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顾明楼
南面城楼上一名士兵打了个哈欠,颇有些不耐烦:“说了三天了,宋人咋还不来。”
“指不定那些宋人都吓得滚回去了,我们在这自己吓自己。”旁边那小卒也晕晕乎乎地打瞌睡,喃喃道,“就算他们来了,这城里头也都停工清场了,他们爱打就打呗,干啥还要我们留在这。”
正说着话,不防身边那士兵骤然倒过来,那小卒伸手推他:“还没下值呢,你要瞌睡也别.....”
一推之下,那士兵直愣愣地倒下地去,小卒伸出的手呆在原地,还未待他转身,黑暗里有密密麻麻的暗影晃动,其中一道撞上他胸口,穿过盔甲透了过去。
失去知觉之前,似乎听得有人大喊:
“汉人来啦!快点烽火——”
不知何处爆出一声高呼,话音未落便被掐断气息似的戛然而止。
城中守军早已戒备、只待岗哨鸣镝,却不料这只宋军竟不声不响地摸过了河、摸到了城下,城中登时如滚油泼下一般,炸开了锅。
得信前往城楼上支援的士兵心慌意乱:
端水守城的踉跄了两步,被那滚沸的开水冲了满身、蒸腾的白汽贴着皮地烫,那人撕心裂肺地用手去拂、声气也随着白汽渐渐没了;
疾跑的一脚踹翻装着箭头的推车,扑进那利箭堆里被扎得千疮百孔,像是校场上日久报废的靶子......
城楼上尚未举火,守城的士兵借着极幽微的天光瞧见漫天的箭雨,还未及躲开就一片一片不可遏制地倒下去,临死前终于看到明光亮起——
烽火台点亮了!
晃动的火光之下、城楼的守备明显已出现了缺口,无数的宋军从城墙下面冒出头来,像是从地狱爬归索命的厉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从城楼上杀将而下,手中长枪如勾魂索一般,一路烧杀抢掠而过,似乎要将这冶铁务烧作阿鼻地狱。
...
却说狄青一行进了城来,却见这声名在外的夏州冶铁务像个废弃的冶铸场一般、并无什么稀奇;再四处搜寻一番、依旧一无所获,宋军索性四处放火,只想烧了这冶铁务也好。
等不多时,红柳河上空忽有鸣镝三声;宋军闻声而动——是夏州援军来了。
鸣镝声起、三百余人如水般往南边城门泄去,竟无一点滞涩拖沓。
这头方杀出城门去,果然见得夏州一面有马蹄雷雷、火光燎原般袭来。
那党项骑兵队风驰电掣而来,眨眼的功夫已到了大军跟前,狄青一行数十人执抢迎战、掩护大军撤退。
众人有条不紊地往河边撤去,心下庆幸这一队骑兵只一味地穷追猛打,虽砍杀了数十人,却未曾合围并包断其后路。
狄青费力地应付着正面来敌,心下却暗暗称奇,又隐隐有些不安——这场景,竟有些诡异的似曾相识。
当背后传来惨叫惊呼声和涛涛水声时,狄青才恍然大悟——
宗哥河战役!
果不其然,刀剑碰撞下掩不住湍流涌来的哗哗声——河流并非是过了汛期,而是被西夏人挡在了上流,只待他们渡过红柳河再开闸,这一队宋军便成了瓮中之鳖。
狄青心忖西夏人虽来势汹汹,却也不过一两百之数,他们百余人若能撑过这一阵急流深水,撑到对岸援军过河,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后部听着狄青列阵迎战的号令,三两下竖起“狄”字大旗、转作先锋,大军立时调转头来,只待随着主将背水一战。
狄青如同生出了钢筋铁骨一般只身向前,他手上长枪回转、眨眼间便刺下两名西夏骑兵,飞身夺了马冲锋入西夏人中。
手底下的人早已见惯了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却依旧被鼓舞着,纷纷叫喊着追随而上。
湍流声、喊杀声、短兵声和惊呼声之中,狄青清清楚楚地听见女子的笑声带着不合时宜的畅快:“恭候多时了,狄将军。”
第90章 宗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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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之下,黑水之滨。
交战双方皆不过百余人之众,因而也没什么阵法可言、只稀里糊涂地混战作一团。
西夏人手上拴着火把,迎着夜风化作最骇人的利器,令人望而生畏。
偏偏当头那宋将浑然不怕,他策马迎着火海而去,仿佛迎接业火的凤凰一般夺人心魄。
那座下的大宛良马如同寻得伯乐似的,登时生出了千里神驹的气魄,载着狄青左奔右突、连连斩下数十人来。
正当众人惊惧生怯之时,西夏军中忽而冲出数十人来,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
狄青心下一惊——这些人并不是军中乌合之众的打法——如此一想,便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只全神贯注地在几人之间周旋,既进不了半寸,也退不了半步。
可喜这雨不过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上游的水冲将而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没了先前那惊涛骇浪的气魄,后部将云梯横放,将将搭上残存的浮桥、聊作渡河的栈道。
狄青在前头杀得人仰马翻,忽而听得河边惊呼惨叫四起,回头只见一行数十人脱身开去、从侧翼包抄到河岸边去;他两招虚晃躲开猛攻,拍马往回赶去,后头那几人也穷追不舍地赶来。
情势正紧,河对岸的援兵不知从哪弄来四五根合抱粗的树干来往水里丢去,摩拳擦掌地踏着摇摇晃晃的木桥就渡过河来接应支援。
这一伙党项人见势正欲后撤,忽而听闻夏州方向声势浩大,想来是夏州大部援军已到,西夏军队一时士气大振,调转马头冲上前厮杀。
宋军且战且退、陆陆续续从木桥上撤过河对岸去,余下数十人见狄青被死死缠住,忙拍马来援,数十柄长枪闪着寒光掩护着狄青撤退。
党项人落了下风,渐渐往后躲去,狄青得了一瞬间的喘息,忽而惊觉这十余精骑身上盔甲与手中长刀均与旁人不同。
莫不是夏州独有的军器
——念头一闪而过,他立时拍马上前,卸了一人手上长刀、要掳了他回去。
诸将士见状忙蜂拥而上掩护狄青,一行人刚撤往木桥上,忽而见一匹枣红大马飞驰而来,那御马之人身形娇小灵巧——分明就是个女子。
“休走!”众人只听得那女子娇喝一声,顿觉耳边有呼呼风声、身后有林林箭雨冲她扑去。
那红马高大壮美,眨眼间也奔上木桥——跨河的树干本就只卡着河底巨石才堪堪稳住,此时在那红马奋力一脚之下失了平衡,顺着湍流滚下,桥上众人都摇晃着跌下去。
百花身上好似中了几箭,她却全然无心理会、只费力扑向那名党项骑兵,死死抓着他跌入河流中去。
方才被巨木挡住的河水又嚎啕着向下游冲去,百花也不知道呛了多少水,只觉得拉着那骑兵的手愈发绵软起来,河底的大石头撞得她浑身到处都疼。
她迷迷糊糊地,好似突然跌入了皎月斋的锦榻里,柔软、温暖又踏实。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着回兴庆府去,小洞庭的梅花也快开了吧
...
彻骨的冷。
百花迷迷糊糊地,似乎回到了云阳镇上,外面的天阴沉得吓人,看不到一点光亮。
有女子背对着她站在水中,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小筏来,微微喘息、轻轻笑道:“阿皎不怕,咱们乘着这只小竹筏,就不怕大水了。”
只见那女子一双远山黛眉,双眸明若桃蕊——那是娘亲吗今日文学网
百花伸出手去、想要抱抱娘亲,娘亲却转过身去拖着竹筏往门口走,她见状大惊失色——不能去门口,许八娘家的房子要冲垮了!
她拼了命地呼喊、却没发出一丁点声响来。
转眼间,只见周遭轰然,许八娘家倒下的大椽压垮了她们家的山墙;倒下的屋檩横梁砸出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吞没了娘亲。
百花扑将上去、疯也似的摸索了半晌,才终于抓住了娘亲的手——暖暖的、大大的、娘亲的手。
“阿皎,去云台寺找你爹爹。”娘亲如墨的长发被嚎啕的水花浸透了,那水渐渐地往上没过她的肩头,她却仍旧轻轻笑着,“往后你要勇敢,要坚强,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娘亲说罢、轻轻松开了她的手,用力在那竹筏上一推。
“娘亲!”百花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没过娘亲的眼睛,颓然哭喊道,“我一点儿也不坚强,我照顾不好自己,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阿皎一个人。”
...
天地混沌之间,周身却渐渐暖起来,耳旁有人声声地唤:“百花,百花。”
百花费力地睁开眼,渐渐看清了眼前燃起的篝火,她撑着想坐起来,甫一动作便扯着右肩锥心地疼,她支持不住、晃了两下就要倒下去。
身后有厚实的双手稳稳地扶着她靠在身后石壁上,少年的声音琅琅如玉,带着有温度的关切:“还是疼吗”
百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青长袍,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那人——原来这里不是云阳镇,她也不是从前小小的阿皎。
她愣怔着道:“狄青”
狄青见她神思清明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复而低声赔罪道:“方才担心公主伤势,情急之下替公主换了药,还请见谅。”
周身袍甲仍是湿冷,只右肩处散发着药香,隐隐的清凉和白布的干燥温暖都轻轻贴着肌肤,百花伸手摸了摸,眼神和语气仍有些木然,只轻声道:“多谢。”
两人静默无言。
狄青半晌也没等到她开口相问,又想起方才她梦魇中的呓语,忍不住地宽慰她:“我从前也总是梦见发大水的时候,母亲和哥哥扑出了门去,我吓了一跳,也跌进水里,要不是慧真师父救我,我早就葬身鱼腹了。”
百花依旧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我梦里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狄青闻言讪讪,正不知如何辩解,却又听得百花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听的。”话到最后只剩下极细的气声,又带着隐约的鼻音。
——她在哭。
狄青何曾有过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清寒冷冽的空气中,不知什么野物被炙得焦香扑鼻,狄青被这香味惊醒,忙取了烤好的黄鱼递到百花面前。
百花嗅见香气,抬头茫茫然地看了看那烤鱼,又看了看狄青。
——那一双眸子盈满了泪水,此时映着火光柔似月光下两弘春水。
她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和春光明媚,只木然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白云山上的小鹿一般。
狄青心跳漏了两拍,遮掩似的笑道:“周遭也没别的东西,先随便吃些填填肚子。”
狄青第91章 秋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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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鱼被烤得外酥里嫩,金黄的油色衬着雪白的细肉,瞧着分外可口。
夜色浓重、也不知是几更了,百花自午后就不曾吃过东西,此时嗅见这鱼肉鲜香,毫不推辞地接了过来;待到咬上一口,只觉得那鱼肉又腥又寡淡,顿时有些咽不下去。
“方才烤鱼的时候,我就想着、能有一点青盐佐味才好,”狄青瞧她皱了眉头,忍不住地笑道,“从前听闻边境有人走私青白盐,总是替诸位大人烦扰忧心,今日吃这没滋没味的鱼肉、倒有些想念起来。”
“陕西不也有盐池么,为何要想着青盐呢。”百花忍着腥气咽下一口鱼肉,颇有些不领情。
狄青毫不在意地笑笑:“官盐多土而咸涩,而青盐纯白不杂、又是味甘鲜香,此时此刻、自然要想着些好的了。”
百花早已明白个中缘由,只是好奇道:“你吃过青盐么”
“不过是听保安军的私盐犯说起罢了,”狄青摇摇头,见她肯搭话了、又特意多说上几句,“宋夏边境上的民众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走私青盐,可见这也不是胡夸。”
百花沉默了半晌,果然追问道:“贩私盐的量刑同太宗朝比可有变过”
“盗贩私盐之罪或有减轻,可私贩青盐却从来都是不论多少皆坐死。”狄青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认真思索片刻方才答道。
“那个时候都不怕,怎么如今倒怕了呢...”
不知是红柳河还是黑水河的缓流淙淙流过,篝火偶尔爆出一点噼啪响声更衬得周遭的世界宁静得如同无人之境一般。
百花低头端详着那鱼肉,愈发觉得委屈起来。
“我跟着先生造了河西字、跟着父亲打下了河西走廊,后来,又跟着陛下打下了三川口一战。殊不知,这其中没了我,也没有什么不同。”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小而胆怯,像是从八岁那年穿梭而来。
“没了我,河西字一样会造出来,河西走廊一样会被收复,三川口也会有这样漂亮的一战”,她自嘲似的轻笑两声,鼻子有些发酸,“偏偏我没有这份自知之明,只是矜功自伐,还大言不惭地要学先祖重建会市,外贸青白盐。”
她低头喃喃着,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一般:“从前宋太宗时,先祖也曾开了会市交易青盐,那个时候边境宋人不堪律法之严、叛逃者甚众,可如今,这律法也没什么变动...”
“会市却毫无波澜就被压了下去。”啪嗒一滴眼泪掉在烤鱼上,她的音调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白白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还不知悔改,非要把你们引入冶铁务去,如今不仅苦了这许多工匠士卒,连自己也折了进来...”
周身的袍甲仍然湿冷着,四周只有篝火发着柔柔的光和热,像极了边宁部族那个难捱的冬天。
那个冬天,充满了对生活的苦恼和对未知的恐惧。
后来,春风吹过了草原,她也顺着风一路往西往南回了兴庆府,殊不知却是离春天越来越远。
兴庆府的流言和讥讽分明比雪片和冰凌更凛冽些——
“一个在中原长大的汉人凭什么当我们的公主。”
“她那样卑怯小气,哪有公主的样子。”101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幼时的冻伤会沉寂、却似乎永远也好不透彻,每当她在逆境中四处碰壁,它就隐隐地发疼,像是提醒着她仍然是从前那个怯懦的汉人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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