夫妻,他们生了一个小儿麻痹的女儿,后来又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儿子在十岁时又被查出了罕见的细胞病,两口子靠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为生,前几年还情况好一点,这几年总是被赶来赶去地打游击,入也不稳定。他们总给他和老头送点吃的,老头发病时也能帮就帮,热心又乐观,笑声总是传出很远。不摆摊的时候,就常常在傍晚请爷爷去天台上拉二胡,他们的女儿眼睛又亮又大,最喜欢听爷爷拉《茉莉花》。
也有陆哲希,一个从小学开始的好朋友,班主任给林涧松办了一个募捐班会,林涧松抱着包裹着红纸的纸盒站在讲台上,学校的宣传老师在台下举着巨大的相机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快门声轰鸣在他耳畔,这件事后来还上了市晚报,占了整整一个版面。陆哲希是他的同桌,在班主任声泪俱下讲他家的情况时难受得哇哇大哭,第二天高兴地对他说已经和他爸妈商量好了,要养林涧松,从此以后都有他罩着他了。
这些人这些事都像是辽阔夜空里的星辰,汇聚成了他生命的银河,一闪一闪,在黑夜里陪伴着他,在他抬头看时,给他指明方向,让他永远所向披靡。
每当他想要放弃时,他就会想一想这些人。这个时候,他就不再是人类了,他变成了孤狼,是肌肉,是愤怒,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只需要拼尽全身力气,去夺取目标猎物。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在克制这种与身俱来的愤怒。
*
林涧松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楼上在放音乐,二楼住着一个老婆婆,儿女一个月来看她一次,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家到巷口。她爱听戏曲评弹,总是用一个小音机放戏听。
林涧松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今天她放的不是评弹,是京剧。
老头神还好的时候经常和楼上老婆婆一起听戏品戏,唱到妙之处,老头就拍着手赞叹,唱得不够火候的,他就皱起眉头,自己亲身上阵唱两句,最爱唱的就是那段锁麟囊。
他躺在床上,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等他回过神来,京剧已经没有了,他打开了自己的随身听,把声音开到最大,开窗,在清晨暴雨过后的泥土腥香里冲澡,洗漱,拾房间,等到太阳高起来,他就要背包锁门,踏上去看老头的路途。
每次他都是十点多出门,这样到五院就是差不多十二点,老头会刚吃过饭,他过去以后他们就能多聊几句,因为中午五院不会很早赶人,会给他多出一个半小时时间跟老头多呆一会儿。
出门的时候,放在书架上的相框掉了下来,林涧松捡起来,重新安置在原处,相框缝里积了尘土,林涧松拿抹布抹过相框,抹过老头的脸。
他坐在床上,环顾整个房间,突然想起老头的脚掌和手掌,小时候他和老头睡一张床,他到现在还记得老头苍白干枯的掌心皱纹,他每天都是看着这些皱纹入睡的。
到现在思念老头,也是从他的手掌和脚掌心开始。
把老头送到五院后林涧松第一次去看他时,他刚上楼,走过楼拐,就看到老头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怀里抱着一个包,向他招手,他像一根枯瘦的麻秆,瑟缩着肩膀,不知道坐了多久,好像一直在等他。老头身后站着一个矮胖敦实五大叁粗的男人,白大褂都撑紧了,口罩只罩住叁分之二,露出一双细缝眼。
他站在老头身边,是在看管他。
老头的目光很委屈,很期盼,林涧松不敢和他对视,“小松,咱们今天就回家吗?”老头小心翼翼地问他。
林涧松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上楼梯坐在老头身边,矮胖男人的目光马上贴上他的背。
“现在还不能回家,你再等我几年,好不好?”林涧松低着头,说出每一个字都要花他巨大的力气。
老头试图从楼梯上站起来,男人把他又按下去,林涧松一下冒了火,他一把挥开男人:“你干什么?!”
男人被他一吼倒也不生气,他说:“今天要出院吗?老爷子在这坐了一上午了,拉也拉不走,说孙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的话就赶紧办手续,我还有几个病人要看护呢。”
老头的目光说不上是羞愧还是内疚,他说:“我们回家吧,这里不好,我再也不乱跑了。”
他停了停,又轻声说:“要不然你上学前先拿绳子把我绑起来,我就跑不了了,好不好?小松?”
林涧松感觉心脏好像被一把攥住,又被掏了出来,在他面前用利刃被鲜血淋漓地片成了几千片。
他抓住老人的手,艰难地说:“我们暂时不能回家,你再等等我吧,爷爷。”
他控制不住自己,几滴泪砸在他们交握着的手背上,老头眼里的光芒熄灭了,他说:“也好,我在这里住着也不给你添麻烦。”
他摸摸林涧松的头发,又对他说:“我在这挺好的,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把我的二胡经常擦一擦,别落上灰了。”
林涧松一把抹掉眼泪,他看着老头的眼睛说:“爷爷,你一定等我,等我接你出去。”
老头知道他在说什么:“你放心,我不死,我还要看着你娶媳妇呢。”
无尽夏 (三十三)不过是又掉入了一个陷阱里
晨风吹着窗口的风铃叮铃作响,林涧松才惊醒过来,该走了。
他看了看表,十点零五分,他背起包锁好门,走出巷子,心里在想要不要再回去给老头多拿一套床单,还没等他做好决定,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他高高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去看老头的路上,刚出门就被车撞死了。
多么好笑,又多么讽刺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怕老头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独活在世上,没想到到头来,他才是先死的那一个。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又能真正知晓?
他铆足了劲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想给老头更多的更好的,想出人头地,想真正掌控命运,可是多么可笑,他才十八岁,就被一个疯狂的卡车司机送上了西天。
他现在终于知道,人的一生原来真的无法由自己掌控,以为自己掌稳了舵,把定了锚,回头来看,不过是又掉入了一个陷阱里。
在意识弥留中,林涧松想,老头应该怎么办呢,他死了,老头就要彻底疯了吧?
疯了也好,最好把他忘了,再健健康康活几年,他在地下等着他,下辈子,老头也还是做他爷爷吧。
老头的一生好像断成了好几截,这回应该再也接续不上了。就像他一样,有再多的美好幻想,再多的憧憬向往,现在都像肥皂泡一样,都破灭了,他给自己制定的计划,规划好的人生,都戛然而止了,都白了。
真的好不甘心。
我还没活够啊,我真的不能死啊。
如果能停留在今天就好了。
林涧松想。
*
从漫长得令人眩晕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林涧松睁开眼,盯着泛黄的天花板,缓慢而悠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原来他也一直循环在这一天,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他死了,又活了,神灵好像听到了他的渴求,他被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一个晴朗、炎热、凌晨会有一场暴雨的日子。
他一遍遍地去给老头送衣服,和他说话,给他擦身体,喂他吃水果,他不想死,所以他一直活在了这一天,他在这一天每天都会见到老头。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想起一个个六月二十四日里,云蓁是怎样来找他,怎样和他去看爷爷,又是怎样对他说:“你想和我做爱吗?”
他还记得那时的感觉,云蓁像一把锋利的斧子,劈开了他迷雾缭绕的循环世界,给他带来了新鲜空气,当时他就应该醒来的。
云蓁一次次来找他,而他也一次次地忘了她。她从不气馁,也不畏惧,他让她一遍遍地解释自己,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和她从陌生到熟悉,从彬彬有礼到唇齿相依。
人的直觉不会骗人,她出现在他的每个六月二十四日的梦里,即使他忘记了,潜意识里还是包裹着她。
他还记得云蓁问他:“换你你要吗?”
原来他已然浑然不觉地轮回过一个又一个二十四日,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不让他疯掉,又自动忘记了这一个个二十四日。
他想起和云蓁在海边的闲聊,还有那个闷热的下午,他们在他床上的第一次,他真的很紧张,也很冲动,云蓁白皙的肤色和红润的嘴唇给了他巨大的刺激,她的唇她的舌,她白兔般柔软细腻的胸,还有她腿间殷红的细缝。
他也想起他在云蓁第一次来找他时和她分享的叁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可是对着她,就很容易说出了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