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园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小小9090
单看这几个字,已经隐隐有人猜到了什么,然后一张张图片在幻灯片上依次放映,背景音乐是舒缓的,解说词的语气是从容的,教室内循环回荡着几个词,乳房,外生殖器,子宫,阴茎,发育,遗,月经。
女生们红着脸埋头,想抬头又不敢抬头,男生们则是用不间断的起哄来掩饰自身的好奇与羞涩。
周园园也埋着头,她的难堪在某些方面似乎又不同于其他女生,她在黑暗里把自己的几根手指反反复复掰过来掰过去,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嘉树。
她清楚他坐在哪里,她先用眼睛余光瞄,但是余光看不到他,她就转了头先看别的地方,把四周都看过了一圈,再假装漫不经心地落到他的身上,其实最多也只有一秒钟,她看到嘉树端端正正坐着,面部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是一堂数学课。
这堂课结束后,女生们还每人分发到一本宣讲青春期内容的小册子,册子附带两片某品牌的卫生巾,周园园那时候总觉得月经离自己还很远,拿回去她就迫不及待拆开来,学着电视广告里那样倒水上去再掀开,把那些凝结成固体的小水珠拿在手里玩。
初潮是在这年寒假突然降临的,大年初三,周园园窝在暖和的被窝里,人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醒,意识还是迷离着,突然双腿间涌过一阵暖流,她吓得身体僵硬,她还以为尿了床,掀开被子低头看,姆妈新换的牡丹花图案的床单中间赫然开了一朵最大最红的花。
那天的太阳正好,姆妈在院子里一面埋怨一面洗床单,她就站在边上羞怯地看,第一次按照姆妈教的在裤子中间夹上一块尿布似的卫生巾,她少见地安静下来,像被缚了双脚的鸟儿,不敢动更别提飞。
周园园不知道班级里其他女生是不是也来过了月经,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这种话的女同学,她只能默默观察,但从表面又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她也就默认了整个班级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要用卫生巾。
她有一种身为异类的耻辱,每回碰到来潮,课间从书包里拿卫生巾都像做贼,两根手指钳着,把那块东西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再推进袖子口,人走到厕所门口,也不敢立刻进去,磨磨蹭蹭要等预备铃响起来,抓住那短暂的最后一分钟,趁着里面没有人,进去飞快地换好,然后提起裤子匆匆回教室。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脱下了外套,周园园没法再把卫生巾塞进袖子里,她只好把卫生巾藏在裤裙口袋里,一只手就始终欲盖弥彰地插在口袋里。
六一儿童节那天,女生们统一穿嫩绿色背带裙进行舞蹈汇演,周园园第一次没被排除在外,虽然被安排在角落位置,但也兴高采烈。
汇演完毕她急匆匆下楼去上厕所,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个久违的声音喊了她一声,“周园园。”
她回头去,嘉树穿着男生统一的短裤衬衫,手里却还拎了一件春秋外套,他把外套递给她,少见有些忸怩地说了三个字,“你后面……”一张脸很不自然地红透了。
周园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血全朝着脸上涌,也顾不得说谢谢,接了他的外套就急急忙忙掖开来扎在自己腰间,嘉树轻轻说声,“我先走了。”径自顺着楼梯往上了。
周园园到家门口才敢解下那件外套,嘉树的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领口袖口都像新的一样雪白,只有内侧沾到一点氧化成暗红的月经血。
她把他的外套塞进书包里藏起来,等到半夜姆妈睡着了,才偷偷从床上溜下来,走到楼下去开了灯,寻了个脸盆,拿出嘉树的外套笨手笨脚洗起来。
好不容易洗完了拧干,她才想起晾晒的问题,没有办法只好去拿了吹风机,两只手轮换举着不停地吹,手酸眼睛也酸,勉强吹到了半干,摊平晾在楼下小房间的椅背上,第二天,又赶在姆妈之前起了大早了衣服折叠好,她跟爷爷奶奶推说学校有活动,匆匆吃了早饭就一路往学校赶。
她到一班门口的时候,第一道阳光才刚探出头,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推门进去,她记得很清楚嘉树坐在靠窗倒数第三个,她寻到他的座位,把他的外套放到他的课桌里,一分钟也没有多耽搁,又逃也似的跑出了门。
小乐园 chapter 12
五年级暑假里,周园园碰到嘉树完全是偶然,那天傍晚吃过夜饭,她被姆妈差遣去超市买日用品,她按姆妈手写的清单依次拿了洗衣皂,洗碗海绵,毛巾,卫生纸,又去拿了酸奶和薯片,磨磨蹭蹭直到最后才走到卫生巾的货架边,眼睛迅速扫着上面的字,拿了一包夜用,还没来得及扔到购物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声看去,隔了没几步的距离,嘉树刚好也正朝她这边望,他穿t恤短裤,跟个看上去比他大些的男孩走在一起,两个人都一手拎只羽毛球拍,一手拿瓶冰镇可乐,周园园扭过头,下意识就把夜用卫生巾烫手山芋似的丢了回去,连搁在地上的购物篮也不要了,面孔烧透转身就朝门外逃。
后来她是走过一条街,换了家超市才把东西买齐的。
六年级开学后,周园园对着嘉树,似乎是单方面从“123木头人”的游戏悄然转换成了“官兵抓强盗”,远远看到他就立马逃走,甚至是只要听见嘉树的声音,都没看到他的人,也急急忙忙逃,实在没办法逃的时候,例如仪表检查,例如早晨列队,再例如两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她就只好埋了头,玩树叶,玩辨梢,玩手指头,玩她一切能玩的,好像只要她不抬起头,就能在他面前隐身一样。
这年秋日某个星期天,村里挨家挨户分发了灭蟑药,周园园家里搞起大扫除,姆妈奶奶带头,把里里外外每间屋子都仔细清理,姆妈煞有介事也给周园园套了布袖套,要她帮着一起弄,她东擦擦,西掸掸,兴奋劲头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躲在爷爷奶奶房间里磨起了洋工。
她拉开奶奶的五斗橱抽屉,翻到一枚话梅糖就塞嘴巴里,翻到顶针箍就套在大拇指上当戒指,翻到一大团叠在一起的零碎花布,又一张张拽开看,拽开同时一个东西落到了地上,她去捡起来,拿在手上愣了神——是枚粉红色的蝴蝶发卡。
周园园拿着发卡蹬蹬蹬地下楼梯,跑到在灶间水龙头前洗抹布的奶奶边上去,伸长胳膊把那发卡举到她面前,“奶奶奶奶,你这个哪里来的,能不能给我?”
奶奶看也没看随口答应,等她关了水龙头,绞干抹布,看见周园园乐滋滋地把那发卡往头上戴,奶奶一愣神忽然想起什么来,哎哟了一声说,“这是那个男小囡拿来的。我给忘记了!”
周园园戴发卡的手顿下来,奶奶擦抹着灶头接着往下说,“就是那个,你老早生日来过的男小囡。前年暑假里的事情了,你在外婆家,他来寻过你两趟,第二趟过来还背了个大书包,头上戴了遮阳帽,我问他他说从北京刚回来,放下这个就走了。”
周园园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人在门前的花坛边沿上坐下来,把那枚发卡托在手心里细细看,近黄昏的阳光穿透过透明的部分,内里浮着无数个小气泡。
那年她和嘉树一起去展销会,两个人走过一个摊位,那一堆蝴蝶发卡里只有一枚粉红色的,她一眼就看中了,却被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
可是,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周园园又把眼睛转向院门口,现在是深秋,院门前丝瓜架上的藤蔓已经枯败了,盛夏的时候是青翠繁盛的,她仿佛看到嘉树背着背包戴着遮阳帽背对着绿油油的丝瓜架立在院门口。
可是,这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她闭了眼睛,拿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她有一种类似恍若隔世的感触。她把发卡在手心里攥紧了。
十二岁的冬天,周园园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她把用不到的英语磁带找出来,用复读机消除掉原有的内容,再转录别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她在旧屋翻到那个藏在杂物柜深处的放磁带的纸盒,打开来扬了一脸的灰尘,她就席地坐下拿着随身听用耳机一盒接一盒地听,听到自己贴着电视机转录的杂音很多的动画片主题曲,还有整集电视剧,放到某一盒的时候,开头只是一片空白的滋滋声,像雨声也像哭声,突然响起一声由于深呼气导致的噪声,然后十二岁的自己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轻而模糊的一声,像在小心翼翼试探什么,“嘉树……”
过了一会儿,是一声稍微清晰点的,“嘉树……”紧接着好几声,都在叫着同一个名字,“嘉树,嘉树,嘉树……”。
再然后,又是无止尽的滋滋声。
她背靠着墙,像是回到了那个第一年跟姆妈分床睡的冬天,关灯之后一个人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怀里揣着复读机,戴着耳机蒙着被子,她想象着嘉树站在自己面前,她在练习开口。
因为春节就岔开元旦没几天,六年级寒假放得很早,刚放寒假,外婆那边有一个亲戚去世了,爸妈都要上班,周园园就被外婆带去参加丧礼。
丧事办在乡下,她跟着外婆一大早出门,搭了好长时间的长途公交才到那地方,那户人家里地方大,灵堂设在堂屋,前院里摆了几桌,后屋又摆了几桌,他们那桌是在后屋,周园园在夹海蜇皮的时候,嘉树和他奶奶姗姗来迟。
她太惊讶,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去掩饰或者躲避,眼睛呆呆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红着脸低下头去,头脑空白地盯着一次性杯子里漂浮着的雪碧气泡。
大概躲他的时间实在太长,明明是在同学校同年级,她却似乎有好久没见到嘉树了,从他的面孔到神态都觉得有些陌生。
嘉树跟着奶奶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打过招呼,他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特意落在周园园的身上,也没有特意不去看她。
周园园从头到尾就只知道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喝雪碧,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外婆就说她,“不吃东西光喝饮料,所以不长个也不长肉。”
周园园不说话,还是自顾自地喝雪碧。
外婆又说,“平常明明话很多的,今天怎么就闷掉了。”
一桌上的中年男人自以为幽默地打趣,“你不懂了,小姑娘小伙子坐一桌,晓得难为情了。”
周园园搁下筷子,嘟嚷一声吃饱了,先一个人走出去。
这个下午实在太长太无聊,不搭车去殡仪馆的远亲们全都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只剩下他们两个岁数相近的孩子,弄到最后还是只能聚在一起,端条长凳放在阳光地里,再端两只小板凳放在长凳的两端,嘉树坐在这一端,趴着写寒假作业,周园园就坐另一端,拿着一张纸画画。
冬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光洒在后背痒丝丝的,像初春。
周园园其实想开口,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想好了数到三了就开口,但是,三之后她还是开不了口,握了笔的手心都湿透了,她又数一二三,再一二三,无数个一二三,没完也没了。
“周园园……”
嘉树突然叫她,他并没有抬头,这一声在她听起来简直像幻觉。
“赵嘉树……”她低头很轻地应了一声,鼻子发酸,最后那个字的确也像在哽咽。
她到底忍住没有哭出来。
有个大人从里屋走出来,点了支香烟抽了两口,漫不经心地看看他们两个,笑呵呵地说了句,“两个囡都乖。”
他们仍是埋着头,一个做作业,一个画画,直到最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后来很长时间,嘉树回想起那个时期的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更无法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僵局,就这么一直拖到六年级下学期,拖到临近小学毕业,拖到不能再拖下去,他才下定决心要去主动面对和打破。
那是毕业前夕最热的一天,午休时,他到四班去找周园园,她不在。
他顶着灼人烈日在学校里四处找她,走到操场边上时,远远看到周园园坐在香樟树下的石桌边上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嘉树走近,她也搁下笔,有些茫然地抬了头,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本毕业纪念册,临近毕业,很多人都会买一本这样的册子,请班级里要好的同学写下毕业赠言贴上照片来留作纪念。
他到她身边去,并没多想,笑着从她面前拿过那本纪念册,他本来是想要替她写一页赠言的,然而他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的却正是自己的名字,赠言栏上写了几句话,是周园园特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着的则是一枚卡通贴纸。
他下意识地翻过一页去,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赠言栏依旧是那个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的还是贴纸。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再翻,也没有再去看,人就僵硬地站在那里,拿着纪念册的那只手残废了似的完全没了知觉。
头顶的香樟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蝉鸣如沸。
“还给我。”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要哭,脸上的神情却又比哭更难堪和绝望百倍。
他还是没有动,看着她,过了很久有些力地开口,“周园园……”
周园园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纪念册扭头就跑,她太慌太急,没跑几步人就在煤渣跑道上重重绊了一跤。
他想去扶她,还没走到跟前,周园园却自己先爬了起来,一只手捂着擦破皮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纪念册,就这么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小乐园 chapter 13
姆妈问,“你们班上谁的数学成绩最好?”
黄昏了,紧闭着的西窗里透进来一束橘光,自来水龙头哗啦啦的,水也是橘的。整个狭小的厨房都是橘的。
姆妈就立在这束橘光正当中洗苋菜。
周园园坐在椅子上等吃饭,嘴里还嚼着泡泡糖,她说,“应该是班长,许晔。”
姆妈把菜沥干,拧开煤气,按了抽油烟机的开关,一半的声音盖在噪声里,“我改天要去找你们班主任,拜托他把你跟许晔分同桌,像你小时候跟嘉树,有样学样,说不定还能进步点。”
周园园没有响,泡泡糖嚼得太久发硬了,一点甜味都没了。
姆妈哗啦一声把菜倒进锅里开始炒,油锅噼里啪啦爆, 她翻了两下盖锅盖,嘴里接着碎碎念,“刚刚初一数学就不及格,讲出去人家都要笑……”
周园园像没听进去,特意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姆妈身边去,很不服气地嚷嚷,“许晔怎么能跟赵嘉树比,她也就在我们学校我们班算好的。赵嘉树小学毕业考数学英语两门满分,一附中都没人能比过他!”
姆妈不睬她,自顾自掀起锅盖放盐又翻炒,隔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半开玩笑看向她,“你老实说,你小时候是不是欢喜人家嘉树?”
周园园愣了两秒钟,嘴里连连“嘁”了两声,扭头不屑地跑开来。
她从打过蜡的木地板上一路滑回自己房间里——六年级暑假里搬的家,爸妈东拼西借买了一套二手两室一厅商品房,和爷爷奶奶分开住。地方不大,装修都按最简单的来,但是姆妈还是很开心。周园园也开心,搬了商品房,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只要把门一关上,都是她一个人的小天地。
周园园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张只差涂颜色的漫画图,想了一想还是捧在手里跑出去,屁颠屁颠拿到姆妈眼跟前,“姆妈你看你看,美术老师单独给我布置的。”
姆妈把饭碗搁桌上,不以为意瞥了一眼说,“有什么用,能靠这个吃饭吗?”
周园园赌气说,“为什么不能,美术老师说我有天赋!”
姆妈不客气地泼她冷水,“你先把数学读读好,现在没有文凭去哪里混。”
周园园搁了画端了碗不再响,耷拉着脑袋无打采扒起饭,姆妈像是也有一些不过意,从口袋里摸了一张五块钱出来搁桌上,“喏,明朝早饭钱。”
周园园瞥一眼,还是置气不抬头,过一会儿,趁了姆妈不注意,却很快的拿过钱来塞到裤子口袋里,面上仍是不高兴地撅着嘴,心里却忍不住为了姆妈多给的两块钱乐开了花。
小学毕业周园园直接升上地方中学,正好离新家也不远,她每天还是走路上下学,走过一条街一个车站一座公园就到校门口,升到初中,也终于不用再每天早晨吃泡饭酱瓜,爸爸或者姆妈隔天夜里给她三块早饭钱,她早上路过点心摊,花一块五买一只菜馒头,一只茶叶蛋,一路拿着吃到学校去,剩的钱放学还能去小卖部买买零食或者小玩意。
傍晚放学周园园走过车站前面那条街,偶尔正好会碰到嘉树也搭车回来,他穿一附中的浅蓝校服,步履匆匆走在夕阳下,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园园拿眼梢剐到那抹蓝,人不朝他望,却偏要吸引他注意,有时候嚼着泡泡糖不停吹泡泡,有时候拿刚买的簿子当扇子扇,或者故意走两步跑一步,到了拐弯路口分道扬镳,她消停下来,后背往往沁出一身汗。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大街上学校里突然都贴满了宣传海报和告示,电视里也是整天播报“非典”两个字,走在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学校规定每天上学都要带好体温计和口罩,每天中午集体量体温,厕所的水龙头前悬挂着消毒皂,就连小卖部都开始卖各式各样的肥皂纸,学校还专门开了一堂课,向大家解释什么是“非典”,周园园听过依旧云里雾里,但她还是买了一包花朵形状的肥皂纸揣在口袋里——图好看。
她还无师自通生出歪脑筋,心里不愿意上下午的数学课,中午量体温时就偷偷拿了体温计在裤子上面摩擦生热,看到温度停在38度就手,一面眼神发虚作出病怏怏的模样,在被老师识破前,成功逃了好几堂课。
这段时间放学再没碰到嘉树,就连车站前的行人都少了很多,每天路过那里,周园园都背着书包戴着口罩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来回走过好几遍,直到夕阳快要沉没了,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家。
天慢慢的又热起来,某一天体温突然变成两天量一次,老师也不再反复强调要洗手消毒,对于不戴口罩进出学校的人睁眼闭眼,一直到电视新闻里播报出“我们战胜非典”,所有一切终于完全回归往日。
很久以后周园园在抽屉角落发现一块不方不圆的怪东西,愣了很长时间她才想起这是那时候买的没用完的花朵肥皂纸,捏着这块东西,这段断档似的记忆才又一点点浮出水面。
“五一”劳动节前夕,班级里组织小队活动,周园园分配到的小队任务是去敬老院帮忙,小队长举着队旗走在最前面,他们鱼贯跟在后面,周园园一开始落在最后头,她加快脚步赶上去想跟上大部队,走在她前面的男生看她跟上来,又故意绕到前面去,嘻嘻笑笑把他前面的人推下去,前面的人不肯,两个人你推我搡的,都不想走在她前面,周园园就不再跟,干脆和他们岔开远远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在最边缘。
到了敬老院,小队长挨个地分配完工作,很快你拿扫帚,我拿拖把和抹布地分工劳动起来,依然没把她算在内,她两手空空,这里那里,哪里都插不上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五月的太阳真好,她就一个人背靠墙壁坐在角落里,晒着太阳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忽然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她抬头,一个女生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里咬了一支棒棒糖,百无聊赖地跟她说,“好无聊啊,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了。”
周园园眼睛一亮,想也没想点点头说好。
这女生叫陈菲,小学留过一级,所以比班级里的都大一岁,个子也高,面孔漂亮,美中不足脸上有几颗青春痘,发育也早,隔了校服胸脯高高耸起来,夏天穿衬衫从背后看得见胸罩带子,女生离她远远的,男生总爱给她起绰号,拿她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她也不在意,甚至故意脱了外套,把两只衣袖打结扎在裤腰里,昂着胸脯高傲地走。
她们平常没有什么交集,这会儿陈菲却很自来熟地挽了她胳膊,很有主张地说,“我们回学校看初二的打篮球去。”
周园园任她挽着,胳膊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这样一路走回学校去,到了篮球场边上,趴在了栏杆边,陈菲还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兴奋地指着球场上的某个男生向她说,“你看你看,那是初二(2)班的陆远哲。”
周园园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有些害羞似的凑到她耳边说,“我喜欢他,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分享秘密,周园园受宠若惊得更不敢动,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男生,隔了会儿有些讨好地开口,“那我跟你一起喜欢他吧。”
陈菲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呼,“这怎么行!”
周园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脸色都发了白,陈菲却自己笑了起来,指着场上的另一个男生,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这样吧,你来喜欢他的朋友钟磊。”
篮球场上的人动来晃去,传球运球,初夏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陈菲一会儿补一句钟磊的特征,周园园眯着眼睛看了大半天才终于把她要喜欢的人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她高高兴兴对陈菲说,“好,那我以后喜欢他。”
下课铃声响,一场篮球赛结束,男生们带了一身汗味三三两两地离场,经过她们的身边时,陈菲突然把她一条胳膊拽紧了,摸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小声说,“我紧张死啦,你紧不紧张?”
周园园有些茫然地一愣,却很快感同身受,也学着她样子捂着胸口,“是啊是啊,我也紧张死了。”
她是真觉得紧张,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跟人并肩结伴。
初一这年暑假,周园园几乎每天都跟陈菲混在一起,跟着她逛批发市场,买来五颜六色的廉价化妆品,一起到陈菲家去,她替她化妆涂指甲油,拿了剪刀,帮她把刘海修成现在正流行的斜刘海,还教她把t恤的下摆系一个结,就连鞋带都有不一样的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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