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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浪费黎明
“你知道的吧?你不应该受这种罪,这一切都不能怪你,也定义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问她,她无处可躲,问到最后,云蓁哽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嗯。”
云蓁以前对着林涧松哭并不会觉得难堪,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难以面对他,她非常难为情,她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无力感到难过,这种难过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她没有办法不怪自己,要是你能勇敢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勇敢很难吗?
但她同时也被一股突然松懈下来的释然感盈满了,好像她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有人能对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情绪像海啸一样从她身体里释放出来,云蓁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庆幸,多亏了这个时间循环,让她终于能释怀。
然而就像大多数海啸一样,无辜的人都会被淹死。
她在海啸中艰难地伸出手,林涧松牢牢地抓住了她。





无尽夏 (二十四)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
沉默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到了后来,云蓁就没办法逃离沉默了,经过这些年,她的沉默好像变成了一种具有实感的事物,它把她压迫着,反过来控制了她。
她在被海啸淹没头顶的前一秒,把自己的沉默伸向了他,她没有猜错,他真的救了他。
林涧松紧握着她的手,她弯腰微微喘着气,一两只鸟儿在破庙外的树上啁啾着,似乎在抗议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除此之外,世界静得出奇。
云蓁抬起眼,和林涧松对视,他的背后,菩萨金色的面孔慈祥而宽容。一前一后,他和菩萨的身影重合了,菩萨金光闪闪,他的神色坚定而怜惜。云蓁一直觉得如若真有菩萨,那菩萨也一定是偏心的,普渡众生说起来只是他们的口号,但是该保佑谁,不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
不然,为什么善良总是被践踏,渴求总是被忽视,冷漠和麻木又为什么是那么多人的代名词。
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林涧松就是她的菩萨。
云蓁对他说:“好荒谬啊。”
林涧松说:“为什么荒谬?”
她说:“以前我觉得没人能救我了,所以我只能想办法自救,到现在没办法了,我破罐子破摔了,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却遇到了你。”
“时间要是正常的就好了。”
林涧松说:“正常的怎么样,不正常的又怎么样,反正活过的每一秒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就够了。”
云蓁说:“你说得对,每一秒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他们离开破庙,把菩萨抛在身后,他们爬到了山顶,离天空更近了。山上的风很大很急,云蓁的头发被吹得到处都是,林涧松看着她,像在看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云蓁问他:“你在笑什么?”
林涧松不答,笑着摇摇头,他对着她轻轻一吹,说:“这样就把你的烦恼都吹走了。”
云蓁看着他,也笑起来:“我小时候看电视剧,主人公们爬上山,都爱在山顶大声喊,我以前就在想,有什么好喊的,嗓子痛不痛,矫情不矫情啊,现在我才知道,”她走过来,紧紧贴着他,她对他一笑,漫山遍野的野花在这一瞬间都开放了,无数的花朵对着他释放出香气,他满眼都是琳琅的颜色,他听到她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人站在山顶,是必须要对着山下喊的,这是一种基因本能。林涧松,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山顶的天空要比地面的看起来更蓝,云朵从一朵朵棉絮变成了一缕缕丝绸,云蓁把双手卷成喇叭对着山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喊:“李素君,李素君是个大傻逼——”
风吞没了她的声音,尾音却飘来荡去传了很远。她接连喊了几声,喊得弯下腰来,扶着膝盖喘气。
她歪着头对他笑道:“该你了。”
林涧松也不甘示弱,他大声喊道:“侯万生是臭狗屎——”喊声惊飞群鸟,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像一阵阵微型飓风。
云蓁笑起来:“侯万生是谁?”
林涧松躺在高茂的草丛里,白衬衫和绿草地色块交错,他说:“我初中班主任,不把人当人看,我到现在都很讨厌他。”
云蓁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远处的天空是青灰色的,白昼和夜晚的交替将会在那里开始,直到每一片云融入另一片云里,直到整个世界都剩下一片模糊的钢灰色,夜晚吞噬白昼,另一个白天开始进入倒计时。
*
十二点半,云蓁睁开眼。
熟悉的黑暗和寂静,她按亮手机,看着熟悉的六月二十四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任由这疲惫感淹没了她。她几乎在闭上眼的第二秒就睡着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就只是躺在床上,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是虚无,什么也没有。
自从进入时间循环,睡眠成了她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只要她躺下来,她就很快能睡着。
她又做了梦,梦到自己写遗书的那个夜晚,她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毫无障碍地进入了第二天,她按照计划好的时间到了计划好的地点,她站在楼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云蓁想象着跳下去的瞬间耳畔掠过的风声,脑袋撞到地面以后头骨破裂炸开的声音,她要仰面倒下去,那样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一望无际的蓝天。
可是她站在楼顶,还没有等她跳下去,她就看到自己的蓝紫色的魂一缕一缕从身体里飘出来,凝聚成另一个她自己,她的魂飞起来,飘飘荡荡,不受她控制地飘往一个方向。
云蓁漂浮着,任由一股力量把她推着走,她飘啊飘,最后,她慢慢落在了林涧松家的巷道口。她刚想去他家找他,她现在是一股魂灵,谁也看不见她,她想看看他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
没等云蓁回头,她就感觉到被一个人穿过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她身体里迈出来,定睛一看,这个人居然是林涧松。她高兴起来,刚要喊他,一辆疯了一样的大货车疾驰而来,云蓁的喊声被噎在嗓子里,她惊恐地看着那辆大卡车把林涧松撞上了天空,他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很高,又落了下来。
云蓁在瞬间飘到了他身边,他闭着眼,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他的嘴角流出一大股一大股鲜血,云蓁的手一遍遍穿过他的身体,她声嘶力竭地高喊着,路人迅速围了上来,有人报了警,谁也不敢靠近他。
云蓁尖叫着,谁也听不见她,谁也看不见她,她徒劳地跪坐在马路上,看着救护车呼啸而来,穿过她,把他带走,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一跳一跳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的魂灵被钉在原地,在太阳下慢慢晒化了,她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直到消失时,她心里还是茫然,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人在遭逢大难时,其实是很麻木的,神经功能已经不再运作了,甚至没有什么大情绪,就只是觉得震惊。
几天以后,才是痛彻心扉。
还好,云蓁不需要“几天以后”,她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惊醒,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居然出了这么多汗,她后知后觉中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流眼泪,她的枕头两侧已经被浸湿了,她坐起来,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神经被滞留在梦里,身体醒来了,云蓁觉得自己不应该哭了,可是她停不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被子上,她听到了一声声又闷又细小的眼泪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她明白了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无比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她从梦里醒来,世界还是老样子。
她很怕再想到林涧松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是她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一片血色。
心脏跳到喉咙口是什么感觉,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形容如此形象,那股延时的情绪还在不断冲击着她,她感觉到的不只是心脏,还有所有器官,它们统统造了反,焦虑成一团,想要往上冲着跳出嘴巴。
已经天亮了,她极力控制着让自己不再流泪,她焦躁地穿衣,吃早饭,把李素君视作空气,出门的一瞬间,她就跑起来,她打车来到林涧松家巷道口,她给自己一遍遍做心理建设,她甚至拿出手机一遍遍查看日期,才不断说服自己还在时间循环里,今天是二十四号,林涧松要去给爷爷送东西的日子。
她敲门,等了好久,这段等待的时间像是在从里到外焚烧她,她忍住不要尖叫,不要奔溃,就在下一秒,门被打开了。




无尽夏 (二十五)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
门开了,林涧松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云蓁长舒一口气,她竭力保持镇定地对他说:“我逃课了,来找你的目的主要是想和你表白,林涧松,我喜欢你很久了,可能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如果相信我那就太好了,不相信的话我也理解你,你就当我大脑有问题,但请你看在我大脑有问题的份上,陪我过一天,可以吗?”
林涧松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就像此前无数次那样,侧过身子,把她让进来。
他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云蓁的故事讲了太多遍,她一遍遍地润色,调整语序,试图让它看起来更符合逻辑,今天她讲给他的她的奇遇听起来比以前的各个版本都更科学、更有情理,她甚至加入了一些假设,她边说边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在林涧松面前总是这么多话,她从来都不是话很多的人。
林涧松微低着头听她说,他的神色看不出来怀疑,也看不出相信,他就只是听着,云蓁说完以后,他对她说:“如果我说我有预感你会来呢?”
云蓁怔住了,她说:“你想起来了?”
林涧松说:“想起来什么?”
云蓁泄了气,她说:“没什么,我以为你被我影响了,也进入循环了。”
林涧松忖度着她的话,问她:“这么说,你之前也来找过我?”
云蓁怏怏的:“嗯,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她气馁了一会儿,又兴奋起来:“我每次来找你,都觉得你好像比上一次记得更多一点,你有这种感觉吗?你觉不觉得我们很熟悉?”
林涧松看着她,怎么可能不熟悉?她每天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她,有时候是在海边,有时候是在山顶,她还带他去一个老人的家里,老人养了一阳台花草,他和她坐在绿荫下,她一边打扇子一边和老人说笑。醒来的时候像是从一片馥郁芬芳的草地里被强行拽出来,云蓁的故事听起来虽然非常违背科学,可是完全解释了他那些梦的由来。
他的每一个梦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平行时空,他们在那些时空里聊天,行走,看海,听风,也亲吻,做爱,一个在梦里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被他谙熟于心的女孩,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门前,似乎是最合理又最不合理的事了。
他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的说法,就好像他的大脑一直在潜意识里期待着她,而她也真的来了。
也许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也正好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云蓁一直在说话,这跟梦里不太一样,在梦里他们是不说话的,他们总是对彼此心领神会,好像灵魂是共通的。
她说:“今天什么时候去给爷爷送东西?”
林涧松一愣,旋即想起来她的奇遇,看起来她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了。他说:“过会儿吧,你早晨吃饭了吗?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云蓁说:“不饿,林涧松,你平常都是自己做饭吗?”
林涧松说:“在学校就去餐厅,放假就自己做。”
“那你是不是厨艺特别好啊?”
“还行吧。”
“我不信,肯定特别好。”
她坐在他床上,在翻那本相册,她很喜欢看各个年龄段的他被她一页页翻过来,翻成眼前的样子。
林涧松说:“老头做饭很好吃,我不如他。”
他想了想,又笑道:“他做什么都很拿手,什么东西都看一眼就会,他清醒的时候看我考试的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最容易在哪个地方犯错,就算做对了他也知道。”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爷爷的事情吧?”
云蓁说:“你告诉过我,我知道一点。”
林涧松皱着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云蓁道:“差不多吧,我和你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林涧松一笑:“那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只有我和老头吗?”
云蓁说:“知道,我还知道你妈妈和爷爷的女儿是好朋友。”
林涧松神色一滞:“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云蓁笑了:“我发现这个循环有个好处,那就是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很新鲜,而你在我这儿早就是老玉米棒子啦!胡须有几根都被我摸清楚了。”
她低头翻着相册,林涧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对她说:“真不公平。”
云蓁抬起头来,看到他有点失落的眼神,笑着说:“我也告诉你了,我跟你说了好多好多话,比我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还多,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能说。”
林涧松坐到她身边问她:“告诉我了什么?”
云蓁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告诉你我是个胆小鬼,从小挨打挨到大,还告诉你我没人爱,没人喜欢,只能自己爱自己,自己喜欢自己,可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爱上自己,甚至讨厌自己讨厌到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决定去死了。”
林涧松皱起眉头,像一尊冰天雪地里绿得发黑的松树,还没等他开口,云蓁就抢先说:“没死成,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无比的话。
林涧松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一块冰水泡里,周围都是厚厚的冰墙,指甲都抠出血了,还是无法破冰而出,他徒劳地想用体温去捂化冰块,结果却是被冻结在了冰块里。隔着厚厚的冰墙,老头躺在旁边,他就被封在冰里,看着老头静静地躺着,他闭着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孤单。
尽管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它,可是他知道,心底里的一处地方明明白白锁着他最深层的恐惧。
这种孤单是他近来才敢正视的。
不同于他以往体验过的任何孤单。不是童年没有父母的孤单,他有老头,有吴贞;也不是睡在老头旁边,半夜惊醒伸手去摸老头鼻息,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继续睡去的孤单。有一回老头半夜发病走出家门,他在凌晨叁点跑到大街上大声喊老头的名字,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睡去了,只有他和昏黄的路灯面面相觑,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他在大街上奔跑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满脑子都是老头找不到了怎么办,那个时候他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一想,那其实不是孤单,是害怕。
现在他恍惚想起这种孤单来,可是很奇怪的,那种像压在胸口的湿衣服一样,几乎是有形的孤单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他有点想不起来。
好像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云蓁就迅速渗入他的生活,好像她一直在那里一样,只等着他开门,胸口的湿衣服就被她轻新又柔软的气息烘干了。就像童话情节,他住在森林深处,听到敲门,打开门后,尽管没有看到人,几息之间,云蓁的气息和她本人就从他身旁进来,空旷的房间被填满了。
从此他就得救了,孤单再也不会纠缠他了。
林涧松突然笑起来,这一笑充满让人心动的魔力,他笑起来居然这么天真无邪,像心底一览无余的孩子。
怪不得他不爱笑,笑起来这么傻,给块糖就能骗走了。云蓁心里想。
她看着林涧松动作熟练地拾东西,一件件把衣服折好,放进背包里,行动之间带出衣服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他背上包,向她伸出手:“走吧,去给老头送东西。”
他们顶着太阳又走上这条云蓁走了无数次的路,她一想到爷爷的泪水心里就很难受,她没有跟进去,坐在高墙下发呆,看着林涧松的白衬衫从五院大门口飘出来。
他个高腿长,单肩背着瘪下去的包,阳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左右看看车辆,就要向她走来。云蓁脸一下变得煞白,她尖声喊道:“停下!”
林涧松不明就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隔着一道马路遥遥相望。
云蓁谨慎地看了看马路两边,一路飞跑过去,她牵住林涧松的手,小心翼翼地等着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等到确定没有车了,她才紧紧抓着林涧松的手跑过马路。
林涧松被她抓得手心里沁了汗,他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带我过马路,好新鲜。”
云蓁很严肃地说:“你以后过马路,一定要看好了再过,千万不能闷头走,有的时候你好好走着,但是车不好好走,千万千万要小心。”
“答应我好不好?”
云蓁看起来焦虑而担忧,他揉揉她的头发,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过马路。”
云蓁放下心来,她说:“我们去哪?”
林涧松反过来问她:“我们去过哪?”
云蓁就掰着手指告诉他:“去过海边,去爬山,去过我姥姥家,还去过墓园。”
正说着,他们走到了公墓门口,云蓁说:“我们第一次聊天就是在这里面。”
林涧松探头看了看,说:“走吧。”
云蓁说:“不进去了吗?”
林涧松笑了:“反正以后都得进去,不着急。”
他笑起来也是转瞬即逝,以前云蓁会时不时觉得他像结了冰的湖水,现在,湖水融化了,清清凛凛,碧波柔柔。
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来他家时的场景,清晨的阳光沐浴了他满头满脸,光线渗入他光亮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庞,空气里都是暴雨过后的泥土气息。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半明半暗,安静又久违。
一次次的重复和重逢,她慢慢了解了他,这段时间里,她就像置身于巨大时钟中的一个齿轮,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部件,但也参与了这场庞大的时间游戏,她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到了终点就跳回原点,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己转动时齿轮发出的咬合声。




无尽夏 (二十六)现在正在叫的这只鸟,是云雀,它
天空深邃而湛蓝,他们信步走了一阵子,走进了墓园尽头的树林里,树林里有个石亭。四周树木太茂盛,把亭子遮得严严实实,石头触手冰凉,耳边都是树叶互相摩擦的声音。
“这里会有人来吗?”云蓁突然问道。
“不会吧,这里挺偏的。”
云蓁就笑道:“也是,毕竟也没几个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散步。”
林涧松也笑起来。云蓁总是给他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她看起来完全不会在乎别人,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高中刚入学的时候,云蓁入学成绩是第一,班主任想让她做班委,她马上就回绝了,说自己能力不足以胜任,还是想把机会留给别人。
她说话条分缕析,听起来克制又真诚,似乎非常抱歉也很无奈,但细听起来,其实完全不留余地,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很“强硬”,给人一种“说不干就不干,谁也别想来逼我”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云蓁的名字,他从后面看到云蓁拄着腮,好像在发呆,她的手指细长又白皙,正是一双适合学钢琴的好手。
他那时候跟着老头学琴也已经很多年了,老头会很多本事,他会弹钢琴,会拉手风琴,唢呐会吹,二胡也拉得凄凄然,除开这些,老头还懂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他们在夏天的晚上坐在楼下乘凉时,老头就会一个个指给他看不同的星座,他还能从叫声中分辨出鸟的种类,看到一株花就能告诉他这朵花命名的由来,知道如何培育,如何剪枝、插枝,他也知道如何用醋和碱把茶壶擦得雪亮,他甚至会裁布料做衣服,针脚又细又匀。
他脑袋里好像是折迭的多维空间,每一个空间里都是纷繁杂芜的知识。
家里以前有架很老很旧的钢琴,音已经不准了,看上去像上个世纪的遗留物。后来吴贞给老头抬回来一架崭新的钢琴,它太新了,新得在这个破旧的家里格格不入,他还记得吴贞温软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他听到她明亮又快活的声音:“这样你也可以学啦!”
林涧松学琴是老头教他的,他从小长在老头身边,老头就什么都教他一点。吴贞有时候回来看老头,就给老头弹琴伴奏,老头唱歌,唱《喀秋莎》,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声音洪亮,嗓音饱满,歌声飘出去很远,吴贞边弹边咯咯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什么时候都是欢声笑语。
然而林涧松本身对弹琴却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因为老头教,他就学了。吴贞后来听他弹完琴,严肃地对他和老头说,林涧松心里并没有琴,与其这样,不如不学了。
林涧松并非没有天赋,他技巧很好,能把曲子弹得非常熟练,但也只是把曲子从琴谱上搬到黑白键上而已,“他没有感觉,小松好像没有琴心。”她这样说。
云蓁仰起脸看她,她看上去安静又温柔,阳光斑斑驳驳地印在她脸上,树林里的泥土湿乎乎地散发出气息,周围很静,像在一个梦里。
“这是云雀。”
云蓁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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