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公主贵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长安小郎君
阿春被打,哭泣跪地:“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只是随口说,也不料阿顾真会搬回去啊!”
“哼!”黄氏冷笑,又切齿道:“崔大夫人的赏赐,我岂敢不奉承?我不但要用,还亲手修补好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我每天看着,时时不敢稍忘崔夫人的恩德!”
原来,黄氏是“趁机”将屏风搬回去的,而她时时不忘的“恩德”,不过是为人轻视的耻辱罢了。女儿郑澜回门时也曾问起她这架屏风,她却只回说,是崔氏送来的。
她的仇恨,便是这般一点点被勾起的。
韦妃旁观至此,又惊又叹:“郑家纵然待你不公,可你的儿子终归是亲生骨肉,他要娶你情郎的侄女,你为何不加阻拦?!又为何不去提醒周仁钧?”
韦妃是知道一切内情的,但被黄氏夺过话端,便有许多话未及出口。按她先前所言,众人都以为,黄氏与情郎都对孩子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如今竟却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黄氏凛然侧目,“他若心意坚定,早娶了我,我又何必受这三十年的煎熬?他欠我的,就必须还给我!我要报复他,也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过!”
“连你的儿子也毫不顾惜?虎毒也不食子啊!”韦妃仍然不敢相信,话音也不觉颤抖。
黄氏瞥了眼周燕阁,轻飘飘回道:“我儿被这贱婢蒙了心,那就让他自己去看清现实,他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他!我也不容这贱婢长久嚣张,更不会让他们生儿育女。所以,又有何关系?”
黄氏算计了整个郑家,连亲生儿子也成了报复的筹码,一颗虺蜴之心,又添豺狼之性。这岂能令人防备得住?也想不到!
黄氏望着众人惊恐的神色,竟升腾起几分得意:“大王与王妃不是已经知道秦艽了吗?是孟世医告诉你们的?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味药,是怎样用的?”
孟世医便是起初让黄氏骤然失色的人,也就是跟随青绵进来的第四个人。此人学名孟祥正,与黄氏和周仁钧都有渊源。黄家采药,周家药,而孟家则是医户,在邻郡开设医馆。
黄氏与周仁钧在洛阳安顿之后,孟祥正也来到洛阳问前程。他先与周仁钧相逢,黄氏也乐意以熟人为医,常年的疾病都请他来诊断,每回的诊金也给得丰厚。
自然,孟祥正也是周仁钧的专用医家,他病重时便就是孟祥正往来诊治。二郎便是在周家侍疾时,认识了孟祥正。
“唉!云夫人,我给你药,可没有叫你害人啊!我还交代过你秦艽不可乱用啊!”孟祥正确未参与黄氏的阴谋,今日不过被当做证人叫来,忽闻黄氏指出自己,他只怕被牵扯连坐。
“论医术我自然不如你,可每种药材有何效用,我不会比你知道的少。你别担心,我已认了,不会连累你。”黄氏一眼就将孟祥正看穿了,更不屑。
这时,李珩抬手招来许延,当众正声道:“你应该知道秦艽的效用吧?你来说,细细地说。”
许延虽年轻,但家学深厚,远比孟祥正医术湛,因而细听细想,早有成竹在胸,稳稳说道:
“秦艽药性平和,有散痹痛,清湿热之效。但,凡有药性,必有毒性,医家酌量配用而已。若以热醋浸泡秦艽,晒干后即添止血之效,大量用在女子躯体,可令女子血脉不通,壅塞而不得下行,长久便影响月事,自然不能有孕。”
女子间的倾轧,常是嫉妒生育之事,却不过多是共侍一夫的女子争宠所致。这般姑媳间的陷害,可真是世间罕闻。
“那这瓶秦艽并不是周燕阁所备,是你放在此处的?!绛石散也是你所为!”郑梦观瞪着黄氏质问道。他且不论别人的事,只关心害云安摔马的真凶。秦艽既是黄氏之物,又与绛石散埋在一处,他很难不怀疑。
“秦艽单埋在土里是不能发挥避孕之效的,必要叫女子躯体接触,或者食用。”许延倒不是为黄氏开脱,只照实解释了句。
二郎不由捏紧了双拳,也再难辨别了。
黄氏见状,却展眉笑叹:“这位医官说得真好啊!我自然是让这个贱婢天天不离身的。”她转而指向门户大敞的正屋,“你快去看看,那个熏炉里应该还有残存,昨日我刚遣人添过的!”
李珩与许延递过眼色,许延很快跑到了屋内。一方五足银熏炉就摆在坐榻前,倒未被搜查的小奴弄坏,炉内焚香已经冷却。取开炉盖,许延直接伸手抓了把灰烬出来,一见,果有掺杂的紫色细粉不曾燃尽,而细辨之下,正是秦艽。
“可惜啊!才熏了她半年,虽有抑制,却不至损伤根本。”看着许延回转,黄氏傲然说道,“但也罢了,她现在也没有机会再祸害我的儿子了!”
“你恨周仁钧,恨周燕阁,恨郑家,可我的小妹又哪里对不住你?!她不过嫁来年余,与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沾染,你为什么也把秦艽用在她的身上?!”
这几句厉声质问出自韦妃之口,愤恨之意自不必说,却更将二郎好不容易寻回的几分魂魄又一次击散了。他脚步跌顿,口唇张合,但发不出任何音调。
为这些话有蚀骨锥心之痛的,还有柳氏。她只知云安吃了添加秦艽的紫萝糕,体内积存了热毒,但许延先前也未见黄氏所用的秦艽实物,便都不知黄氏还有这一层心思。
她的女儿不过十五余,正当妙龄,就算离了郑家也还有未来可期,但若从此影响了生育,那她的余生……
柳氏默默迈出脚步,似也要去问罪黄氏,但忽一挥手,一记用尽全力甩下的响亮耳光,打得黄氏天旋地转,跌滚在地。
然则,半晌之后,黄氏还是抚着流血的脸颊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并无柳氏,只对着二郎道:
“不知那紫萝糕云安吃着可好?这可是我心为她准备的,还不用小婢,只让我的儿媳一趟趟送去,好让你们尽情受用啊!”
郑梦观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氏,似乎无怒无悲,但心胸之内却已怒无可怒,悲不尽悲——
他在想,每次送来的紫萝糕几乎都是他亲手递给云安的,还亲自喂过,而正因为云安喜欢,他便从未分享,都让云安吃完了。
尽管他想不到,尽管他不知道,可他也是将毒药亲手送进了挚爱之人的口中。他,也做了帮凶罢!
许延在这时,及时而又适宜地解释起云安与秦艽的关联,一并如何起疑察觉,如何推断斟酌,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李珩叹道:“荥阳郑氏,自汉以降,数百年来兴盛不衰,而你郑家,自立国来更是天下鼎族。可谁能想到呢?如此鼎盛甲族,诗礼官宦的门庭,竟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不知老汉源侯在九泉之下还能不能瞑目呢?”
一席话虽有嘲讽之意,但也都是实话,郑家人无不汗颜,家君郑楚观更是抬不起头来。他一直想要管好这份家业,不辜负父母的托付,可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萧墙内祸,竟是外人发觉,外人发落的。
黄氏听过许延的话,倒不觉意外,反佩服自己想得不差。她起初也曾担心,云安被申王府所救,王府之力不比寻常,若寻了个高医为云安诊治,或许是会发现的。
果然就是这么为人察觉的。
“裴云安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这个年纪远嫁他乡,我原本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她竟也和崔氏一样,以我落魄拮据,陈设简陋,便施舍给我许多好东西,还说是为三郎的婚事的体面!她也真阔绰,真大方,却当我不知是讽刺,是幸灾乐祸!那贱婢嫁给了三郎,便与二郎名分相隔,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休想!”
云安私下赠礼,原不过就是为了黄氏的体面,连郑澜知晓,都在心底感激。可身为母亲的黄氏,却只当人践踏于她,不分好歹将一切都混作一谈。
实则,自卑者自轻,自轻者自负,以至于一发不可拾,机关算尽,都是孽债。
“都是我做的!就算是绛石散,也是我引着这个贱婢生出了狠心。可她太蠢了,唯做了一件大事,也没有做干净!”黄氏俨似一个胜利者,血迹干透的嘴角上扬着,又幽幽道:
“但,我也有件事不曾做得干净,真是深以为憾。”
她略上前了两步,目光划过二郎,停在了一直不曾作声的郑修吾脸上,“修吾,你生在侯门,自小养尊处优,那次和你二叔一起下狱,是不是很新鲜,很有趣?”
“贱人!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崔氏原已没了底气,但听事关她唯一的儿子,也不禁窜起怒火。
黄氏神色镇定,回答:“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可还有周先生帮忙啊!他好歹是个助教,我准备好了迷药和女人,叫他开了小门送进去,又有何难?”
“我不信!周先生是我和二叔的老师,又受过祖父的恩德,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郑修吾惊了,不愿相信。
黄氏险些笑出声来,觉得郑修吾简直就是个傻子:“他受你祖父恩德,所以尽心教学,可他更有愧于我,也不得不为他曾经做过的事负责。因为我那时便告诉了他,是郑家,是你的父母叔婶促成了三郎和周燕阁的婚事!他岂能忍下这般耻辱?”
一层层迷雾消散,曝露在众人面前的事实,既残酷又真切,一如耳畔的秋风,时急时缓,但越吹越冷,凉透了四肢百骸。
郑梦观不问,但一直紧紧盯着黄氏。
国子监之事,他先怀疑的是李珩,可李珩告诉他祸在萧墙,他便又猜是三郎。而他甚至已经猜对了凶手的目的,并非单冲他来,是要同时陷害他们叔侄二人,却也依旧没有猜中关键。
于事无补,以至于此。
李珩不知郑梦观后来如何猜想行动,但这一时却看懂了他的神情。冷笑而已。
“若不是那娼女按捺不住,等不了风声过去就要出门,还以此事威胁于我,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自然你们就不能在北市发现她的尸体,也就洗脱不了嫌疑了。”
所以有一日,黄氏将手举在夕阳下,说自己的手是红色的。非是落日残红,而是人血染红。
“云夫人认罪认得如此坦然,如此骄傲,仿佛一个天大的赢家,却想没想过今天报应,是谁带给你的?”一日辰光已过去大半,日头都偏西了,韦妃抬眼看了看天,如是问道。
黄氏畅所欲言的情状忽一黯淡,但顿了顿,还是惊醒过来——明面看着,就是李珩夫妻前来揭露,带了医官又带了孟祥正——然则,他们是怎样找到孟祥正头上的呢?
黄氏竟疏忽了这个起初就很明显的问题。
韦妃指了指站在孟祥正身侧,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周家老仆:“云夫人难道不认得此人么?就不好奇他为何在此?”
黄氏自然认得,可脑中已然空白,无以应对。
韦妃笑了,唤阿奴呈上周仁钧的遗书,也是罪己书,然后将五张纸抖散开,举在黄氏眼前:
“你的报应,就是周仁钧给的。”
云安公主贵 送残霞
若周仁钧没有留下遗书,李珩夫妻纵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难理清关于郑家的千头万绪。
黄氏一直利用着周仁钧,利用他的博学多才,利用他的旧情,利用他那一夜颠鸾倒凤的负罪感。
莫说是这般背叛,就算是彼此了断,不相往来,黄氏也不信周仁钧能做得出。
然则,周仁钧终究不曾同她一样完全昧了良心。
他在遗书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黄氏的身世来历,更原原本本交代了他与黄氏的多年纠缠,字字沉重,亦字字血泪。他的病因后悔而起,因忧惧而重,他的死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患病来,唯有二郎侍疾时会吃药,余下连周女在时,他都会有意避开。他是生生将自己熬死的。他要用死带走一切罪孽,也是用这条命完成对黄氏的最终偿还。
黄氏看完了遗书,上头每一道笔画,起承合,她都过于熟悉了。以至于所书的内容都淡了,不掺杂任何感情地淡去了。因此,残存于心头,而又徒然空洞的一丝傲然,也泯灭无形。
这一辈子,四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初豆蔻韶华,何曾想得到,这一生会是这般迷梦着度过的?又到底想得到什么,是青梅竹马长相厮守,还是争强好胜为占鳌头?
黄氏口中喃喃,脑袋摇晃着缓缓抬起,眼中映出天际的残霞。昼刻将尽了,宵禁鼓声徐徐传来。她展笑,仿佛是憧憬的目光,忽而伸开两手张在朱唇两边,对天呼道:
“周郎,周郎!云儿好想你啊!”
云儿,亦是黄氏的小名。自到郑家,已有二十七年无人这样唤她了,而二十七年前,是周仁钧唤得最动听。
院中众人心思惨淡,也心思各异,并不是所有眼睛都望着黄氏。而黄氏渐渐声,似乎就要束手之际,一霎时,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锃亮的银钗——
惊呼声中,终究未及。那银钗的两根钗骨,如手指般长短,全部插入了她的咽喉。浮生仓促。
“阿娘!!!”
郑麓观的身影和惨厉的叫喊,在黄氏倒下之际冲刺了过来。并没有人告知他家中出了大事,只是一日间,心底似有感应,坐立难安,便想着回家看看。
他到时,前庭那一幕已然场,他毫无察觉,信步散回了自己的居所。然则,院门下一抬眼,他刚满二十年的平生,就都改了。
他正望见黄氏接过韦妃的话端,承认了一切,然后,也慢慢听懂了。但直到黄氏拔钗,他都不敢上前,惶然失措,浑身的血脉都抽紧了,只想着一件事——
他竟然不是郑家的孩子吗?连庶出都不是!
那一时,他也是怨愤的,羞愤的,为母亲的旧情,为母亲将他也当成了仇恨的附庸。即使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他好。
只是,这些依旧盖不过身世的坠落:郑家的庶出也是郑家的血脉,一如李珩所言,“郑氏天下鼎族”,世道混迹,官场经营,需要这样的资格。他需要被承认。
然而,母亲死了。鲜血涌溅,倒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没有告诉他,不姓郑了该如何活下去。
或者,该不该活下去。
残霞尽之时,李珩夫妻护持柳氏离开了郑家。阿奴、许延将早已昏厥的周燕阁送往洛阳府法办。而黄氏已死,剩下的便都是郑家的家事了。
这一天,正是九秋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
柳氏回到小宅时,云安正饮汤药,可面容倦怠,眉间似染风尘,并不像安心休养的样子。她难担忧,忙问女儿一日如何,云安只一笑,反问母亲:
“阿娘去后不久,申王和王妃就来了,也是要接娘去郑家。娘去了这一整日,如何呢?”
云安却未必心中无底。柳氏一人前去和李珩夫妻同去,是天差地别的。而这时偶一低头,她望见了母亲裙裾上深红的印记,呈飞溅状,应该是血吧。
“她们都伏罪了。”柳氏亦知瞒不住,揽扶云安,与她放缓了解释,用了小半刻,“娘不应该让你孤身远嫁,还是这种人事复杂的门第。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身边半步。”
柳氏痛惜后悔,但话中也隐去一层。她没有告诉云安,黄氏用来害她的秦艽,是用热醋泡过的,比原先多了一重药效。
云安自知真相起,便其实对黄氏恨不起来。因为初识黄氏,她的温柔爱笑,体贴关怀,便让云安感受到了慈母之爱。这对当时缺失母爱的云安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如今虽则化为梦影,但那份感觉余温尚存。况且事随人去,入土为安,也不能再追究什么。
“人事难料,人心难测。就连自家人都不知道,何况外人?娘,不要去想这些事了。”云安心平气和,还是一贯表现得很淡然,又问:“那么,放妻书,也签好了吗?”
柳氏微微点头,灯烛下的面容泛着光,却掩不住些许滞涩,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状,“这位二公子也算坦荡,只是你们无缘罢。云儿,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说完,柳氏将放妻书取出,一点点展开给女儿过目。自然,多出来的那八个字,是格外引人注意的。云安似参禅般凝视了许久,然后只无关紧要地说了句:
“还是娘替我着吧。”
柳氏便起身,叫钟娘寻了个长盒,一卷放妻书就躺在了里头。像是死去的人,前缘封在了棺木里,身后事也就是一抔黄土,三支清香。黄土不知入世艰难,清香难抵一晌秋寒,都是虚妄。
“阿娘,等过几日,我想请个人来到这里来。”
柳氏安置好物件,才一转回,云安就对她说起,神采明朗,似乎心情已经转变了。柳氏自然愿意满足女儿,笑问:“是谁呢?”
“不知阿娘去郑府可有见到,是郑濡,郑家的小妹。”
柳氏敛笑,忖度道:“还要见郑家人做什么?”
云安一笑:“阿娘,她是妹妹啊。”
……
霜降之后几日便入了十月,是初冬了。
不知这几日郑家如何度过,素戴奉云安之意到来时,只见主事之人变成了郑修吾。按理,授衣假已毕,他该上学去的。但素戴已无须关心郑家的事,便只据实而言:
“我家娘子请濡娘子前去叙话,还要奴婢来取些东西。”
修吾原只是个不经事的少年,这时开口,却多了几分老成稳重的意味,不急不缓,亦不牵扯其它:
“小姑姑在房里,我这就遣人请她。你要取什么东西?是亲自去,还是我再遣人去拿?”
“是娘子的东西,奴婢自去取来。”素戴仍简洁地回答,然后立拜一礼,果断往人境院去了。
郑修吾顿步远望,心下掂掇,终究亲自去了郑濡居所。
离开了整整一月,人境院各处都无变化。唯是侍奉的婢仆少了,少到只剩了一个临啸,孑然蹲坐在正屋门前,抱膝,两眼通红。忽见素戴出现,他只以为是梦,仰着面孔,泪水便扑簌簌往下流。
临啸对素戴有情。
素戴眼中漾起一丝怔色,但很快闪过,只道:“我替娘子来取东西,你不要挡路。”
临啸这才缓缓挨着门板爬起来,两手握在腹前,互相用力攀扯,吸了吸鼻子,怯怯问:“你取完就走吗?要回襄阳了吗?”
素戴不答,低了眼帘,转就推门进屋。屋中昏暗,内外窗户都闭着,气味也不好闻,想也多日不曾洒扫通风了。素戴缓步往内室去,尚看得清陈设的位置,她要取的东西在寝塌之侧的衣箱里。
可是,她的手才要触碰衣箱,余光一瞥,竟望见郑梦观就坐在寝塌正中。她吓得猛一捂嘴,原是以为屋里没人的。不过这人好像并未发觉她,就呆坐着,怀里抱着个方匣。
“自从出事,公子但凡在屋里,便总是这样。”临啸跟进来,稍开了半扇窗,站在内外间的隔屏旁,一边抹泪,“公子也是被她们害了,哪有一样是他想的呢?”
素戴望了眼临啸:“他抱的是什么?”
临啸原已止住了泪意,一听又忍不住哽咽:“申王妃留下的,是夫人受伤时的血衣,公子一直这样抱着。白日不言,梦里就哭,边哭边喊夫人的名字,一遍遍问疼不疼。”
素戴的眼睛亦不觉泛酸,可她始终忍住,不知怎样看待如今的二公子。“你不要叫夫人了,他们已经和离,不是夫妻了。”
“那……”临啸似有满腔的话,踏出去一步,又随话音回来,终究默默低下了头。
素戴不再拖延,熟练地在衣箱中翻找,取出的是云安的整套嫁衣。临来前云安交代她,留在郑家的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只要这身柳氏亲自缝制的嫁衣。
离开人境院,临啸一直远远相随。郑濡早在院外等着,一见素戴,咽泪难言。素戴也无话,只是行过一礼,请跟随郑濡的横笛搀扶主子,随她一道出府登车。
“素戴,你保重!素戴,你千万保重!”
车驾驶离,临啸便在后头追着跑,重复呼喊,即使素戴连声道别也没给他。他追过两条街才慢慢停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支蝴蝶银钗,看着看着又哭起来。
这支银钗是他在襄阳时买的,并不贵重,式样也简素。但他觉得好看,若戴在素戴发间,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素戴。
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受了郑梦观送给云安梅花钗的启发。他知道主人是表白之意,他也想向素戴表白,一从襄阳回来就表白。
然而,只有那一句“保重”了。
云安公主贵 为阿谁
郑濡一路洒泪,到了云安跟前便哭得更凶。云安早是见识过郑濡的哭功,等了一刻还不见止,便只有佯作烦躁:
“真吵得我头疼!你再这样,我就要赶你走了!”
“不要不要!”郑濡仍不能一时声,却真似吓着了,浑身一颤,“二嫂,你不要赶我走,你也不要走!”
这声二嫂,教云安心中一顿,其实并不算久违,但却有久违的温暖。想来,郑家真正与她推心置腹的人,就是郑濡。
“现在家里都垮了,二哥自不必说,就连大哥大嫂也不说话了。”郑濡被一惊,也安了些神,靠在云安膝前,握着她的手,“他们成婚十五六年了,大哥第一次对大嫂发脾气,很大的脾气!说她心术不正,理家无方,她一句话都不敢回,哭了很久。”
云安听母亲说过当时的情形,那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与黄氏的西厅不相配的屏风,原来预兆着今日的大祸。所以,郑濡所言,云安并不意外。
“那三郎现在如何?云夫人安葬不曾?周燕阁罪不至死吧?”这便是云安唤郑濡前来的目的。
郑濡咬唇切齿,露出并不凶狠的凶狠神色:“你还叫她云夫人?黄氏被他儿子带走了,或许葬了,谁又知道?她儿子也没有再回来。周燕阁的生死更无关紧要了!”
云安无奈笑了:“黄氏也罢,三郎却很可怜,还是找找他吧。不为别的,想想你的长姊。只怕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长安去,她在夫家怎么做人呢?她和三郎都是无辜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