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顾明楼
夕阳渐渐地沉下地平线去,这大战方休的土地没有半点人声,愈发显得阴冷起来。
夹杂着浓重血腥味和腐肉味的夜风从山谷中呼啸而来,令人闻之作呕。
翌日黎明,宋人才陆续往两面战场掩尸缴械。
方一进入山谷,极目所见、横尸遍野,昨日还戍守边疆的良将勇士,今日已成了刀下亡魂。
任福、桑怿、武英、赵律、王珪……名动西夏的猛将几乎全数折没,随着他们一同折没的、还有泾原路帅司的两百余名将校,还有从中原各地前往西北戍边的数千名士卒,还有从镇戎军招募而来的、怀着必胜决心和满腔热血的两万名义勇。
恶战一场、英烈无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103章 未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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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水川大捷的战报传至大夏国内,自是朝野震动、举国欢庆。
饶是夏州这样的边陲之地,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日暮时分,陶然居上上下下刚点了灯,过往的行人便如扑火的飞蛾一般鱼贯而入,直闹得大楼人声沸天、热闹非凡。
喧嚣声中,二楼临窗雅座的儒人满脸怒气、急不可耐地拍案而起,闹道:“坐下就点了一道翡翠蹄筋,到这会还没吃上,你们陶然居做的什么生意”
这头正招呼着客人的店小二忙不迭地迎上来,赔笑道:“翡翠蹄筋得用油发了,再用小火闷得软和了才好吃,官人还得耐心等等。”
“你不必拿这话来糊弄我,”那儒人冷冷笑道,“我也不是头一回吃这菜,你们就是现去宰羊也该上桌了!”
店小二见闻声侧目的客人愈发多起来,忙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赔罪道:“军器监贺府刚叫了一桌席面去,咱们小店开罪不起,只能请您多担待了!”
那儒人听了这话正欲发作,却听得店小二朗声笑道:“江南新到的女儿红给您赔罪了,如今这世道,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一桌人听了这话都是眼放精光,况且又碍着贺家的名头,忙连声劝他坐下;那儒人既得了脸面,自然也顺着台阶、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店小二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急慌慌地下楼来搬酒、口中还忍不住和账房抱怨两句:“为了贺府这一桌席面,还不知要赔上多少钱。”
“贺家如日中天的,别人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赔点钱算什么”须发泛白的账房嘿嘿两声,“一会儿让二狗子跟着去,他那嘴蜜糖似的,没准能讨回这酒钱。”
...
东苑的花厅里放下了挡风的幕帘,月色透过窗棂已淡得没了影。
二门上送来的席面已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绿白相间的翡翠蹄筋搁在正中间,色泽鲜美、香气四溢,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雪儿招呼着布了菜,从怀里掏了对牌递给多多,让他带着陶然居的人去账房支银子。
不想陶然居那小厮临走前点头哈腰地拜了又拜,嘴里念着:“多谢娘子恩典。”
“陶然居的人也这般没眼色,连女使和娘子都瞧不出来”雪儿笑着嗔他。
二狗子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小人眼拙,只怪姐姐这举止做派,竟比别家娘子还贵气些。”
雪儿捂了嘴笑道:“哪来的浑小子,尽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
“原是小人嘴笨。”二狗子赔笑道,“如今贺监事领着冶铁务、贺家大爷又领着铁鹞子,这样的圣眷荣宠,别家娘子怎能比得上姐姐尊贵。”夭夭文学网
雪儿无心与他贫嘴,随手赏了他半吊子钱,也当散一散贺府这炙手可热的喜气。
自去岁十月里新建了冶铁务,贺羡便平调往夏州供职,如今已擢了振威副尉,风头之盛、丝毫不亚于父兄。
年关时两国正战备,直至二月末了贺群才得空着家,一家人和和乐乐暂且按下不表。
这头贺家兄弟正凑在一起指点江山,聊得不亦乐乎;转眼瞧见贺兰并百花一行娉娉婷婷而来,二人忙收了话头转身揖礼。
黄芪炖的羯羊脖肉荤香四溢、丁香肘子油润澄黄,并上绿白相间的一道翡翠蹄筋,再满上几盏清透的女儿红来,几人兴致愈发高昂、说起好水川战事来。
“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贺羡饶有兴致地学着陕北民谣的唱腔,逗得三人都是笑,唱罢又道,“如今好水川战败,也算是狠狠地打了大宋官民的脸。”
“新来的这两位主官的确不是从前的范夫子能比的。”贺兰同百花交游许久,军事政务零星听了些,也能开口论上几句,“只是韩范二人政见相左,大军合不到一处去,两三万的军队人实在成不了气候。”
贺羡生得一副淡漠疏离的好皮囊,内里却是个刺刺不休的话痨,听了这话连声赞叹道:“之前送去延州求和的高怀德又被送了回来,我还以为是张元失算了,没想到还能打下这么漂亮的一仗。”
百花端了茶漱了漱口,这才悠然道:“张元没有失算。”
见贺家三兄妹都望了过来,百花又道:“他让高怀德亲去延州求和,是想让陕西将官都以为这是故技重施,让大宋朝廷调兵防守延州;届时他再转攻渭州,正是声东击西之策。”
贺兰认真思索片刻,疑惑道:“那他何必派人去渭州呢、岂不是打草惊蛇?”
“高怀德去延州,是为稳住北线的范仲淹,让他能增兵戒备、安安心心地等着归降的正式文书。”百花细细剖析道,“而送请降书去渭州,是为了刺激韩琦出战——和范仲淹不一样,韩琦本就是存了进取之心,若是能给他时间筹备好军队、他自然会主动出击。”
“他筹备了这些天,到头来也不过是两三万人的军队;这样军备悬殊的仗,换我都不会出战,亏他还是个声名在外的大相公呢。”贺羡颇有些不屑。
百花转头望了一眼贺群,试探着问道:“此番追击至,只怕不是韩琦的指示”
贺群平日里坦坦荡荡、一身正气的八尺男儿,此时被这美目一瞥,竟慌慌张张低下头去,磕磕巴巴道:“咳,听闻,听闻宋军在任福身上搜到了韩琦的手令,让他从怀远城往羊牧隆城驻守,若有违令之举,虽有功亦斩。”
百花低头饮茶消食,那翡翠蹄筋着实鲜香软糯,方才贪了嘴,此时就发腻了。
贺兰亦只是微微颔首,复而低低叹息。
唯有贺羡听书似的乐道:“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也是失职,不算冤枉了他;往后这民谣就要唱‘军中有一韩,大宋闻之心骨寒’了。”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贺群道,“张元回师途中留的这首诗,早就传遍两国三军万民了。”
第104章 长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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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四年、宋康定二年二月,李元昊在好水川口设伏围歼宋军;宋朝三万将士全军覆没,急报传至,关右震动,仁宗为之旰食。
时值杏月,春昼初长。
镇戎军才下过一场绵绵春雨,似乎要倒回阴冷的冬日去。
韩琦在六盘山下接应了侥幸逃生千余残将,踏着泥泞的黄土回城。
一行数千将士皆默然垂首,四周不闻笑语人言,只听得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如冬日冻河初解的冰凌叮咚。
行至镇戎军前,终于有喧嚣声打破了这极度压抑的沉默;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灵幡高悬、纸钱漫天,白汪汪的戴孝家人手持亡人遗物伏地恸哭。
韩琦正欲下马,不知谁高哭一声“韩招讨来了!”,城门前的烈属闻声而起、一拥而上,或是拉住韩琦衣角诘问,或是攀住韩琦马头哭喊。
两侧随侍的护卫正欲上前拉开众人,却被韩琦抬手屏退、只得持刀戒备以防有人谋害朝廷命官。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银发苍苍的老妪拉住韩琦的袖口,声嘶力竭道:“韩招讨,我家大郎跟你一块出征;现在你回来了,我家大郎在哪儿啊”
韩琦翻腕握住她靴皮一般干瘦的双手,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无语凝噎。
那老妪见他这模样、登时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大郎啊,你就狠心跟着你爹一起去了,留下我个老货可怎么活呀!”一语哭罢转身就往两旁护卫的利刃上撞去,登时血溅当场。
“刘嬷嬷!”有妇人惊呼出声,两三步跑上前去拉她;眼见那老妪瘫倒在地,妇人哭喊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就想不开啊……”
刘嬷嬷费力地抬起右手,双唇颤动间不住地咳出鲜血来,终究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四周哀嚎声滔天,直震得人心惊胆战、肝肠寸断——
“你们都是跟着韩相公出征的,现在咋没有和韩招讨一起回来啊!”
“你这一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吵闹间,挥洒的纸钱冥锭落了韩琦满身,挥舞的灵幡轻柔地从韩琦脸颊拂过。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韩琦忽地想起尹洙说起范希文的话来——“大军一动,万命所悬,岂能置胜负于度外”
他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纸钱出神,不知何时泪水已滚了满面,胸前青衫也湿透了。
...
消息传至延州,鄜延路将士也各有一番见地。
“不是他一直主张进攻,这些人也不会硬着脑袋往上冲——所以说,这事韩招讨也脱不了干系。”笔趣阁小说
“狄钤辖可说了,韩招讨给任福的手令是去羊牧隆城守着,是任福自己擅作主张。”
“幸好咱们都跟着范大人做事,不然这会子埋在好水川的就是我们咯!”
张衷打了饭的空隙听了满满一耳朵闲话,回来津津有味地说给狄青和李宜听。
“进攻的命令不是韩相公发的,战后的烂摊子却要他来收拾。”李宜连连摇头,慨然叹道,“不仅要面对这全军覆灭的噩耗,还要被烈属这样羞辱,实在令人不平。”
“你可别忘了他以前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满口都是什么五路并进、什么一举而成,如今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总该醒悟了吧”张衷颇有些见不得李宜的慈软心肠。
两人又争了两句,见狄青只是埋头吃饭、一言不发,不由得开口相问。
狄青隔了筷子、长叹道:“军人本就和别的差使不同。”
张衷二人闻言生出几分好奇,转头认认真真听狄青道来:“他们只将军人当作谋生的差使,只以为这同拉船的纤夫、灶头的厨子没什么不同;他们只当这是一场能博出功名的豪赌,却瞧不见一将功成万骨枯。”
“……愿赌服输嘛。”张衷本就是个好赌的,良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面上颇有些讪讪。
李宜倒是认真思索片刻,方才叹道:“可好水川一战几乎全军覆没,两万多名义勇竟无一人幸存,只怕往后无人再应征出战了。”
“若是人人都只为功名利禄,何不对强者俯首称臣”狄青摇头道,“若是只为了功名利禄,好水川三万将士怎会无一人投诚、非要奋力厮杀到头破血流。”
见李宜二人沉默不语,狄青又道:“好水川的将士们是英勇无畏、足以彪炳千古的,可惜这些烈属的作为、给这份英勇抹了灰。”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将士之心,才是民族之魂所在。”
张衷颇有些贪生怕死的心性,听了这样义正辞严、抱负宏大的话羞愧得无言以对;这头正埋头吃饭,却瞧见狄青伸手攀住他的肩,朗声笑道:“不到生死一线的时刻,人总会有些胆怯的;虎狼山那样的险境,你怎么没投敌”
“这不是,大哥你带头打起来了吗……”张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复而生出了几分豪情壮志,“不过啊,那些西夏兵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是被他们乱刀砍死,也不会跟他们低头卖笑!”
李宜和狄青听了都是笑,张衷嘿嘿笑道:“这回泾原路惹了祸,多亏范相公坚持固守、又派兵增援,朝廷对咱们鄜延路肯定有大赏赐。”
三人正说着话,只见范纯祐阔步走了进来。
狄青见他胡乱打了些残羹冷炙,忙抬手招呼他同座,又将碗里不曾动过的白馍分给他。
范纯祐挤出半分笑容谢过狄青,复而耷拉下脸来低头吃饭。
张衷二人见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该多出,半晌才听得他道:“范大人派人往西夏去取求和的正式文书,没想到西夏人竟写了数十页的嫚书来,言辞之轻慢无礼、态度之趾高气扬,气得范大人肺病都发了。”
李宜惊道:“范大人这等肯容人的胸怀都气病了,只怕这信是不能送到东京去了”
狄青摇头道:“再轻慢无礼,这也是外交文书,范大人身为人臣,没有蒙蔽圣听的道理。”
第105章 长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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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到底没有将那封长达二十六页的国书呈往东京,而是撇去了一干轻辞慢语,只将其中陈情表意之句重作修改,极尽所能地使之温和有礼。
即便如此,延州依然传来了东京的雷霆暴怒。
彼时春意将尽,延州瓮城外的山林郁郁葱葱起来、渐渐沉淀成浓重的墨绿;东风忽忽地带着暖意,几乎要让人忘了冬日的凛冽和阴冷。
“宋相以范大人私自遣使西夏、与李元昊通信,对西夏国书又瞒而不报,弹劾他蒙蔽圣听、蔑视朝廷,请旨斩首。”范纯祐在城楼上寻到了狄青,二人迎着暮春柔柔的东风说着话。
“范大人是关切两国百姓、意图招降西夏,若是此前的请降书和国书直接送往东京,战事必将愈演愈烈,他们远在东京,竟看不到边疆的生灵涂炭吗”狄青叹道。
“宋相风骨秀重,小弟也是由心敬重。”范纯祐叹道,“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臣下无君主之命而觑他国国君,不仅有里通外敌之嫌,更有违中外夷夏之大防。宋相弹劾也是理义之中,只是出于人情之外罢了。”
狄青宽慰道:“范大人入仕数十载,鞠躬尽瘁、名节无疵,官家明察秋毫、想来自有考量。”
…
庆历元年三月,宋庠以“人臣无外交”之罪弹劾范仲淹,力请斩首处置;幸而朝中群臣认为范仲淹赤胆诚心、忠君爱民者甚众,官家权衡之下允其上书自辩。
在此性命攸关之际,范仲淹所书《谢上表》却无只言片语为自己开脱,通篇皆是自责请罪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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