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原来是卿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漂浮的行灯
裴舜钦心头的火噌得一下烧了起来,不客气地推了把乔景的肩膀。
乔景本来就气得慌,现下见裴舜钦如此理直气壮,更是怒火中烧。
“画里的那些女子,你和她们……”想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她硬生生咽回去,冷硬道:“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裴舜钦恍然大悟。
“哈,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呢?原来不过就是这些话。”他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眼神却变冷了。
不过就是这些话?乔景难以置信地望向裴舜钦,彻底被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了。
“裴公子眠花卧柳,采撷春光无数,欣赏美色都来不及,当然听不下清正修身的教训了。”她语出讽刺,毫不留情地直戳裴舜钦心窝。
裴舜钦脸色一变,抓住乔景的手腕反唇相讥道:“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来教训我?你我只是同学,你别以为我与你走得近些,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若两人只是同学,乔景也懒得管裴舜钦这些下流事了。可她如此动怒,就是因为他俩不只是同学。
“你!”乔景气急,一时又想不到话反击。
她忿忿盯着裴舜钦,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宋衍站在门口,一边问他们话一边敲了敲门。
不管怎样,先把眼下这关过过去再说,裴舜钦松开乔景的手,面无表情道:“没说什么。”
乔景压下眼神,沉默以对。
宋衍走进房中审视环绕一圈,目光落在裴舜钦凌乱的床头,向下撇了一下嘴角。
“裴舜钦,你这么大的人,就学不会叠被子吗?”
他指指床头小几上扔着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又说:“还有这些东西,拾好!这儿不是你家,没人伺候你。”
裴舜钦正在恼火,哪里受得了宋衍这一通编排?
他不耐烦地看一眼宋衍,挑衅似地问道:“还有吗?”
宋衍不妨裴舜钦顶撞得如此直接,他愕然打量眼裴舜钦,“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快滚!”裴舜钦烦躁地直接下了逐客令。
宋衍这厮以为他平日找茬儿挑刺,自己忍着不发作便当真是怕了他。他也不打听打听,他裴舜钦在宣城时何曾向谁低过头,何曾憋过一口气!
“放肆!”
宋衍勃然大怒,一下涨红了脸。
裴舜钦没心情再和宋衍磨下去,他一步跨到他跟前揪住他衣领,挂着脸沉声道:“你再废话,我可就真要放肆了。”
往往裴舜钦按捺不住性子要和宋衍起冲突,乔景都会适时地插上一手打圆场。今日她当真生了裴舜钦的气,本已下定决心袖手旁观,现下眼见局面要变得不可拾,只能插到两人中间,拉住了裴舜钦。
“你冷静一点。”她垂低眼眸,低声劝裴舜钦。
裴舜钦本就是因为她气不顺,他固执地提溜住宋衍的衣领,倒像是故意和她作对。
宋衍虽然性子激烈,但总归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裴舜钦横行霸道,全无顾忌,他怕他当真会动手,一时也不敢动弹。
“放手!”乔景低声轻喝,恼怒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裴舜钦冷哼一声,一幅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
“阿璟,你借我的书我读完了……”
韩缙抱着一摞书走到房间门口,瞧见三人这剑拔弩张的模样,颇时识时务地一下了声。
这样丢脸的一幕被旁人看到,宋衍涨红脸,怒道:“裴舜钦,你当真这么大的胆子,要在读书清静地动手不成?”
他怎么就没这么大的胆子了?他早就想揍他了!
裴舜钦混账心起,斜斜觑一眼宋衍,抡起拳头就要朝他脸打将下去。
这一拳打下去可什么转寰的余地都没了,乔景眼疾手快地拦住裴舜钦的手,将宋衍往后推了一把,韩缙赶紧凑过来,顺势将两人分开。
宋衍面色灰败地整理一下衣襟,强作镇定道:“裴舜钦,这笔账我暂且不与你计较。昨夜我闻斋有人闯入,东西有没有遗失暂且不得而知。”
“今早仆役在书斋里捡到块学生腰牌,山长怀疑是学生所为,特意令我检查各人佩戴的腰牌,你俩爽快些把腰牌拿出来,我也不想再在这儿和你们纠缠!”
郎君原来是卿卿 第二十五章
青崖书院每人配有一块上书青崖二字的小腰牌,用以在出入时验明身份。
学生们多数出于富贵之家,腰间佩的不是金便是玉,这铜质腰牌显得有些寒碜,是以大多数人平日都是将之揣在怀里,只有出入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用。
宋衍先前在学堂里提起要查验腰牌,裴舜钦马上反应过来肯定是他们昨夜跑得急了,被人捉住了把柄。
他摸到自己口袋里的腰牌还在,便趁人不备跑回了寝舍,打算与乔景商量对策。
除了眼前这两个,其他人的腰牌宋衍都校验过了,他脸色不豫地盯着二人,冷冷道:“两位,拿出来吧。”
乔景一边伸手摸向衣襟,一边飞快想着能怎样化解此次危机。
想也不必想,裴舜钦进门那么着急,被仆役捡到的那个腰牌十有八九就是她的。
虽说宋衍自己也不干净,但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昨夜他也闯进了我闻斋,就算她反咬一口,只要宋衍坚持否认,便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她,腰牌没了便是铁证,只要宋衍心黑一点从我闻斋拿走了东西,那她偷盗一罪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口袋里空空如也,乔景无计可施,刚想认命承认,就被裴舜钦铁青着脸一把拉走。
“喂!你们做什么!”
宋衍一惊,马上喝止裴舜钦,无奈他怕裴舜钦又动手,便只敢站在门口。
乔景瘸着腿被裴舜钦拖到屏风后,裴舜钦将一块腰牌塞到她手里,她愕然不已,裴舜钦避开她的目光,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字。
“喊。”
乔景立时懂了,裴舜钦将自己的腰牌给她,是要她让宋衍以为他突然如此动作是想抢她的腰牌。
乔景心砰的一跳,讷讷摇了摇头。
“快点!”
裴舜钦不耐烦地催促乔景,乔景闭着嘴倔强摇头,就是不肯出声。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宋衍大为光火地走进房里,裴舜钦闻声飞快地从乔景手里抢回腰牌,大声凶狠道:“给我!”
他一推乔景,乔景站立不稳摔倒在床,宋衍推开屏风见到这一幕,当即认定了裴舜钦在抢乔景的腰牌。
“裴舜钦,你抢乔璟的腰牌做什么?你的呢!昨天半夜跑进我闻斋的人是不是你!”
裴舜钦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你不说话,便是承认,有什么话你自去对山长分辩!”宋衍拉过裴舜钦就要去见辛九山,乔景毫不迟疑拉住裴舜钦,裴舜钦对着她一皱眉,生怕她按捺不住和盘托出。
“唉?那床铺底下是什么?”
韩缙忽然弯腰指着裴舜钦床铺,乔景定睛一看,忙道:“是个腰牌!”
宋衍不料突生此变,一下呆在了原地。
“裴舜钦,你腰牌掉那儿了。”乔景忙扯开宋衍的手,将裴舜钦拉到了自己这一边。
韩缙笑道:“裴公子,宋师兄为人公允,不会见你没有腰牌就冤枉你的。你这么急躁地去抢阿璟的腰牌,你看,岂不是差点儿就背上黑锅了吗?”
韩缙这话听着柔和,实则暗藏锋利。现下腰牌俱在,宋衍警告地看两人一眼,一言不发地悻悻离去了。
宋衍走远,韩缙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向两人笑道:“如果不是我来的巧,只怕今日就没法场了。”
乔景与裴舜钦面面相觑,不知韩缙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她讷讷将韩缙的腰牌交还给他,韩缙摆摆手,却不接过。
“宋师兄一双眼睛且盯着你们呢,这腰牌你拿着,不必还我。宋师兄是亲眼看到我拿出腰牌给他检阅的,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过几日随口找个由头,再去补办一个就是了。”
裴舜钦眼神一闪,单刀直入地问韩缙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掉了腰牌?”
“我昨晚起夜,恰巧看到了你们回来。”韩缙倒也不遮掩,“今天宋师兄说有人闯进了我闻斋,我猜就是你们俩。”
既然看到了,韩缙不出来指证也就罢了,竟然还特特赶来帮他们遮掩,乔景直觉其中另有隐情,便插言问道:“你就不怕你帮我们,反而是帮了贼人吗?”
韩缙坦然一笑,“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你。而且……”他迟疑一瞬,为难道:“而且昨儿你们回来后不久,宋师兄也从外面回来了。”
原来昨夜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舜钦和乔景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韩缙垂眸思忖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向两人说道:“实不相瞒,宋师兄这不是第一次半夜跑出去了。我睡觉轻得很,他住我隔壁,我几次被他回来的声响吵醒,我本来想着他可能有些难言之隐,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儿,也不曾问过他。”
韩缙瞧一眼裴舜钦,“宋师兄和裴公子一向不对付,今儿他忽然大张旗鼓地要查人,我怕会有不妥,便赶过来想着能帮便帮一把。”
“贼喊捉贼。”裴舜钦鄙夷一笑。
宋衍如此大周章地想要把他赶出书院,他倒真想查清楚他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多谢你。”乔景认真向韩缙道谢,韩缙腼腆一笑,抱起带来的书,叮嘱两人几句,便自去了。
房里只剩裴舜钦和乔景两人,裴舜钦在桌旁坐下,还在琢磨着宋衍的事儿。
他自然地问乔景道:“你说那厮三不五时的跑去我闻斋是做什么?”
乔景犹记着画册一事,她不耐烦地瞥裴舜钦一眼,从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要自去书斋读书。裴舜钦一愣,反应过来她在闹什么别扭,快步走到门口堵住了门。
“你跛着脚要去哪儿?!”
乔景低下眼神,故意不看裴舜钦,只是冷梆梆说道:“你管我去哪儿?横竖我不想和你呆在一起!”
和我呆在一起很委屈吗?
裴舜钦一步不让地站在门口,颐指气使地反问乔景道:“是因为那些画吗?”
到了此刻,裴舜钦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乔景失望至极,转身重重将书摔在桌上,气道:“那些画?那些是一般的画吗!”
“出入秦楼楚馆,狎妓冶游,这话我说着都脸红,你不会还觉得是件值得大吹大擂的事情吧?莫说要你做君子,就连洁身自好四个字你都做不到!”
乔景再也无法忍受和裴舜钦离得这么近,她支撑着一条腿走到门口,想要搬开他的手出去,裴舜钦不但不肯让开,反而抓着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拖进了房里。
“你哪儿也别想去!”裴舜钦沉着脸将她一把摁在了凳子上。
郎君原来是卿卿 第二十六章
乔景嫌恶地打掉裴舜钦的手,裴舜钦叉腰烦躁地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对她说:“那画册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那样,那还能是怎样?
乔景冷笑着讽刺道:“裴公子总不会想说画上那些都是良家女子吧?”
裴舜钦抓了一下头发,解释道:“那些画里的姑娘是我画的,不过我也就是画画她们罢了。”
裴舜钦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吗?乔景没好气地哼一声,偏过了头。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说的是实话。”裴舜钦朝乔景一摊手,一幅我该说的都说了,别的我也没办法的模样。
“你要我信什么?”乔景气极,反问裴舜钦道:“你是要我信你去了那种地方,却从未寻花问柳?你和那些烟花女子清清白白,向来都只是神交?”
“裴舜钦,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呐!”裴舜钦拖过把凳子,面对面与乔景坐下,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勾栏院里的姑娘,我也不否认绝大多数男人去那儿是去寻欢作乐,不过你总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吧?”
裴舜钦不似敷衍,倒像是真心为自己分辨,乔景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问道:“那你画她们做什么?”
“她们好看啊!”裴舜钦不假思索地回答。
乔景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好……好看?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裴舜钦从怀里拿出画册,一页页指给她看:“盼儿姑娘一双纤手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新雪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只消一个眼风就能让男人把命给她,还有钟儿这腰,跳起舞来流风回雪,啧……”
乔景哪里想得到裴舜钦所谓的“解释”就是这些浑话?
裴舜钦的神情像是在回想那些青楼女子的一颦一笑,乔景气得浑身发抖,抬手重重打掉了裴舜钦手里的画册。
“这就是你所谓的清清白白?!”她生气地质问。
“我喜欢她们,我欣赏她们,我未动淫邪之心,我为什么不清清白白?”裴舜钦不服气地反驳,从地上捡起书册,心里颇是失落。
他没有说假话,他去找那些姑娘,他去画那些姑娘,真的就是单纯因为她们好看。他一直觉得女孩子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他贪恋这种美丽,所以想要留下那些打动了他的瞬间。
这种喜欢和两心相悦的喜欢不一样,反而更像是面对四时景色时油然而生的一种享受。
不过谁也不能理解他的这份心思。
家里人晓得他为烟花女子一掷千金,只知道骂他纨绔不成器,而跟他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见他不计银钱亲近美人,为的却不是云雨之欢,都在暗地里笑他是个呆子。
但裴舜钦知道自己并不是呆子,他很清楚他对那些姑娘抱有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也很清楚他对那个还没有出现的那个姑娘又应该抱有怎样一种感情。
他觉得乔璟好像和家里人不一样,所以第一次尝试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可是乔璟的反应与家里人并无二致,这一点让他沮丧万分。
“算了。”裴舜钦怏怏说着,合起了画册。
乔璟不理解便不理解,既然人人都说他错,那他便一错到底好了。
裴舜钦起身打算将画册藏好,以后再也不与乔璟提这茬,不成想刚一站起来,乔璟就扯住了他衣袖。
“那她呢?”
乔景从他手里拿过画册,径直翻到了那肩上纹着梅花的女子那一页。
她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还要继续问,可能是因为裴舜钦眼角眉梢的委屈,也可能是因为他无打采的声气。
裴舜钦垂眸看向她指的那一页,眼神登时沉了下来。
“这个姑娘果然与别人都不一般。”乔景不自觉想。
“她是十四娘。”裴舜钦看着十四娘肩上火红的梅花,怅惘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去世了。”
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画上的姑娘正值青春年华,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一具白骨?
“她是自尽的。”
裴舜钦回想起当年的那一桩纠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头泛起的酸楚和悲愤。
十四娘是宣城撷芳楼里的舞姬,也是他迷上的第一个姑娘。十四娘的容貌在一众舞姬中并不算多么出挑,可她跳起舞来时顾盼生辉,妩媚多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致。
裴舜钦夜夜去看她跳舞,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后来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十四娘的恩客。
所谓恩客,便是说十四娘在这段时间里只伺候裴舜钦一人,不会再接别的客人。
十四娘虽然沦落风尘,但颇有才情,裴舜钦想要画她,她便由得他画,有时还会指点一二。
如此过去三月,裴由简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桩事,他大发雷霆,令裴舜钦赶紧与这个烟花女子一刀两断。
裴由简断了裴舜钦花销,裴舜钦没了钱,自然没法再做十四娘的恩客。最后一夜,十四娘给裴舜钦跳了支舞,然后声泪俱下地求他将她救出撷芳楼。
裴舜钦这时才知,原来十四娘有一个情郎。
他那时十六岁,初入欢场,不晓得救风尘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单凭着一腔热血用三百两银子赎出了十四娘,并帮她落了籍。
“你哪来的钱?”乔景疑惑问道。
“就这玩意儿。”裴舜钦一指腰上的玉佩,“我瞒着家里人把这玉佩当了,拿了银子转身就去撷芳楼将十四娘领了出来。我爹后来晓得了,气得抽了我几十下呢!”
该!
乔景腹诽一声,又问:“那十四娘为什么会自尽?你帮了她,她不是得偿所愿,成了良家女子吗?”
“从那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就算不是贱籍,也不会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乔景轻轻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有情郎吗?难道她情郎也会嫌弃她?”
“那个男的,哼。”裴舜钦冷冷一笑,“那男的是个读书人,他喜欢十四娘,却不肯娶她。十四娘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也不奢求找他要个名分,就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过了半年,我到一封信,这才晓得那男的为了巴结当地的盐都卫,想要将她送给他,十四娘不愿意,他便打,后来十四娘实在没办法,只得偷偷送信给我,求我救她。”
“你救她了?”乔景听得心揪了起来。
“我?我救不了她。”裴舜钦忍不住苦笑。
“我就恨当初我轻信了那秀才,将十四娘的文书户籍全数交给了他。我上门去找十四娘,是私闯名宅,强抢民女,半分道理都占不着。”
乔景气愤道:“那就拿这个无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有,我打他,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要他把她交给我。”裴舜钦坐回桌边,用双臂抱住了脑袋。
“盐都卫的花轿第二天就要上门,那秀才不敢反悔,咬死了不放人。我气极了,将他打得满脸是血,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十四娘从后宅差人来说她嫁可以,但是嫁之前要见我一面。”
乔景听得心惊肉跳,裴舜钦低着头继续说,也不晓得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到十四娘,十四娘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她朝我一跪,说今生报不了我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报。我怕她做傻事,拉起她就要带她走,她却不愿意。”
“她说她已经是个没法子的人了,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她坚持见我一面,不过就是想当面向我道谢。”
裴舜钦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临走的时候,十四娘要我忘了她,彻彻底底忘了她。”
乔景眼眶硬生生地一热,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后来呢?”她轻悄悄地问。
“后来她进了都卫府,一个月后趁人不备,投了井。”裴舜钦飞快说着,冷静地抬起了头。
乔景没想过这幅画后面会有如此激烈血腥的故事,她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
“十四娘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心情去那种地方。与十四娘交好的姑娘听得我手上有她的画,便托人找我要去祭奠。那姑娘说我画的十四娘很好,她也想我给她画,我便给她也画了。”
“她们喜欢我画她们,我救不了她们,那我就讨一下她们的欢喜好了。”
裴舜钦一页页翻过画册,“这些姑娘,没一个生来便是烟花女子。盼儿是走在路上被人贩子拐了卖进去的,十四娘是她爹获罪被罚入教坊司的。有时候我会想,她们为什么还能笑,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后来我想通了,她们笑,不是因为她们不知廉耻,而是因为她们不笑就活不下去。”
他郁郁看一眼乔景。
“你们都瞧不起她们,她们也瞧不起自己。但话说回来,谁又比谁高贵呢?我见了太多混账,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糟践她们。”
裴舜钦忆起欢场里惯见的放纵卑劣的眼神,不屑地弯了一下嘴角。
他从不碰那些姑娘,不是因为他想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他不想和那些男人一样,变成一条条只想着发泄的狗。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
她生活的环境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她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她以为黑暗里的东西是肮脏的,是令人鄙夷的,却从未想过它们为什么会在黑暗里。
能有光,谁会心甘情愿地活在阴翳里呢?
她仍然觉得裴舜钦不对,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觉得他不对了。
她久久不说话,裴舜钦以为她还在生气,便起了画册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乔景回过神,连忙问道。
裴舜钦无奈一笑:“你不是不想看到我么?你这跛着个脚,还是别往外蹦跶了。我自己出去,不碍你的眼。”
乔景此时心绪不像先前那般激烈,她尴尬咳嗽一声,别扭道:“算了,你别走了。”
“怎么?你不嫌我龌龊啦?”裴舜钦一扬眉毛,故作惊讶地反问。
稍微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乔景没好气地瞪裴舜钦一眼,说:“那倒也不是,只你一通歪理,倒把我说得有点儿糊涂,我得好好想想,再来定你的罪!”
裴舜钦不假思索地笑道:“你又不是我娘子,我去找姑娘,轮得到你给我定罪?”
乔景心里有鬼,兀自羞红了脸不敢接裴舜钦的话。裴舜钦因为之前的揣测,话一出口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变得有点儿诡异。
“胡言乱语。”乔景嘟囔一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往床边蹦,裴舜钦讪讪一笑,扶过了她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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