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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半渡
按照崇阳县惯例,每个月初一都是祭拜城隍的大日子。
早上城门刚刚打开,四乡百姓就络绎不绝地进入城中,向着位于东二街的城隍庙涌去,除了烧香敬神之外,还要赶去看城隍巡街,祭神斋醮,这一天都是难得的娱乐休息时间。
东二街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卖早点的,唱曲的,算命的,打把式卖艺的……,再加上往来看热闹的百姓,把城隍庙门前的小广场填得满满当当。
庙门前还有数十位本县士绅,富户牙商,不时抬头向远处望一望,正在等待县令许秉中到来。他们都是崇阳县里有些身份的人,应邀参加今天的祭神仪式,虽然成群各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整体上还是聚在一起,和普通百姓之间泾渭分明。
牙商们富而不贵,在士绅面前低了一头,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湘楚商行的钱外郎,隆茂昌的宋大官,崇阳码头的赵埠头……,十几个牙商自成一群,正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
“听说了吗?功果银涨到了二十两!”钱外郎是官牙,消息灵通。
众人立刻叫了起来。
“啊?要这么多,水匪不是打跑了吗?”
“宋江就在通城,县里还要修缮城防,赈济灾民,反正变着法要钱呗。”
“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我大明就坏在这些贪官手里了!”
“唉!我本想今天躲出去,却被许大令逼着来了,简直跟明抢一样……”
“诸位仁兄,请慎言!”宋大官说道:“许大令也是为了保我崇阳平安,二十两银子又不多,你们哪个拿不出来?”
“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天这银子我就不捐了!”有人不服。
“我也不捐!每次祭城隍都要功果银,现在还涨到二十两银子,半个月又白忙了。”有人响应。
“别装穷啦,上个月在武昌府,你梳笼个粉头就花了二十两……”有人揭老底。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咣咣咣……”七棒锣响,寓意“军民人等齐回避”,这是县令许秉中到了。百姓们纷纷向两旁避让,士绅和牙商们整衣正冠,躬身伏首,准备拜迎父母官。
开道的铜锣越来越近,围观的百姓却一阵阵躁动,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士绅牙商抬头看去,不由得都楞住了。
许秉中上穿黑边青罗衣,下着黑边赤罗裳,冠带佩绶,一身非常正式的祭服打扮,但是,他却赫然骑着一匹马来了,汪克凡与他并辔而行,只略略落后半个马头。
“这,这成何体统……?”几位有功名在身的年长宿儒痛心疾首,当时就变了脸色,其他人也是一片哗然,疑惑、嘲笑、不屑、艳羡,兼而有之。
城隍祭祀是非常重要的官方仪式,朝廷有一整套对应的典章制度,许秉中作为本县父母,理应全套舆盖仪仗,马棍官轿,以维护朝廷体面,这样公然骑马出入,实在太轻佻了!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并非不能骑马,但都是为尊者避让的特殊场合,比如有巡抚、御史一类的大员到场,许秉中就该骑马随行。但是,今天祭拜城隍的最高长官就是许秉中,他在一个六品武官面前自**份,两人并马而行,简直是礼崩乐坏,士林之辱!
“云台,你看这些人神情古怪,心里在想什么能猜出来么?”许秉中在马上侧过身子,低声询问汪克凡。
“**不离十吧,‘君子不重而不威’,‘有失朝廷体统’这一类的。”
“你还是避重就轻。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之外,他们肯定还在骂我斯文扫地,谄媚武弁!”
许秉中一伸手,拦住了要请罪的汪克凡,微笑道:“一点点虚名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要有意为你立威造势。不过,我能帮到你的有限,下面还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水匪大军仍在虎视眈眈,威胁崇阳,许秉中的荣辱安危都寄托在恭义营身上,汪克凡提出要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筹措军饷,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是,他只负责敲敲边鼓,坏人还要汪克凡去做,另外也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大,免得惹来麻烦。
“……这些人大多鼠目寸光,守着万贯家财却不肯捐资助饷,难道城破了还有他们的好?”
许秉中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嘱咐道:“不过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若他们不愿助饷,也绝不可违背朝廷法度,纵兵用强。”
要钱可以,别动粗,能让他们自己乖乖掏出银子,那是你的本事。
“请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
说话间来到城隍庙的大门前,汪克凡翻身下马,退后一步让出许秉中,眼神向人群中一扫,已经看到于三郎和苏汉章,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许秉中和士绅们寒暄见礼,率领陆传应等属官典吏进入城隍庙,庙中一班道士正在设醮作法,细乐声声,香烟渺渺。为首的老道把众人引入大殿,对城隍像虔心礼忏一回,又到偏殿请出城隍和城隍娘娘的木主。(小一号的木头像,城隍出行时专用)。
众人给庙里捐了些香火钱,然后一起看向许秉中,按照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在城隍巡街之前,还要向县里捐纳一笔功果银。
那一伙牙商在后排暗自嘀咕,心中颇为不满。他们自以为知道了功果银涨价的内幕消息,二十两银子有些肉疼,但已经到了这个场合,也只能咬咬牙认了。
“诸位乡贤,前番水匪犯我崇阳,全仗恭义营奋勇杀敌,才保我阖城百姓平安……”许秉中开口了,热情赞扬恭义营的战绩,着实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人群中响起不少附和之声,不过脑子快的已经觉得不对——正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知县大人怎么跑题了?
许秉中故意停顿一下,脸色变得沉重:“可惜的是,闯贼爪牙袭扰武昌府,恭义营的粮饷已经断了,无奈之下打算离开崇阳。”
“那怎么行呢?”于三郎第一个叫了出来。
“恭义营绝不能走!”苏汉章也挺身而出。
不少士绅富户都是议论纷纷,担忧不已,宋江就在通城,杜龙王还在羊楼洞,恭义营如果走了,崇阳可就完了。
但是,更多的人都沉默着,听出了许秉中话里的潜台词。
看到他们戒备的神色,许秉中心里暗自摇头,这些人利字当先,让他们掏出真金白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汪克凡恐怕筹不到多少军饷。回头想想汪克凡的态度,郑重其事的,报的希望还很大,等下两边说僵了,一定要约束着他,别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情。
“诸位,要想留下恭义营,还得靠父老相亲慷慨解囊,县里这个月的功果银都不要了,交给汪千总充作军饷。”
许秉中打定主意,今天不管怎么说,最少也得给汪克凡凑上几百两银子,免得恭义营真的拔腿就走。
纷杂的议论声突然停止了,场中诡异的一片沉默。反应再慢的人此刻也明白过来了,许秉中绕来绕去的,是要让在场的士绅富户们掏钱。
紧接着,又猛的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家都算得很清楚,功果银总数不过二三百两银子,这笔钱本来就要捐给县衙,让恭义营拿去又有何妨?
“应该的,这是我等的一片心意!”
“汪千总功勋彪炳,理应重酬!”
“鄙号隆茂昌,愿捐功果银二十两!”
宋大官突然冒了出来,把功果银直接翻了一倍,立刻招来周围一片怒目相对。他却浑不在意地微笑着,上前来到许秉中和汪克凡面前,俯身得意地作了个揖。
众人心里都暗暗后悔,这宋大官果然狡诈,只用二十两银子就出了个大风头,却搞得大家里外不是人。
许秉中却是一喜,既然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得跟着多捐银子,当下笑着点点头。
“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他准备好好表彰一下宋大官。
“不错,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但二十两银子还是太少了。”汪克凡突然插话,打断了许秉中。
许秉中、宋大官,脸上的笑容都突然愣住了,一起扭头看着汪克凡。
“云台,你什么意思?”许秉中尽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气,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不是帮倒忙吗?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差骂一句蠢材了。
“汪将军,我县的功果银旧例为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可不少!”宋大官却故意扯高嗓门,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个人却丢不起,既然这汪克凡不识趣,那就反手甩他一巴掌。
“贵号隆茂昌生意兴隆,每个月的利润都在四五百两上下,这个月又从恭义营赚了一笔,只拿二十两是不是太少了?”汪克凡心平气和,讲事实,摆道理。
“这个,汪将军有些误会……”宋大官不由得一惊,嘴里胡乱支吾着,心里却猛跳几下,仿佛突然落入陷阱的猎物,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汪克凡怎么知道隆茂昌的底细?看来他早有准备,暗中调查自己,要拿隆茂昌开刀!
“好教汪将军得知,鄙号盈利远不足五百两,大部分现银也送到了武昌府分柜,现在账上真的没钱,二十两银子已是竭尽全力……”宋大官到底是大牙行出来的掌柜,待人处事都颇有经验,心神稍定后就开口反击,不但咬死了没钱,话里话外还抬出武昌府,暗示隆茂昌的背景深厚。
我不跟你硬顶,但就这二十两银子,你爱要不要。
“没现银么?没关系的。”汪克凡的笑容很亲切:“我这里有一本功果簿,宋大官先画个押就好。”
随着他一声吩咐,京良应声上前,捧着一册账本模样的功果簿举到宋大官眼前,宋大官定睛一看,立刻失声叫了起来。
“五百两?!汪将军,鄙号确实没有这么多钱呀!”
轰的一声,偏殿中众人几乎炸了窝,士绅牙商们都被吓了一跳,五百两,这个数字太过惊人!
一家隆茂昌就要五百两银子,别人又该捐多少钱?士绅牙商们立刻同仇敌忾,一起把矛头指向汪克凡。有人软语相求,有人冷嘲热讽,有人直言斥责,还有人给宋大官撑腰打气,决不能在这功果簿上签字画押。
许秉中在一旁又气又急,这样子闹下去肯定一拍两散,岂不是全搞砸了!
强压怨气正要相劝,汪克凡却又开口了。
“宋大官既然不愿画押,那也不勉强,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他淡淡撂下这句话,竟然就此放过了宋大官,转过身来到许秉中面前,笑吟吟地说道:“时辰不早了,请城隍老爷动身巡街吧。”
“哦,巡街,先请城隍老爷巡街……”许秉中虽然莫名其妙,但一场风波消于无形,也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汪克凡虎头蛇尾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残明 第三十八章 天知地鉴鬼神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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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灯高照,旗幡飘舞,各种锣鼓响器大吹大擂,城隍老爷移驾,出庙巡街。..阅读
城隍为阴间神,巡街的队伍也叫“阴差会”,有青壮扮成鬼卒、无常、判官、以及牛头马面等等,浩浩荡荡护送城隍巡街。
衙役青壮们负责维护秩序,汪克凡带着两队亲兵充作仪仗,为巡街队伍开路,每个路口都有迎驾的香案,两边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初一城隍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呀,小鬼手拿追命牌……”
唱曲的艺人手拉胡琴,向周围哈腰讨赏,百姓们兴致勃勃,兴奋指点谈笑,巡街队伍中却有一群人皱着眉头黑着脸,和周围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秉中、宋大官、县衙的属官典吏,崇阳的士绅牙商……,以及所有目睹了城隍庙偏殿那一幕的人,此刻都各怀心思,满腹疑惑。
汪克凡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头脑发热吧。少年得志难免轻狂,行事毛躁异想天开,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对他也是个教训。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嗯,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许秉中突然发现走错了路,巡街队伍兜个圈子,正朝着东门码头方向前进,向左右询问,手下人也都稀里糊涂,只知道恭义营在前面引路,应该是汪克凡改变了巡街路线。
“快带我去看看!”许秉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巡街队伍前头,汪克凡在一家商行门口勒住了坐骑。
随着他一挥手,恭义营的士兵上前亮出刀枪,齐刷刷站成两排,肃然守在商行门口,巡街的队伍停了下来,判官小鬼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这边目瞪口呆。百姓们见有热闹可瞧,把周围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突然间有衙役分开众人,许秉中带着一大群士绅牙商赶了过来。
汪克凡跳下马,拦住许秉中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提高声音把京良叫到跟前。
“把功果簿拿来看看,这商行是谁家的?”
不等京良回话,于三郎越众而出,上前一揖一跪,行的是正式场合的见官礼节,他脸色潮红,动作也有些僵硬,紧张,兴奋,却并不慌乱。
“启禀汪将军,这是鄙号通江商行,是在下先祖传下来的产业。”于三郎说了两句话后,气息渐渐平稳,居然侃侃而谈:“全仗着汪将军赶跑了水匪。鄙号才能经营维持,而且小有盈利,三郎虽不才,也愿为地方太平出一份力,捐纳一份功果银……”
噢?汪克凡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许秉中心中一松,退后两步,饶有兴味地看着。
京良把功果簿翻得哗啦啦作响,查到了通江商行的名字。
“通江商行,应捐功果银一百两。”
“好,鄙号愿出纹银一百两……”于三郎答应得非常痛快。
哗的一声,周围百姓中爆发出一片惊讶的感慨,一百两!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牙商们却都变了脸色,宋大官恨恨瞪了于三郎一眼,随即又露出不屑的冷笑。于三郎那穷货能出一百两银子?这也太假了吧,说出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演双簧么?好吧,全当是看戏了。我看完也不给钱,你能把我怎么办?
但是,汪克凡却演得非常投入,兴致勃勃的,对于三郎大加称赞:“于掌柜深明大义,通江商行买卖公平,都理应表彰。来呀,给通江商行挂上牌匾!”
《乐善好施》!
硕大的金字牌匾高高挂在通江商行的大门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真心称赞于三郎,有人却是起哄凑热闹,眼都不眨就扔出去一百两银子,简直比看戏还过瘾,今天算是来着了!
巡街队伍继续前进,又来到了“金不换”铁器作坊。
三百两银子!
苏汉章也得到了一块同样的牌匾。
苏员外素来喜好声名,在百姓们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中,只觉得醺醺然欲醉。
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隆茂昌”,宋大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再也笑不出来。
“云台,你给隆茂昌准备的牌匾,恐怕不太一样吧?”许秉中的眼角弯弯的,强忍着笑。
“规格是一样的,上面的字有些不一样。”
“好吧,不要搞得太过火,我先走一步,去西门了。”许秉中决定趁早抽身。
西门外是和水匪交战的战场,双方死了好几百人,今天斋醮的道场就设在那里,以超度这些孤魂野鬼。
只要汪克凡不超过底线,他就会暗中支持恭义营,但是身为一县父母官,又和宋大官私交不错,有些场合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老师慢走!”汪克凡微笑挥手,目送许秉中的官轿离去,转过身看到宋大官的时候,眼神却变得如刀矢般冷冽锋利。许秉中如此明显的纵容,当然要好好发挥一下。
宋大官身子微微一颤,犹豫片刻后决定忍下这口气,暂且低头服软。他凑上来施礼说道:“汪将军,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鄙号一时之间的确拿不出来,要么,先在功果簿上画个押如何?”
“哎——,我刚才说过,这件事以后再说。”汪克凡一口回绝。
现在投降太晚了。
杀鸡给猴看,宋大官就是那只鸡,为了让猴子们学会规矩,这只鸡必须死。
“来人,给隆茂昌挂上牌匾!”
随着汪克凡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从木箱中取出一块牌匾,这牌匾大小规格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只是换做白底黑字,更加醒目。
《为富不仁》!
“慢着!”宋大官红了眼睛,乍开双臂拦在大门前:“汪千总莫要欺人太甚,就算我没有捐纳功果银,也不该给隆茂昌挂这样的牌子!一份功果银竟然要五百两银子,我拿不出来,和为富不仁也扯不上关系……”
“功果银的事情回头再说,这牌子是你自己挣来的,赖也赖不掉。”汪克凡顿了一下,冷冷吩咐道:“京良,念给宋大官和众位乡亲听听!”
京良翻到功果簿的后面,朗声念诵。
“隆茂昌崇阳分号掌柜胡某,素来勾结商贾,共为奸计,某月某日所购货物军马五匹,每匹市价纹银四十二两,胡某指使驵牙(专门贩马的牙侩)减价为每匹十七两。同日购得精铁刀一百五十柄,每柄市价三贯九百文,减价为一贯四百文……”
牙商们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这笔生意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就是在恭义营买了些缴获物资,当时压低价格狠狠赚了一笔,没想到现在被翻了旧账。
京良一条条接着念下去,都是这几天搜集来的黑材料,隆茂昌如何私充容隐,操纵价格,强买强卖等等,种种行径无不利欲熏心,损人利己。
念完之后,亲兵取出这些生意买卖的相关字据,向周围的百姓展示,百姓们一时群情激奋,骂声四起,包子与鸡蛋横飞,砸得宋大官满身狼藉。
“取《大明律》来!”
汪克凡吩咐一声,亲兵送上一册《大明律》,京良接过大声念了起来。
“《大明律·户律七·市廛》,凡牙侩把持行市,卖物以贱为贵,买物以贵为贱者,杖八十。评估物价或贵或贱,令价不平者,计所增减之价坐赃论;入己者,准盗窃论,免刺……”
只听扑通一声,宋大官一跤坐在地上,《大明律》对牙商惩处严格,要是套个严重点的罪名,直接就能把他充军发配。
“你,你是恭义营的千总,不能用《大明律》审我,应该请许大令来主持公道!”
“你说的不错,按照国家法度,我既不能抓你,也不能审你。但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地鉴鬼神钦,许大令今日不在,我当着城隍老爷的面,就要管管这不平之事!”
汪克凡又一次喝道:“来人,把牌匾给他挂起来!”
……
牌匾终于挂起来了,“为富不仁”,四个大字异常刺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欢声雷动。
清官惩治为富不仁的贪商,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桥段,在仇富心理的影响下,他们全都站在了汪克凡这一边,尽情嘲笑着宋大官的狼狈模样。
士绅们身份不同,事不关己,并不担心汪克凡的手段,对宋大官倒有点同情。隆茂昌挂上这么一块牌匾,丢人现眼不说,以后的生意也不用做了。早知道这样,又何必舍不得那五百两银子?
牙行商贾却是人人自危,到了这个时候,形势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早交了功果银,花钱买平安。
钱外郎、赵埠头、侯员外……,商人和牙行掌柜一个个排着队,主动到京良那里签字画押,吩咐人取来银子,换成一块“乐善好施”的牌匾。
还好,每家的功果银都在一百两到二百两之间,有了隆茂昌五百两的先例,这个数字已经大大低于他们的心理预期,可以接受。
四千多两银子入账,汪克凡叫来里长,责成他每日巡视隆茂昌两次,不许摘下牌匾,然后传锣清道,举幡奏乐,带着巡街队伍向西门去了。




残明 第三十九章 霹雳手段菩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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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街队伍来到西门外的时候,斋醮的道场已经布置好了。..
醮坛上摆放着香炉、烛台、花瓶等供器,香、花、灯、水、果等五供养,如意、玉册、宝剑、令旗等法器,铙、铛、铃、镲、钟、鼓、磬等响器,幢幡符简,敬戒肃穆。
本县道士的数量有限,还有一群和尚来帮忙,释道弟子分坐在醮坛两侧,都排成整齐的方阵,口中不断吟诵经文。
醮坛上由数名道家执事主持,监坛侍经,各安其职。坛前一名有德方士正在书写青词,许秉中静静立在一旁候着,神态恭谨。
汪克凡上前行礼,为功果银的事情道谢,许秉中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一指那方士轻声说道:“花方士正在书写青词,这些俗事回头再说。”
汪克凡向那方士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愣,暗自好笑:“这丫头,还真有两下子啊!”
花方士,就是女扮男装的花晓月,她被汪克凡介绍来参加今天的斋醮,不知怎么就折服了许秉中和其他道士,俨然成了斋醮仪式的主角。
他(她)一身金丝银线的道家羽衣,仪态清朗庄重。先从香案上拿起一块净巾擦了擦手,又取一片妙香含在口中,握朱笔,点朱砂,在青藤纸上点点刷刷,一气呵成写就了一篇青词,然后盖上三炁玉章,以黄纸三寸封腰,交给众人传阅……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仪态万千,观者无不心神俱愉,飘飘然若微醺。
“百战间关,见危致命,一忠激烈,虽死犹生。惟勇士不忘丧元,故敌人每为夺气……”花晓月登上醮坛,绕着香炉烛灯巡行,一边走一边唱诵刚刚写就的青词,旋律飘渺虚空,宛如众仙驾临。
步虚声!这是道家有名的步虚声,乐章美妙,更兼意境悠远。
“难得,难得!真是应了杜工部的名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众人满脸陶醉,欢喜赞叹。
吟诵完毕之后,花晓月取过那篇青词用火焚化,上奏城隍,自许秉中以下,场中众人一起俯身向城隍像行礼,有虔诚的百姓更是连连叩头。
花晓月突然两手一甩,身后啪啪两声大响,醮坛上立刻烟雾弥漫。蓬的一声,花晓月的身后又猛然火光大亮,身影却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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