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顾明楼
“如今盐铁之事愈发混乱了,贪官污吏将泥沙、硝石混入官盐充数,即便如此,半斤之数也要卖到五十钱;而保安军民众手里的青盐,纯白不杂,一斤仅仅三十钱,只怕走私之价更低。”范纯佑又是忿然,又是无奈。
见狄青瞠目结舌,范纯佑接着道:“不仅如此,此次查处私盐所获赃物不下百斤,西夏虽据盐池之利,却也是禁止民间煮盐、施盐铁专卖之政的——这样大量的青盐流入我国,只怕是西夏官政所为。”
狄青听得半知不解,坦然道:“我不懂盐铁朝政之事,但此番捉拿私盐贩子,若因人数众多得了赦免、便是纵容此等风气,只怕往后会更加猖獗。”
“太宗朝时,夏国王李继迁也曾在边境大量走私青盐,太宗皇帝就是如你所说、雷厉风行地处死了私盐贩子,”范纯佑摆了摆手,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味,“但查处走私之事耗费人力物力不说,反倒使得边境诸羌户汉户奔逃入西夏境内、背离了大宋。”懒人听书
狄青俯首沉思,喃喃道:“种将军好容易才招降了四野羌户,若是处置不当,只怕往后要笼络蕃族势力是难上加难。”
两人半晌也想不出个对策,范纯佑颓丧道:“听闻去年税收一万两千万贯,盐税就占了六成;如今战事吃紧、军资耗费巨大,盐铁部各位大人想尽了办法来收紧盐政、充盈国库。
西夏的青白盐若是源源不断地走私进来,那便是将大宋国库里的钱送到党项人手里去,那便是咱们的百姓替敌人养着军队,何等荒谬!”
狄青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忽而抬头问道:“因私盐之罪而叛逃者多是蕃户,若是蕃汉分而治之,天成你以为如何”
“范大人也这样说——蕃汉分而治之,只是仍在考量此事。”范纯佑闻言精神一振、挺直了背脊凑近些。
“羌户居于山野、无需仰仗朝廷的庇佑,自然是谁给了好处就依附于谁,”狄青同他解析个中道理,“可汉人不同,汉人乃是世代定居,为了区区几斤盐而叛逃入夏,只怕还没有那样的胆量。”
“若能分而治之,一则可收拢蕃族人心,二则也可打击走私之举。但若是蕃人听机而动、大肆贩盐,又该当如何呢”范纯佑仍是愁容不改。
狄青叹道:“我不懂这朝政之事,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范纯佑拍拍他的肩,笑道:“狄大哥能同范大人想到一处去,何必再自诩不懂政事”
狄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若无丝毫长进,实在对不起范大人亲授《左传》了。”
......
九月里秋风瑟瑟而起,正好翻过左传鲁襄公的执政的三十一年;这一年,左丘明记下了子产不毁乡校,因“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
狄青读罢掩卷沉思,问道:“国人议论朝政,子产非但不禁止,反而认为应以国人之喜恶作为政策施行的参考,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范仲淹笑言。
“若依此理而论,如今边关百姓走私青盐而盗卖,官家非但不能惩治他们,反倒应该整治官盐乱政以满足国人所需”狄青联想起此前范纯佑所说之事,不由得发此一问。
范仲淹解释道:“不满官府所为,大可鸣冤、上表、请奏,保安军众人为申民怨而无视国家律法、肆意妄为,既有违法之举,必当依法惩处;但朝廷官员却要从中听出民怨所指,借以自省上谏、整治内政。民怨归民怨,犯事归犯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狄青如醍醐灌顶,试探着问道:“末将冒昧,请问大人是如何惩治犯事之人”
“汉户贩青白盐者皆抵死,所获脏盐则充公补给、缓解官盐紧俏之急;二来,能告捉私盐者则别理赏钱,将怨民分而破之。”范仲淹抚须而笑,“而蕃户贩私盐之罪愈减,加之以利许之,自然收归其心。”
狄青闻言叹服,又听得范仲淹道:“前几日经略判官尹大人说起、要借调你往泾原路,如今正好读完襄公,等你从渭州回来再读昭公罢。”
第83章 泾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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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元年初,西夏国主李元昊率军围攻延州以北塞门、安远等寨,尔后于三川口伏击刘平、石元孙两部,大挫宋军士气。
八月,延州城重改军务、整修寨堡,塞门等地相继克复,延川新任都监周美修复金明砦,驻兵据守。
九月,李元昊率西夏大军从天都山南下,兵锋直指镇戎军;镇戎军以西三十里的三川寨首当其冲,守将都巡检杨保吉战死。
尹洙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受命前往延州,仍是为推动五路合兵一事,待到百般劝说后,见范仲淹仍是固执己见、这才说起借调狄青一队往镇戎军增援。
再过几日,延州军中也有人从外头勾栏瓦子里听来了三川寨一役的话本子:“却说李元昊率大军攻破了三川寨的第二天,泾原路的三名都监——刘继宗、李伟、王秉——领了五千人马,分兵前后赶往救援,可惜都被夏军打败了。”
“为啥要分兵本来才五千多人,再一分兵,一千来号人,那不是赶着给西夏人送脑袋去吗”有人耐不住性子,出言打断道。
话音未落就有人搭腔道:“你也不想想,泾原路韩相公上任才多久,哪能把这些人都握在自己手里这些都监那都是对国家忠心耿耿、自发救援的。”
“虽然去救了人,也不一定就是啥忠心的,你们想想黄德和退兵那事、才没过多久,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半截身子挂在城门上,贼拉吓人。”那人不服气地分辩道。
说罢众人都怪他打岔,齐声让他闭了嘴,又听得说书那人道:“两天时间,西夏人在三川寨烧杀抢掠够了,又乘胜转攻刘璠堡,守将指挥王遇、都虞候刘用不战而降。”话及此处,军中诸人皆大骂二人叛徒走狗。
那人接着道:“李元昊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刘璠堡,转头就集中兵力包围了镇戎军。第二天,泾州驻泊都监王珪率领三千骑兵,从瓦亭去增援,就在狮子堡和夏军碰上了,被西夏兵重重包围。
那王珪可是一员猛将啊,他领着众多弟兄,只在镇戎军外休息了半天,就趁着夜幕时分开始了突围反击。
这一队党项人好用长枪,而咱们的王都监用的是一条铁鞭,见党项人骑着河西大马冲锋而来,王珪毫不躲避、一鞭子缠住西夏大将斜刺而来的长枪,一股劲将他拉下马来,那西夏人躲也来不及躲,恍神间被马蹄踏破了脑袋。”
话音未落,四周叫好拍掌声不断,有人道:“老子也想跟了王都监去杀两个西夏蛮子,现在整天都躲在这延州城里看他们撒野,老子真是肺都要气炸了。”
“是啊,咱们弟兄难道还比不上镇戎军的人么要我说啊,就该痛痛快快杀一场,给西夏人一点颜色看看。”
“对啊,当兵就是要打仗,咱又不是农夫,凭啥做这些垦田开荒的杂事”
有胆子小的听他们越说越激愤,忙好言安抚了,又让说书那人继续说下去:“王都监一条铁鞭使得出神入化,几百招的功夫杀了几名西夏大将;没想到这西夏蛮子狡猾得很,见了这阵仗转头就跑,边跑边往后放箭。
你们都见过西夏人那箭吧手指头那样粗,盔甲都挡不住的。王都监就在这刀山箭雨里和敌人苦战了三天,马死了就靠双脚来跑,终于等到了泾原路钤辖郭志高郭大人的救援。”九桃小说
众人听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道:“郭钤辖把西夏人打跑了”
说书那人乐道:“那是当然,那些西夏人闻风丧胆,马不停蹄地滚出大宋边境了。”
...
夜里张衷和狄青说起这事,颇有些打了胜仗的志得意满,李宜也高兴道:“这郭钤辖是韩相公手底下的人,韩相公文才好,没曾想行军打仗也在行。”
“他们没有撤军,”狄青摇摇头,面色阴沉,“西夏人是在三川寨烧杀抢掠够了才离开,而且,他们也没有撤军,而是转攻镇戎军了。”
张衷一个激灵坐起来,满脸的匪夷所思,连着又问了两回;狄青展开了手上的舆图,指着镇戎军的位置解释道:“进攻三川寨的西夏军队在郭钤辖出发前就撤退了,而西夏军主力部队有往镇戎军屯兵的迹象;一旦镇戎军失守,渭州、泾州无以为障,关中诸城便危在旦夕。”
“西夏人在渭州活动,大哥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李宜奇道。
张衷听了,竟在万分紧张的气氛中生出一丝狡黠来,却又碍于狄、李二人的脸色,只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
狄青没会出张衷的意思,只蹙眉道:“尹大人借调我往泾原路,明儿一早整顿集合,咱们一起往渭州去。”
...
泾原路在鄜延路西北八百里开外,下辖泾、原、渭三州并德顺、镇戎二军,狄青一队五百余人自接到调令后整队、快马强行四天方到达泾原路治所——渭州的地界。
张衷见翁城以外支起了密密麻麻的军营大帐,忍不住低声同李宜道:“这回韩相公可是动真格了吧瞧瞧这阵仗,怕不是连环庆路的人都借调过来了。”
“听大哥说,韩相公一直有志于推进五路合兵一事,除了咱们鄜延路只调来了大哥,其余环庆、秦陇几路都是派了大军增援。”李宜答道。
范仲淹范大人全力修筑防御军事是三军皆知的,张衷听了李宜这话也忍不住摇摇头:“你说范大人放着打仗这样的正事不做,非要动让大伙儿去干农活、修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音未落,只觉得肩上一沉,张衷回头一望才知是焦用在后头,又听得他道:“你们若不想留在延州,就同你们大哥说说,尹大人这回可是点名要借调他来,他要是开口,没准儿尹大人就把我们留在渭州了。”
张衷听了这话挠挠头,讪讪笑道:“我就是嘴碎,什么范相公、韩相公的,我连人都不认识。我就跟着大哥,他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焦用意味深长地笑笑,策马往前去了,张衷和李宜对望一眼,眼里皆是不可言传的疑惑。
第84章 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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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一行领命在城外屯兵,因着人少,难免和其他路所来的援军有所混迹一处。
夜里大帐里陆陆续续熄了灯,张衷摸黑到狄青身边,声音隐隐有些窃喜道:“大哥,你猜猜隔壁那一队人马是谁的人”
狄青哪会注意这些,半晌也没猜出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见他这模样,张衷得意道:“是环庆路副总管任福。”
任福是接替刘平知任庆州的,其治军善政之能自然不必赘述,狄青也是久仰任福大名,欣喜之余奇道:“环庆路怎会派了任将军来支援,如此一来,庆州守备空虚,几乎是将筹码全盘压在此次的反击战上了。”
张衷自然没想过这些,摆了摆手道:“他们大人做事,哪里要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担忧,我只是想着能和任将军并肩打一回仗,无论受多少伤也算是值了。”
...
三川寨一役仅仅过了六天,西北四路的精兵强将就陆陆续续赶往了渭州、在瓮城外安了营扎了寨。
狄青对任福前往渭州一事冥思苦想而不得解,张衷见状便自告奋勇、想方设法弄来好酒一坛接一坛地送到隔壁大营去,不料庆州来的人马竟是铁板一块,人人都说是任总管例行巡检罢了。
直至九月中旬末了,延州一行被分派跟随任福前往柔远寨巡检,狄青心里才有了些隐隐的猜测,只是拿捏不准,终究没有与人说起。
柔远寨在环庆路和泾原路的交界处,其内数万寨民皆为羌人。
自上古时期起,羌人已在高山峡谷中生活了上千年,他们依山居止,垒石为屋,似乎在这山峦叠嶂、河流纵横之地开辟出了一番新天地。
张衷远远望见高曰十余丈的垒石碉门,忍不住叹道:“好家伙,这门比汴京城里的樊楼还气派。”
“羌人定居之地地势狭窄,才催生出了这样不断加高的碉楼,这还不算什么,听说有些寨子里的碉楼足足有二三十丈高呢。你看上面挂着的羊头,那是他们的图腾。”李宜在嘉岭书院里读了这些日子,大大涨了些见识。
张衷毫不在乎地摆摆手,嘿嘿笑道:“在你眼里是图腾,在我眼里就是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全羊咯!”
两人闲话间大军已行至碉楼门口,柔远寨主将赵明领着数十个健壮魁梧的羌民迎上来,只道是火塘里已备好了羌煮貊炙,等着为渭州大军接风洗尘。
李宜好奇道:“不知道这羌煮貊炙是什么东西”
“‘羌煮’就是涮肉,‘貊炙’就是烤肉呗,”张衷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指着鼻子洋洋得意道,“可见你这书读得再多也是个呆子,比不上我这聪明的脑袋和灵敏的鼻子。”
待到众将士在火塘四周坐定了,羌煮的锅子端上来,张衷却傻了眼——偌大的鹿头放在锅子中央,葱姜橘椒调作浓汤咕嘟咕嘟地熬着,哪里是汴京城里清清爽爽的涮肉——饶是如此,张衷也是看得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
天色渐渐暗下来,前往柔远寨赴宴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张衷两碗肉羹下了肚,美滋滋地四处张望起来;见前头上座十几名蕃人皆身披缨络红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疑惑道:“这些羌人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这样怎么分出官大官小来”
李宜道:“羌人支系众多,散居面积大。听闻他们不立国、不设君王、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因而也谈不上官大官小,大部落的首领也不比小部落的首领威风。”
“说起来还是任将军威风,一句话的功夫这些大大小小的首领都来赴宴了。”爱薇小说
话及此处,李宜心中也生出几分疑惑:“前头镇戎军还在打仗,任将军在这儿大肆宴饮,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
坐在火塘边大案旁的狄青也疑惑着。
待到五丈长的大案坐满了人,任福这才举杯祝酒,他一席铁甲寒光森森,比之羌人首领的锦袍玉带更多了几分肃穆英豪之气;羌人也起身相和,四周欢呼庆贺声一起,宴席登时热闹起来。
一旁侍立的大汉提了炙好的乳猪来,用一尺长的弯刀大块大块地割下来分与诸位贵宾,狄青见那肉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更是油浆膏润,荤香非常,一时也多了几分偷乐得快意。
陈酿的咂酒一坛一坛地抬上桌子来换了空罐子下去,澄黄的酒体倒进海碗里用烫水一冲,登时溢了满寨的浓香,众人越喝越多,兴致愈发高涨起来,竟合围火塘跳起舞来。
酒过三巡,狄青也有些心潮澎湃、难以自抑,正当这举寨狂欢之际,任福悠悠地登上大案,举起半人高的酒坛子狠狠摔下地去。
“咣!”
酒坛落地粉碎,似乎将四周的碉楼也震得轻晃动。
原本沸腾的人群被这一声巨响惊得敛了声气,齐齐地望向大案上站着的任福。
他玄青的大氅迎风烈烈作响,身上的甲胄映着火光愈发显得寒意瘆人,他站在大案之上,恍若睥睨苍生的战神。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得他朗声大笑道:“酒足饭饱,尔等与我共取白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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