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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浪费黎明
“这可由不得你选,你的一辈子都是夏天了。”
“那我也不长大了?永远这个年龄?那不成了老妖怪了。还是算了吧,照常过日子就挺好的。”
“是吧,还是正常日子好过。”
林涧松反应过来,不可思议似的,又有点震惊,他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你就在时间循环里头?”
云蓁笑起来,像雨后初霁的天空:“可怕不可怕?”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的。
云蓁靠近他,眼神促狭,她说:“是真的哦,我每天都来找你,但是你每天都会忘了我,而且,我和你的第一次也不是今天这次。”
她说着攀上前来,在他喉结上印下一个吻,林涧松一抖,她说:“你这里是不是很敏感,是我上次试出来的。”她看上去很得意。
林涧松定住了,他抬手看一看表,问她:“如果十二点以后会怎么样?”
云蓁摊摊手:“我也不知道,每次十二点我都是一个人,没和别人在一起过,不过应该还是会回到我的房间吧。在你看来我应该就是一下子就消失了。”
林涧松看起来震惊又怀疑,云蓁又说:“不过你应该也马上就会跳转到前一天,就全部都忘记了。”
林涧松说:“还有叁分钟。”
云蓁说:“这么快啊,和你在一起时间都变得好快。林涧松,今天又要过去了,我要再和你说一遍,我真的很喜欢你。”
林涧松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害羞,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云蓁突然发现有点变化,从第一次她来找林涧松开始,每过一次,他好像看起来就更柔软一些,对她也更亲昵一些。
是不是她对他的影响在慢慢变大?
她兴奋起来,刚要问林涧松是不是有想起一点什么,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她模糊之间看到林涧松吃惊的眼神,他扑上来要抓住她,可是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大脑嗡嗡作响,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书桌前。
云蓁狠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捂在枕头里叫出声来。
*
林涧松最近夜里总是多梦,像是在一个被诅咒的黄昏,又堕落又刺激,他在梦里只记得自己这边的身体记忆了,他努力想要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却记不起来。
只模糊地记得傍晚海边蓝紫色的云霞,还有夕阳奄奄一息的余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汪起了一小片金色的海洋,他的欲望随着这片海洋翻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还梦见他站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学生们围起来一个圈,他站在最外圈,像被一根长长的钉子钉穿了脚,他寸步难行,被绑在了大地上。
他听到周围惊恐的窃窃私语,全学校的人在课间操这段时间汇聚在了操场上,他们像潮水一样越过他,往前涌去,一波一波地淹没他,涌向那个中心。他心急如焚,定在原地,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又不敢真正知道,他任由钉子把他钉在了原地。
林涧松一直站到所有人都散开,他才看到了圆心处的那个女孩。她仰面躺着,手脚摆放成了僵硬又不自然的姿势,一滩血从她身下淌出来,以她为圆心扩散开。她的头发那么长,红的血,黑的发,遮住了她的面孔。
人潮给他让开了一道路,他感觉到钉住他的那根钉子突然消失了,他动了动脚,往前走去,人群默默注视着他。
林涧松走向那个女孩。
走近了,他跪坐下来,血染上了他的衣服,他拨开盖在她脸上的头发。所有模糊的记忆打开了阀门,向他汹涌而来。
是云蓁,她在课间操的时候从学校最高的楼顶跳了下来,摔了一地的血。
是云蓁,在她的肩胛骨里,藏着金灿灿的阳光和他整整一个夏天的欲望。
从梦里的黑暗到眼前的鲜红,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居然是她躺在出口,摔碎了身体,湮灭了生息。
林涧松喘息着从梦里挣脱出来,他大口大口喘气,流了一后背的汗,他摸一摸耳鬓,全是湿漉漉的汗珠。
他坐起身来灌了一杯水,这个梦来得太蹊跷,太恐怖,他在梦里见证了他的同学云蓁的死亡,他在上半夜还与她耳鬓厮磨,下半夜就看到她死在了操场上。
七点钟,巷子慢慢醒过来,人声狗吠,车笛鸟鸣,他站在浴室里冲走一身的汗,心里突然焦躁起来。他擦干身体,拾好给老头带的东西,无所事事地又翻开金庸的小说,随便翻了一页,剧情就开始在他脑内自动播放起来,他盯着书,潜意识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可是到底在等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他的大脑告诉了他,有人要来找他。
八点叁刻,门被敲响了。
林涧松的心咚咚直跳起来,他努力镇定下来,开了门,果不其然,他不懂是自己生出了预测未来的能力,还是第六感突然上了岗。
云蓁就站在门前,她看上去完好无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
他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是梦就好,是梦就好。
她驾轻就熟地进了门,自动自觉地烧了水,还倒给他一杯,他眼睁睁看着云蓁走进走出地和他说话,他居然也没有觉得很诧异,很奇怪,他的潜意识又在告诉他,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林涧松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蓁对他说:“林涧松,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有没有想起来一点?”
林涧松迟疑了一下:“很熟悉,但是不知道该想起什么。”
他顿了顿,又说:“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以前就来过?”
云蓁惊喜地叫道:“你真的想起来啦!”
林涧松说:“想不起来,就是觉得和你很熟悉。”
云蓁笑眯眯的:“太好了!每天都想起来一点点,我终于看到希望了!”
她自言自语的,在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管他什么原理,只要能记起来,我就不是一个人了,真的太好了。”
她拎起背包递给他:“走吧,我们去看爷爷。”





无尽夏 (二十二)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
林涧松甚至没有丝毫要问的欲望,好像她知道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他懒洋洋的,和云蓁沐浴着阳光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老头看到他们来很高兴,尽管他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是林涧松知道,他是非常高兴的。
他对云蓁说:“玉珍来了。”语气有点矜持又有点兴奋。
林涧松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云蓁捏住了他的手,她说:“是,我来看您了,您身体还好吗?”
爷爷说:“还好,还能再活一活。”他闭上眼睛想一想,笑起来,皱纹层层迭迭,老人的面容一下子柔软起来。
他说:“还记得你那么小的一点儿,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人家说小婴儿都长得不好看,你可不是,从小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我抱出去转悠,别人凑上来看一眼就夸你:‘好俊的娃娃!’长大一点了,又像个男孩子一样,野得不行,主意忒正,一丁点儿大的人指挥得那些个半大孩子团团转。后来长成大姑娘了,知道要俏了,要涂红指甲,你那么爱啃指甲,我怕把你给毒了,不让涂那油漆似的指甲油,你就躲着我偷偷哭鼻子。”
爷爷叹了口气,继续说:“谁的话都不听,谁的嘴都敢顶,出得门去人人都说吴老头养了个泼猴,别人背地里说我一句难听话,叫你知道了,能堵上门去说别人一箩筐。”
“我种了一花园子海娜花,给你染指甲,磨一点明矾进去,十个指头都包起来,我笨手笨脚的,给你裹成了十个小棒槌,你就晚上睡觉也不敢动弹,双手款款举起来放在枕头边,像个小犯人。第二天拆了布条就连蹦带跳地跑来,伸出手给我看,美得不行。”
爷爷笑得咯咯的,林涧松和云蓁安静听着,云蓁轻轻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爷爷说:“贞丫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要我说,就应该叫真实的真。”他拉过云蓁的手,在她手心里颤颤巍巍写出一个“真”字,云蓁手心痒痒的,老人的手指微凉,一笔一顿都饱含力道。
爷爷又神神秘秘地说:“捡到你的时候,包你的小布包里装着一个纸条,说你叫吴贞。我也姓吴,活该我们有缘分,你就该做我吴怀秋的女儿。”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云蓁,看了一会儿,手撑在下巴颏发起呆来。
云蓁轻声说:“爷爷,您再说说她吧。”
他惊了一下,“什么?”他好像没听懂云蓁的话,旋即眼泪就掉了下来:“说什么呀,人都没了,涧松那孩子怕我难受,骗我呢,我都知道!我的贞丫头已经没了,被菩萨走了,没影儿了!我这一辈子,谁都是走在我前头的,走一个,给我心上留一道口子,这样也好,多一道口子多一双眼睛,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好,多好啊!”
云蓁忍不住,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抽抽噎噎的,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爷爷看着她,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孩子,别哭了,毛茸茸一双大眼睛,这么漂亮,掉眼泪就不好看啦!”
云蓁长这么大,居然是从这样一个老人身上,终于得到了亲人的感觉。
*
出了五院的大门,阳光刺得云蓁眼泪长流,这几天哭得太多,好像要把以前没流过的眼泪都补起来。她哭完眼睛就马上肿起来,红红的,像个受惊的兔子。
两人都毫无目的,推来让去半天也不晓得去哪里。最后,还是林涧松想了半天,对她说:“去爬山吧。”
他们去了一处在热门景点之外的山,外地人来旅游总是熙熙攘攘挤到久负盛名的山,他们去的这一处人很少,只有本地人才常来,工作日的下午,更是几乎没有人。
云朵像一片片厚重的棉絮,越往上走,感觉离天空越近,云也矮垂下来,一大朵一大朵遮罩在头顶。这片山绿树掩映,石板路旁的杂草也长得葳蕤茂盛,一脚下去,仿佛踩进了一片绿色的云里。
山上很清凉,风也渐渐大起来。他们不说话,只是手牵着手一步步往上爬,步伐一致,云蓁渐渐出得一身汗来。
四周都是鸟鸣虫吟,他们把城市甩在身后,踏入了另一个与凡尘相割裂的僻静之地,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到了半山腰,林涧松看见一处荒芜的小庙,他拉着云蓁走过去,这庙外面看上去破败不堪,里面居然有一个看起来新砌的水泥台,上面供奉着一尊金光闪闪的菩萨。四处都是燃过的香灰遗迹,菩萨就这样静静端坐着,在这片僻壤的静地,心无旁骛,仁慈又孤独。
地上有两个香客留下的蒲团,云蓁拉着林涧松不客气地坐下来,她说:“林涧松,你信不信菩萨?”
林涧松瞥了一眼菩萨,有点好笑地说:“在菩萨身边说不信是不是不太好?”
云蓁也笑起来:“我就不信,真那么灵这世上就没有苦难了,都是求心安罢了。”
她接着说:“我姥姥特别信,我四岁以前是她把我带大的,其实已经不记得什么了,就一直记得每天早晨她都要上香,用磁带放经文。我早晨闻到烧香的那股味道,就知道要起床了,但是她放的经又特别催眠,我又要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的。长大了,到现在听到念经的声音还是想睡觉。”
林涧松说:“我也不信,老头还没彻底糊涂的时候也不信,他跟我说人最应该信的第一是科学,第二是自己,拜菩萨不就等于不信自己,要把决定权交给菩萨吗?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信自己也是一种信仰。“
云蓁爬累了的气到现在才顺过来,她枕在膝盖上看着他说:“爷爷好有思想啊,他要是好好的,准能当个大学教授。”
林涧松轻笑了一声:“老头太认真了,要是不糊涂一定能有成就的,不过就算他糊涂了,他整个认知都是特别清醒的,我觉得他就是大脑里管理感情的那一块坏掉了,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
云蓁叹了口气说:“爷爷要是我爷爷就好了,人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父母呢,生下来就被分配好了,要是不合适,该怎么办呢。”
林涧松看着她,半晌,他说道:“不合适就跑,跑不掉就躲,躲到能跑掉的时候,就一口气不回头地跑掉。”
云蓁把自己埋在膝盖间,捏着一根草秆,在地上划开划去,头发落在两旁,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跑过呀,最远的一次跑了一天,没有钱,身份证因为以前也跑过,被没了,交书本补课都是她直接交给老师的,从来不把钱给我。我每次去看我姥姥,她都偷偷给我一点钱,我就自己办了个银行卡,全都存起来。有一次姥姥给了我一百块钱,那天我没考好,不敢回家,就跑了,买不到火车票,我在火车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找到了。”
云蓁声音很轻:“那次打得好疼啊,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林涧松说:“那你就躲起来,大声哭大声喊,或者报警,大人不应该对小孩为所欲为的。”
云蓁不抬头,声音还是很低:“哭没有用的,越哭打得越凶。”
林涧松坐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那你以后就来找我,我留你。”
云蓁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好啊,我挨了打就来找你。”
她的眼睛空灵而湿润,她说:“我小学时候有个好朋友,她爸妈从来不打她,我直到十岁才知道,原来真的有没挨过打的小孩和真的不打人的父母。很多时候我挨打,好像都不是因为我做错了,而是她觉得我做错了,我需要被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完全不一样呢。以前我觉得肯定是我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我就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我发现他们还是不满意,他们永远都不满意。到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讲道理的,也完全没有理由。有很爱小孩的父母,就有不爱小孩的父母,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到底爱什么,他们好像没有感情,什么也不爱。”
林涧松不说话,成为了一位合格的听众,云蓁靠着他的肩膀,呼吸声在他身侧一起一伏,她的声音很沉郁,很轻,仿佛一缕烟就能把她连人带声音一起吹走了,他屏息听着她,好像听到了花朵慢慢拢的声音。




无尽夏 (二十三)然而就像大多数海啸一样,无辜的
“说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还是知道一点点的。给你说件好笑的事情,我妈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和我姥爷说话的时候还得站起来,立正低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连看都不敢看我姥爷,吃什么都是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我姥爷呢,脾气特别大,看新闻联播,边看边骂,他好像有好多好多看不顺眼的事情,骂社会风气败坏,骂美国总统是傻逼。他骂我妈也是随口就来,他都七十多了,和我妈说话一不顺心还是拿起拐杖就要打我妈,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医院也是,在家也是。”
林涧松说:“你妈妈没有兄弟姐妹吗?”
云蓁笑了一声:“没有,那个年代,他和我姥姥居然只生了一个女儿,稀不稀奇?”
她坐起来,看起来居然有点兴致勃勃的,她说:“说起这个,还有件更稀奇的事情,我原来都不知道,还是我姥姥跟我说的,谁都和我姥姥没话说,所以她只能和我说。”云蓁看起来突然被一股惆怅的情绪伏击了。
她再开口时,心情也低落了不少,她说:“我爸妈感情一直不好,姥爷死之前他们还能勉强装一装,死了以后我爸就彻底不想搭理我妈了。以前我还觉得很奇怪,她和我爸经常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她单方面的辱骂,我爸几乎不回嘴,特别忍辱负重,她怎么骂都听着,也不回骂也不动手。到后来姥爷死了,他们吵架就是双向的了,砸东西,骂脏话,而且还动手,互殴。”
林涧松看起来很震惊,她俏皮地笑了一下,有点得意:“没想到吧,我妈从来不吃亏,挨了一下一定要还回去两下,我有时候在卧室里听着动静,都能数出来他们总共打了对方多少下。”
“姥爷死了以后有一次我去看姥姥,她拉着我问,说我爸妈还好不好,我就糊弄她,说还好。她就开始哭了,边哭边跟我诉苦。”
这一天在云蓁的记忆里非常明晰,她甚至能记得那一天风很大,风声箫箫,撞得窗棂声声作响,她听到姥姥很难过的声音,讲给她一个陌生又顺理成章的故事。
云廷山是姥爷朋友的儿子,朋友携手跳了楼,跳楼之前把云廷山托付给了李峥嵘和赵梅一家。李峥嵘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却是个重友谊的好朋友,他养了云廷山,严厉又不失温柔,对云廷山虽骂却不打,也谆谆教诲,也破口大骂,但从来不对他动手。
云廷山的父母双双自杀时他已经六岁了,早已知事,很记恩情,真心把李峥嵘和赵梅当再生父母看待。
云蓁对林涧松说:“我后来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姥爷应该有点智商崇拜。”
姥爷没文化,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立志要把李素君培养成材。奈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就像天堑一样,云廷山毫不力就能考上名校,李素君下了大功夫才考上专科。从小到大云廷山就是李素君的标杆,同样的考试,云廷山名列前茅,李素君学到通宵也只堪中流。
李峥嵘对云廷山毫不掩饰的赞美有多真诚,多自豪,他对李素君的恨铁不成钢就有多厚重,多无奈。
云蓁不知道李素君对云廷山到底是什么感情,嫉妒吗?爱慕吗?
最后为什么云廷山会和李素君结婚,云蓁记得姥姥抹着眼泪说:“素素心太强了,我早告诉她廷山不适合她,她也梗着脖子要嫁。”
云蓁不知道她父母的结合有多少是出于李素君的“挟恩图报”,又有多少是云廷山对李家养育之恩心甘情愿的“回报”,当年的事情,说也说不清。
可能一开始还是有感情的吧,只是后来,再多的感情也被这复杂的境况剿杀干净了,何况这感情里掺杂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爱情,又有多少是恩情,谁也分割不清。
云蓁终于明白了李素君不自觉间表现出来的盛气凌人,也明白了云廷山多年忍耐的来源,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离婚,更明白了为什么姥爷死了,他们就图穷匕见,原形毕露了。
姥爷就像个屏风,被当作挡板遮在李素君和云廷山之间,一旦这扇屏风没了,双方就不可避地面对面了,没了这岁月重重阻隔的一道挡板,他们就像早已撕破脸的两只野兽,时刻准备着要把对方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下一块来。
“我总是觉得很生气。”云蓁说,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林涧松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玻璃娃娃,浑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可以穿透她看到破庙外的绿树。她任由自己慢慢变得透明,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或者以前是有的,但就像冰一样,慢慢的就融化了,没有了。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在那个家里多呆一天,我就更生气一点。不知道是在气谁,就是很生气,想尖叫,想骂人,想打架,在学校里还好,一走进那扇门我就觉得我整个人要爆炸了。”
林涧松不说话,他只觉得一层层怜惜像海浪一样从心底里往上涌,他看着这个女孩,他想救她,可是她看起来连把手伸给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人告诉他,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怜惜之情时,这份怜惜就是以后所有爱意的基底色,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来说,从怜惜到爱的转换太容易也太自然。
一旦你对它产生了怜惜,就会不可避地爱上它。
“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每天躺在床上都在对我自己说,再活一天,就一天,说不定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每天每天就是靠着对自己这样拼命劝着才能多活一天。每次她打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我马上就要长大了,要离开了,再忍一天就好了。”
“然后我就慢慢活到了今天。”
云蓁握住他的手,她对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觉得很生气,好像生气就能让我放松一样,后来我看到了你,我就在想,为什么他看起来也这么生气,他又为什么在生气,我就很想了解你。”
她没有猜错,林涧松也很生气,他们对于世界的愤怒也许有一些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林涧松和她不同,他永远是憋着一口劲要往上冲的,他没有那么多束缚,他所有的愤怒都对准着一个虚无飘渺的被称作“命运”的东西,他不服输,不满足,他想要改变现状,他时刻燃烧着火一样的勃勃生机。
而她的愤怒则很大一部分是对准着自己,云蓁一直不愿意面对自己,她认为自己太懦弱,太容易妥协,太逆来顺受。李素君每次打骂完她她自己又要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一通,为什么不回骂,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毫无抵抗地任由李素君一次次把巴掌落到她脸上。
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不去反抗,恨那个毫无自尊的、在李素君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闪躲的自己。她在心里排演了一万遍下一次挨打时的反抗镜头,连分镜都完美无缺了,到了下一次,她还是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立定站直了挨打”。
漫长的成长时光中,她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保方法:只要她越安静,事情就会越快结束。
林涧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听着,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不是你,是他们,永远不要去责怪自己。是他们为人父母品行不端,无论你有多不听话多不好都不能随意打你,你不是谁的所有物,你就是你,你是个独立的人,施暴者永远是错误的一方,你绝对不能苛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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