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秉烛夜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君薄宴
马车里确实简陋,堆满了稻草,稻草甚至遮掩了本身的座椅。这不是最重要的,稻草中间躺着一个人。
长发凌乱不堪地散落在稻草中,额头上有一道一寸长的伤口,陈旧的血迹在马车墙壁上凝固成了暗黑色的痕迹。那是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在一起。手腕上的麻绳几乎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暗红色。他的嘴被布条封住,布条在他的脸上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落在那张消瘦而狼狈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睫毛染了血液纠缠在一起——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美人,可那双眼睛上却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双眸无神。
钟翮蹲在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哦,是个小瞎子。
他的胸口起伏得微弱,像是耗尽了力气,他微微抬头向钟翮的方向望了过去。那一瞬间钟翮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她颈侧的红痣忽然亮了起来,像是火星一样在她的灵魂上几乎要灼出一个洞来。钟翮疼的蹙起了眉头伸手捂住了颈侧。
好在这样尖锐的疼痛并未持续多久,半晌像是火星熄灭,渐渐褪去。钟翮抬起头眼中银光闪烁,咬牙道,“娘……”
这声娘喊得不大像寻常女子对母亲的敬重,仔细品来却像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痛与恨燃成一片火海,而更不可遮掩的确实那火海之下缓缓流动的悲凉。
可躺着的人神思闭塞,并未听到。钟翮放下了手,那些不可说的情绪随着话音消逝无踪。她伸手指尖轻轻一动,勒在少年脸上的布巾就松了开来。
还不等钟翮反应,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忽然暴起,张口就咬住了钟翮近在咫尺的手。莹白的齿贝陷入钟翮的手背,鲜血顺着少年的唇角流了下来。
钟翮连动都不动,她只是惊讶于这少年的动作,似乎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她。钟翮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少年的下颚,他只觉得两腮一麻不由自主就松了口。
少年终究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刚一松开,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只能躺在草堆中昏昏沉沉地喘息。
钟翮不想把手上的血擦在白衣服上,于是干脆就地甩了甩。少年似乎陷入了昏迷,钟翮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体温烫得吓人。
钟翮回了手,这尖牙利齿的少年大抵受了些刺激,她思忖片刻,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低头对仍旧被压在地上的新鬼道,“我不伤人魂魄,若是没有挂念的话,早些投胎。”
新鬼抬起头,却更为惊惧,“你别动他。”
钟翮撩起雪白的袍子坐上了车辕,她支起一条腿垂下眸子看他,那眼神冷得惊心动魄,她并没回答那新鬼的咆哮,“那孩子发着高烧,眼见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新鬼急得整个眼睛都快染成深黑色,“你想怎么样?”
这话终于问到了点上,钟翮将手搭在膝盖上,“他叫什么?”
那新鬼没想到这女子居然问了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男儿家的名字……可都到这个时候了,做什么计较这些。
他捂着被重创的心口,“小儿名嘉遇,姓……陆。”
钟翮甚至不在乎这名字的真假,挥了挥手,新鬼身上压着的千钧之重骤然松了开来,“既然是你儿子,我就也就不计较了,早点投胎去吧,戾气这么重,小心成了厉鬼幽魂。”
那新鬼惊愕的发现自己胸前被灵流穿透的伤口有浅浅黑气缭绕,魂魄上的伤痕竟然被缓慢地修补好了。
“多谢这位仙人,可……我不能离开他。”
钟翮掀起眼皮,淡淡道,“怎么?信不过我?”
新鬼苦笑了一声,“我与仙人萍水相逢……更何况,我怕他出事,是我识人不清,我本想送他去苍梧山修道,可如今竟落到了如此地步……”说着他周身的怨气竟像是绵绵不绝那样眼见着刚恢复清明的眼睛又有凶气显露。
钟翮的手指按在车辕上停了一瞬,她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呆着他身边,他的阳气怕是会被你活活耗干净。”
钟翮的话像是什么稀世利刃,一刀就斩断了那新鬼身上连绵不绝的怨气,他显然怔住了,眼眶骤然红了起来,钟翮微微侧目。
原来人死了以后也会伤心的么?
钟翮那铁石一般的心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柔软了三寸,“你可是不放心我?我……算不上什么圣贤,可君女一诺,心如磐石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且放心。”
那新鬼血泪滚滚而下,他别无选择矮身跪在了地上,“还请仙人帮帮我儿。”话音方落便是悲戚的哽咽声。
钟翮垂眸,“要我帮什么?”
新鬼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恳请仙人替我送他去苍梧山,有一位姓钟的道长曾答应我儿为徒弟,我儿如今这样狼狈是为我所累,还请仙人拦着我儿,让他别往回看。”
这新鬼没了怨气,倒像是显出了生前的三分模样,瞧着大抵过了而立,脸颊消瘦,生前应当是病死的,钟翮回了目光,“我只能做一件事,苍梧山不是我不想送他而去……苍梧山已经没了,去了也是送死。”
阮青荇远远站在不远处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她眼里倒是不见惧怕,钟翮喊了一声,“青荇,有马么?把这车拉回去。”
阮青荇知道她拾的差不多了,远远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知道了,不到一刻钟就牵来了自己那一匹白额马。
“钟姐姐?想通了?寻个夫君?”
钟翮冷笑,“你倒是胆子大,这么一车阴气拉回来竟也不觉得难受?”
阮青荇吐了吐舌头,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这话说的,这不是有你么?”
钟翮叹了口气,偏过头对那新鬼道,“你定然不放心,附在这玉珠子上吧,等你放心了再走。”
新鬼低头叩首,然后化作一道青烟溶进了钟翮手腕上的玉珠中。
阮青荇忍不住伸头问道,“他怎么这么肯听话?”
钟翮将另一条腿搭在车辕上,示意阮青荇驱马儿往前走,“人魂新丧,神志都还在,自然与人无异,更何况这新鬼是后面这孩子的父亲,慈父护儿,迫不得已。”
阮青荇听得神往:“钟姐,你会这么多,不如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呗?”
钟翮顿了顿,“了吧,霍先生若是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不跟你说笑了,我去看看那孩子的伤势。”
※※※※※※※※※※※※※※※※※※※※
回来辽





秉烛夜游 第4章
阮青荇将车直接驾到了钟翮那间小院的门口,钟翮从车中出来,身后背着满身鲜血尘土陆嘉遇。白衣上青红交错,阮青荇默默感叹了一下,头一次见到钟翮那身白衣染血。钟翮倒是习惯,并且背着陆嘉遇的时候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
“钟姐要我帮忙么?”阮青荇试图搭把手。
钟翮手腕上的珠子忽然变得滚烫,啧,人家爹不愿意了。她颇有些怜悯地刮了一眼阮青荇:“不必了,你且回去吧,霍先生定然等你许久了,你这么动手动脚人家爹爹介意。”
阮青荇立刻缩回了手,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却还有些不放心,“那要是需要帮忙一定叫我啊。”
钟翮点了点头,示意让她放心,然后抬脚跨进了门内。
背上背的人轻飘飘像是一片不起眼的羽毛,趴在钟翮背上硌得她生疼。钟翮这小院子不大,只有一间卧房,背上背着的还是一个男孩,怎么看都没有让人家躺地上的道理。
更何况从小钟翮受她那冷若冰霜的父亲管教,若是不小心碰疼了谁家男孩,那都少不了藏经阁抄书一日,更别提冒犯或者说轻薄了。男孩么,怎么都该是放在长辈怀里千娇万宠着长大的。
钟翮小心翼翼将他放在了床榻间,仔细看了看陆嘉遇的脸色。大抵是一路上受了惊吓,再加上没能被好好照顾,身体受了寒,伤口有些溃烂,此时发起了烧。
更何况钟翮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洁癖,陆嘉遇满身尘土血迹,怎么都该清洗一下,她瞧着着一道道的血迹就手痒。钟翮犯了难,就算蒙住眼睛也是冒犯,无法,她低头跟手腕上的珠子打商量,“先生,跟您商量一下,我能……。”
话还没说完,玉珠立刻变得滚烫,大有只要她敢动手就在她的手臂上烫出一个洞的架势。
好吧,她不能。
钟翮对这样的疼痛视而不见,只是惆怅地放下了手,“罢了。”
她出了门在院中的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然后去灶房生了火,那灶台干干净净,只是一丝烟火气也没有,钟翮在一旁折了一根枯树枝随手丢进灶台中,随手便是一簇青色的火焰“嚓”一声燃烧了起来。
她不疾不徐坐在灶台旁边等水烧开,钟翮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手,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右手。微弱的青光在她的十指之间飞舞流动,带起了一小股旋风,可灶台里那青白的火焰连动都不动,小小的旋风带动着钟翮的长发微微飘动,青色的灵流凝成一股一股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那是一只昂首的青鸟,尾羽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
钟翮瞧着伏在臂上的青鸟,像是看着一个老朋友,她太久没见这只青鸟了。钟翮轻轻抬了抬手让青鸟落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撸起了袖子将热水与冷水混在一起,混成了合适的温度。
钟翮偏头,“你帮他打理一下,注意别碰那孩子的伤口。”
青鸟展翅低头,然后拍了拍翅膀带着流泻的青光飞进了房中。钟翮吩咐了之后,起腿脚,坐在了院子中间的青石上。
青鸟的动作很快,不出须臾,便拍了拍翅膀从房中飞了出来,然后悬停在钟翮面前仰了仰头示意它已经做完了。
“很好。”钟翮轻轻勾了勾嘴角,而后伸出手,青鸟的身影乍然化作一股青烟溶进了钟翮的身体里。
钟翮站起了身,正准备进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对停泊在她手腕上的新鬼道:“我就当他是我弟弟,还请先生信得过我,我得看看他的伤口。”
手腕安然无恙,钟翮便默认他同意了。于是推了门进去,陆嘉遇的发尾还潮湿着,侧身趴在那一方榻上。额头的伤口看起来已经被清洗过了,有一缕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上。
钟翮放轻了脚步走进他,伸手将陆嘉遇鬓角的湿发拢到脑后。肌肤相触,滚烫的体温几乎要从陆嘉遇身上传到钟翮的指尖。没有尽头的苦难与不曾放松的心神终于耗尽了这个少年的体力,马车上他尚有力气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神,可如今连过了一遍水都没能醒过来。而洗干净了的少年却更显得清瘦了些,他的两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尾像是一笔入了水的墨色,眼睫像是小小的扇子,盖在眼睑之上。他身上穿着钟翮的衣裳,衣裳有些大,脖颈像是一只天鹅那样埋进雪白的衣领,蝴蝶骨将白色的中衣撑起一个弧度。
钟翮放轻了动作,伸手轻轻搭在了陆嘉遇手腕的脉上,新鬼按捺不住,从玉珠中跳了出来,“仙人,他可有大碍?”
钟翮回了手,轻轻皱了皱眉,“没事,太累了,再加上伤得有些重……若是不介意,先生叫我钟翮吧,区区神棍,当不起仙人的称号。”
那新鬼不肯,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大恩大德,不可直呼其名。”
估计这位生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纵是死了也是落落大方。
钟翮见他已经改了称呼,也就不再强求,“他大抵睡到下午就要醒了,我去为他煎一副药来,还请先生在这里守着他,若是情况不好,来寻我便是。”
说罢她出了门,柴房中放着一个柜子,柜子中分成了一小格一小格,里面放着不少说不上的药材玉器。
钟翮分开捡了几样,然后用小炉子熬了起来,苦涩的气息霎时间充盈满了整个房间。她望着冒着热气的炉子,陷入了一场无人得知的思绪中。白衣铺在地上,灰尘在天光中翻涌下坠。
傍晚,不出所料陆嘉遇醒了。新鬼骤然在钟翮身后现身,钟翮却连头也没回。
“钟小姐,嘉遇醒了,他听不见我说话,还请小姐帮忙劝解一下。”
钟翮起身端起放在一旁白瓷砖上温度刚好的药碗,“你且放心。”
她推门的时候,陆嘉遇已经醒了,她的衣裳对于他来讲还是太长了,长袍逶迤,他光着脚斜坐在地上,伸手摸索着。
听见门的响动,他猛地往后靠了一下,微微低着头,低声道,“谁?”
钟翮倒是对他这样的态度不怎么在意,将药放在小桌上,然后缓步走过去弯下了腰。
陆嘉遇只听到几乎是贴着耳的一句话,“我是你的恩人。”那声音谈不上清亮,倒是总让人想起夏日惊雷。理所应当,像是被疼爱他的长辈注视着。
随后便是一双手穿过他的腰身,“冒犯了。”陆嘉遇整个人腾空而起旋即被放在了床间。
“来,把药喝了,小门小户没有蜜饯,还请公子忍着些。”那声音慢里斯条,冰凉的瓷碗就抵在了他的唇下。
陆嘉遇烧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就呷了一口。他一时间愣住了,那碗药太苦了,苦得像是一把钉在舌头上的刀子。
“咳……”他控制不住得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层血色。
“这么苦么?”钟翮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陆嘉遇咳得整个人都趴在了床沿上。还不等他直起身子,钟翮忽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绷紧了。
火光电石间,一阵令人战栗的疼痛忽然穿过了陆嘉遇单薄的胸膛——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胸口的骨肉拆分开来。
太疼了,陆嘉遇的手指都扣进了床沿,新鬼趴在床沿,他试图伸手接住陆嘉遇嘴角落下的血珠,可惜那些鲜红的血珠只是一次又一次穿过他半透明的手掌。
“爹……爹……”
这些破碎的句子像是从心口咬碎了吐出来那样艰难,胸口的衣裳已经被他攥成一团,钟翮忙伸手扣住他的下颚,让他松开自己的嘴唇。
钟翮的胳膊卡在陆嘉遇的肩颈之下,她微微抬了抬胳膊,让陆嘉遇将身体坐直一些,得被呛住。
陆嘉遇扣着钟翮的手臂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忽然镀上一层浓重的黑色,像是在水中浸入了一块松烟墨,丝丝缕缕的黑色在他瞳孔中翻涌缠绕,像是要染出那墨色的眼尾。
日落将尽,钟翮感到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开始颤抖,陆嘉遇定定地看着新鬼站着的地方,呕出一口血,血液顺着地缝缓慢流淌,像是有意识那样将流至新鬼脚下。
最后一丝阳光被长白山束,那双浓黑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莹莹的光。
“爹。”陆嘉遇看到了,他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爹爹站在他面前,而他爹爹已经死了。陆嘉遇疼的肝胆俱裂,双眼几乎流出血泪来,他黑暗的视线里浮现出一个阴沉沉的轮廓。
周遭天地风云骤变,屋外滚滚惊雷炸起,浓云像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对着那方院子张开了血盆大口。整个屋子像是骤然入夜,青石板上响起拖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夕之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多少个——阴魂。黑影像是蛇一样爬上屋外窗棂,一排排一道道,冷冷地凝视着屋内的人。黑压压的影子像是一座座墓碑,将屋子围成了一个铁桶。鬼气像是潮水一般向着这个屋子涌了过来,只是临到跟前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只敢止步在门外。
无数漆黑的人头一列列像是群狼一般露出莹莹的眼,将小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丝丝缕缕的鬼气顺着门缝试探一般流泻进了屋子里。
钟翮心道不好,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瞎子是个阴阳眼,还是不自知的那种。她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八字,就现今这样的场面来看,他不异于蚁群中的糖块。




秉烛夜游 第 5 章
站在眼前的新鬼像是被陆嘉遇如有实质的目光撞穿了胸口,他猛得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胸口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天地风云卷动,遥远的像是没有尽头的夜色里传来回响一般的声音。
钟翮愣住了,这样的回响她只在七年前听过一次。脚下的鬼气越来越浓重,像是要把人的十指生生冻在青石板上。新鬼缓慢抬起了头,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脸颊上爬满了青筋,额头上寿印尽褪。
他原本清秀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从他的双手褪下,原本半透明的魂魄竟有了实体。苍白青灰的皮肤上爬满了尸斑,赫然是一只厉鬼。
钟翮划水摸鱼许多年,这么多年最多就是遇见几个小鬼,安逸得让她骨头都快生锈了。合着她隐退多年老天看不下去了?
她轻轻摆了摆脖颈,发出“咔”得一声,左手边一阵清辉流转,方才那只青鸟骤然现世,羽翼张开近半人高,眼睛处燃烧着青色的焰火。那青鸟昂首尖啸,鸣声如同利刃穿过屋外的阴魂,那偷摸溜进来的鬼气像是被烤了一般,连个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烟消云散了。
青鸟没用杀招,落在了钟翮的手臂上,那声鸣叫只是一场警告。钟翮绑着长发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青鸟羽翼一,带起长发落在了床上。一时间那厉鬼竟有些畏惧地缩了起来跪伏在了地上。钟翮一身白衣,长发披散,随意坐在床边,右手上还托着个跟灯一般的青鸟,幽幽焰火落在她脸上,一时间竟比厉鬼还要可怖。
“怎么这般不知好歹?谁的院子都敢闯?”她慢里斯条地说,歪了歪头,眼瞳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冰冷。
陆嘉遇只觉得胸口像是烧着一把火,屋外呜呜咽咽的鬼哭声针扎一般钻进了他的脑子。他踉跄两步从榻上摔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哽了一声,“呃……”他的气息像是被锁在胸腔中,他的手指在鬓角留下重重的痕迹,“爹……”
说着就想用手去握住跪伏在地上的厉鬼。厉鬼哪受得了人这样的诱惑,十指的指甲骤然变长,眼看就要洞穿陆嘉遇的手腕。
不等陆嘉遇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往后提了一步,青鸟从钟翮手上飞了起来像一顶保护罩悬停在陆嘉遇的头顶。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上赶着送命?”钟翮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趴伏在身前的厉鬼被青鸟的焰火牢牢锁在了原地,陆嘉遇那双莹莹的眼中黑气翻涌,他单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妄图抵住不断钻进脑海中的哀鸣。他低头双肩颤抖,长长地吐了口气。
阴阳眼分早生后生,瞧着他的样子应当是个后生阴阳眼,看起来时灵时不灵,好生凄惨。更何况可生阴阳眼的体质多为极阴,最为妖魔鬼怪喜爱,所以说活着的要么是个大能,要么就是命好。大抵也是他的眼疾救了他,这么多年才散发出些气息。方开阴阳眼的人多半都是阴血冲目,短暂遮蔽了人头顶的魂火,故此睁眼可识得非人。只是这个过程多半是死去活来,钟翮对于这点东西也是道听途说,如今倒是真的眼见为实。
还不等钟翮问他,陆嘉遇却先行调整了过来,失态仿佛只有一瞬,他转过头幽幽的看向钟翮,“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像是在谈论什么不相干的人。钟翮没什么同情心,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阳寿已尽,你一看便知,他脸上寿印已经消退,肩上魂火全熄。”
陆嘉遇并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他像是已经预先知道了结局,只是找人确认一下。陆嘉遇转过头缓缓盯着被困住却仍旧不断挣扎的厉鬼,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忽然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猛地推开了钟翮,向着门外万鬼呜咽声奔去。
钟翮猝不及防,青鸟清光大震,灼得门外的鬼群让出了一条道。陆嘉遇身上还穿着钟翮的广袖外袍,太阳方才落山不久,余晖似乎还未尽,天色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蓝色缓缓下沉,广袖飞舞像是一只要融进夜色里无家可归的幽魂。
钟翮眯了眯眼,有青鸟跟着她倒是不担心,抬脚跨出房门,无数黑沉冰冷的鬼气从钟翮的脚下翻涌而出,像是浪潮一般以钟翮为中心铺了开来。
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被鬼气捕捉缠绕,最后像是尖刀那样捅进了鬼丹所在的位置,群鬼终于意识到她是谁了,呜呜咽咽瑟缩着跪了下来。
钟翮轻轻笑了笑,像是叹息一般:“我说的话,怎么都不记得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到第二次机会的,满院的鬼气像是洪水一般爆开,片刻就消散于前夜中。
陆嘉遇上次见到光明大抵都是在十多年前了,这双眼睛像是借来的。他不甚熟练地用着自己新生的眼睛,跌跌撞撞顺着来时的路往前走,仿佛他的双腿还记得回家的路。
出了村子口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河面平静。十一月已经过去,河水很快就要结冰了。陆嘉遇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似有所感,跑得更快了。雪白的长袖在身后飞舞,像是一双雪白的翅膀。天上一轮孤月映照得河面泛着一丝又一丝静谧的银光。
石桥横亘在河面之上,四周只有枯黄的野草,连个围栏都没有。陆嘉遇方才踏上石桥,眼前骤然黑了下来,台阶绊了他一下,陆嘉遇摔在了青石板上。未曾痊愈的旧伤在这样的动荡之下又裂开了,鲜血顺着指缝渗进了青石台阶里。他终于耗尽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了。
陆嘉遇恍然抬起眼睛,空洞的眼睛里照不进月光,他被府中侧房设计卖出来的时候他没哭,在人牙子手里拼死反抗,一头又一头撞在车中四壁上时他也没哭,因为曾经那人答应他,只要他走,就给爹爹治病。
他娘已经疯了,他不敢指望。陆嘉遇几乎豁出了自己的性命来,可谁能来告诉他,他爹爹怎么还是死了?
说谎太多是不是真的要遭报应的?
“爹,钟道长来接我了,此去怕是断了尘缘,孩儿不孝,还望爹爹保重身体。”
陆嘉遇无知无觉地趴在石桥之上,整个人像是被月光冻住了。他的眼睛像是一口井,曾经悬着月亮,如今全都翻倒过来。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落在地上的血迹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他藏进了心里,如今连颤抖都没有的哭泣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凌迟。
12345...44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