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君薄宴
他的十指几乎陷进石板里。
钟翮有青鸟指路,倒是不担心丢了这个小瞎子。远远就看见村口的石桥上趴着一个雪白的人影一动不动。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陆嘉遇没回头,他开口像是交易一般:“仙长,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他的反应三番两次都在钟翮的预料之外,她曲起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交换什么?”
陆嘉遇的微微抬起了眼,泪水像是潮水一般褪去,他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的身体,我的魂魄,愿为厉鬼供您驱使。”
钟翮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了他狼狈而消瘦的下巴。那双眼睛其实比初见要更好看些,眼尾如同平湖,眼瞳里的混沌的黑雾丝丝缕缕像是溢满了月色。他没抗拒钟翮这样几乎侵略的动作,甚至顺从地抬起了头。
钟翮考量着旁人不知道的计较,片刻却松了手,“魂魄倒不必了,就你这样孱弱的魂魄,留着也是累赘。”
陆嘉遇身上像是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壳子,钟翮每吐出一个字,他周身的气息便弱一分,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地上的砂砾。
“不过你这双眼睛,留着倒是不错。”
还不及陆嘉遇反应,就被钟翮背在了背上。
她的体温透过衣料将险些冻死的陆嘉遇暖活了过来。
“我带你去寻你爹爹,抱稳了。”
钟翮将人往肩膀上颠了颠,然后吹了声口哨,青鸟从陆嘉遇肩头脱了出来,绕着他转了三圈随即向前飞去。
“能看到青光么?”
钟翮如同一只鸟雀一般足尖一点,落在了青鸟的背上。霎时间长风吹得陆嘉遇的头发都飞了起来,他下意识紧了紧胳膊。
就听钟翮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小祖宗,勒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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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游 第 6 章
青鸟在某些时刻非常好用,比上等的灵犬还厉害,顺着陆嘉遇衣襟上的气息寻到他本家宅子不是难事。
未飞出几里,就望见黑压压一片城。青鸟在城上盘旋了三圈,然后悬停在了城中一座最为气派的宅子一旁。那宅子三进三出,流觞曲水,回环曲折。
钟翮在上面看得有些咋舌,这苦寒之地竟还有如此气派的人家,实属罕见。她轻轻咳了两声,“陆公子,你爹本来在什么地方住?这……有点大。”
陆嘉遇看不见,只能照着回忆描述,“应当是……在西南,是个挺大的主屋,就是没什么人,劳烦仙长看看哪个院子门口种着一颗很大的树,应当就是那个院子了。”
靠着一个小瞎子来寻地方实在是有些困难,钟翮对于这样的描述已经知足,脚下一点背着陆嘉遇从半空中直接落了下去,踏在房檐上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倒是有一棵树,只是这院子看着却不怎么荒凉。”钟翮皱了皱眉,将陆嘉遇放了下来,低声对他说道。
房檐不远处便是一颗狰狞虬曲的树,看起来许久无人打理,枯枝顺着房檐像是一双,将屋顶都遮住了一半。他们脚下踩着的倒更像是藤蔓一般,将整个屋子紧紧锁住。
钟翮被枯木的气息锁得有些不舒服,她抱臂皱眉道,“你们家看着也是个大户人家,怎么盖房子种树不看风水呢?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
陆嘉遇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茫然地转向钟翮的方向,“不是啊,我爹本身父家与仙门有些关系,他自己就能看这么些东西,这颗树就是他十年前种下的,说为我挡煞。”
钟翮挑眉,摇了摇头,“这树的位置,刚好站了五邪最中间,不如说是个‘供养’,锁了邪气在此作乱,总得有东西安抚这些玩意儿……”她话没说话,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个形状。
“祭台的位置就在最中间了,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必定生生被五邪耗得多病多痛。”钟翮偏头看他。
陆嘉遇的脸色很苍白,旧伤未好,心血耗尽,如今站在房檐上冷风穿堂,他站得笔直却更显单薄。显然他也不知情,谁会知道从小门前让他上下玩耍的树竟然会耗尽父亲的性命呢?
“怎么会呢?”陆嘉遇的脸上难得一片空白。
钟翮不吭声,单手掐诀拢了一层灵气在陆嘉遇周围,挡住了剔骨的寒风。
“我父亲自打我记事起身体就不好,一年只有两三个月能好些……”
钟翮打断了他,“可是六月、八月、十月?”
陆嘉遇抿了抿嘴唇,他像是对这样的答案避无可避,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是。”
“阳气最旺盛的几个月,阴鬼不敢出门横行,祭品有了喘息的时间。”钟翮垂眸看向院子中的侍儿。
陆嘉遇只觉得心里像是破了个口子,冷的手脚都没了温度。
钟翮转了个话题,倒不是她觉得陆嘉遇扛不住,而是这院子里并不像是有人新丧的样子。甚至就在方才还有一个红衣侍儿推门送了一盅羹汤进去,“你可确定你父亲住在这里?”
陆嘉遇勉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可……”
话未说完,主房的门开了,门中走出来两个人,群青色袍子的女子瞧着应当已过而立,她怀中半扶半抱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那男子方一跨出房门,钟翮就察觉到了,她像是被惊了一下,下意识将站在一旁的陆嘉遇护在了身后。
那样的气息太熟悉了,她怀里的不是活人,甚至钟翮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可这样的气息却在慢慢消散。通常人若是新丧,人气只会慢慢从身体上消失,这样的腥臭是属于阴魂厉鬼的,可这样却来越淡的腥气让钟翮阴云丛生,厉鬼从良?开什么玩笑。
更何况这人身上一点生气都没有。
陆嘉遇不知道钟翮怎么了,他偏了偏头,“我爹?”
钟翮盯着那个背影,“我不确定,但是……”
话还未说完,这样轻的声音去却被那男子捕捉到了,他忽然回头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径直对上了钟翮。
这次她确定了,那个人的脸与陆嘉遇七分相似,远远瞧着大抵曾经久卧病榻,显得气血不足,而他的肩上一盏火都没有。
似乎血脉之间有了感觉,陆嘉遇忽然在她身后开始发抖,四周阴气像是发了疯一样直接撞穿了灵气,钟翮避无可避,方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满是黑气的阴阳眼。
这次比上次更彻底,陆嘉遇疼得冷汗顺着额角落下,缀在睫毛上,像是一滴眼泪,可那双眼睛连眼白都看不到了,他惨白的脸上像是被烫出了两个漆黑的孔。
钟翮心道不好,连忙伸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双眼,她的手心像是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有血水从手心落下。
钟翮咬牙道,“陆嘉遇!停下。”
陆嘉遇的眼睛疼得都不像是自己了,可他伸出手,将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了开来。他睁眼,看得比上次更为清楚,可重见的不是光明却是人间地狱。他的长发浮动了起来,衣袖翻滚。陆嘉遇终于看见了钟翮口中的‘祭献’。
以他为中心的那棵树中囚困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阴鬼,枯骨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树干上,而铺在房顶的藤蔓上浮起一串又一串的咒文,里面锁着无数排在一起扭曲的人脸。
尚且徘徊在外的阴鬼被一层青光挡住,像是罩子一般扣在他的头顶,每一个都露出垂涎可怖的神情。
而不远处,她娘怀里抱着的人,竟然是个木偶,那木偶似有所觉,回头对他露出了森寒的牙齿。
而那双动人的眼睛,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嵌进木偶的脸上。
钟翮未及反应,脚下的树枝忽然颤抖了,紧接着无数怨灵像是被泼了一捧热油,尖叫的声音像是密不透风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脚下有青色的磷火炸起,屋顶上干枯的树枝猛然烧了起来。
今天不过几个时辰,变故已经让钟翮吃了好几壶冷风了,这个时候被这么一家子看起来位高权重的人发现,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那层层的磷火正从陆嘉遇的脚下蔓延,钟翮十指张开往上一勾,磷火像是一张网一样被她直接提了起来。像是从黑夜中凭空弥漫的黑气,缓缓将这张诡异的火网扼住,最后消散在风中。
那颗枯树中的鬼魂像是被叫醒了,惊惧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钟翮当下勾住陆嘉遇的腰,然后一只手再次捂住了他的眼睛,往前跑了几步抱着人踏碎了一块青瓦,借着这座宅子交错遍布的房檐几个起落远离了那颗要命的树。
漫天阴鬼被聚在一起窥视良久,这么一来逮到了机会。对着垂涎已久的阴阳眼少年冲了过去,大有咬碎血肉,分而食之的气势。
一轮明月已经游移到了中天,月色如瀑,照得人间如同被雪色覆盖。群鬼的躁动与凶气激起的黑雾像是层层黑云,中天月色却忽然暗了,明月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变得朦胧而灰暗,这样的情况转瞬即逝。紧接着一层浅淡的红色缓缓爬上了月亮,也爬上了雪白的房檐。
陆嘉遇的眼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他冷眼望着身后的群鬼肆虐,血色蒙世,再没有一点之前落泪的样子。
钟翮将陆嘉遇护在怀里,单手捏碎了一只厉鬼的头骨,长发飞舞,随即踏了一脚最高的房檐,
红月之下,血蔓苍穹,再无半点遮蔽。
陆嘉遇被她好好单手抱在怀里,他的额头刚好钟翮下颌。钟翮长衣翻飞,身后突然生出一双张开的青色羽翼,羽翼之上燃起熊熊青色焰火。她在凌冽的风中利落地转了身,背后一轮巨大的猩红月亮正好将她圈在中央。
群魔起舞,人间将倾。
她正面迎向群鬼,巨大的羽翼让她稳稳地停在了夜空中。远远看去她就像是血月中间一点墨痕,明明是这样令人肝胆俱颤的场面,陆嘉遇却像是失去了感知,他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向下方枯骨遍布的宅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永久地刻在脑海里。
钟翮闭了眼睛,瞬时陆嘉遇感到自己手掌下的温度忽然灼热了一瞬,紧接着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阴冷,冷得他清醒了一瞬。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钟翮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瞳,温和地看着群鬼,仿佛他们是什么久别的故友。
显然群鬼并不这么想,凡是看见了那双血眸的阴鬼,浑身上下浮起一道又一道的细线,还未动作,那些早该埋在地下的蠢货就尖声嚎叫了起来,可那声音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细线勒进了早就腐烂的皮肉白骨中,早已经死去的鬼魂再一次被千刀万剐。
他们像是一盏又一盏灯,在陆嘉遇眼里熄灭了。
“那是魂魄。”钟翮的声音有些变了,像是含着一把刀子,可她还是耐心地为他解释。
陆嘉遇像是五感缓慢地回了笼,他缓缓抬头看向钟翮。其实他不应当这么做的,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将是他难以逃离的噩梦。
——钟翮的身体是黑的,肩上没有魂火,整个人像是一团流动的黑雾,唯独一根细微的红线像是针线一般,将这团黑气“缝”在了一起。唯一亮着的,是她背后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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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秉烛夜游 第 7 章
天亮得格外得晚,钟翮带着陆嘉遇回到揭阳村的时候,天边方才露出一线天光。
陆嘉遇的阴阳眼并不长久,从宅子到村里不过一会儿,他眼里那些怪异的光线就渐渐模糊了起来。没有尽头的黑气也缓缓散开,露出了浅浅的眼白,天亮之前,他又看不到了。
他靠在钟翮肩上不言不语,疲惫像是潮水一般随着天光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时至今日,他已经失明近乎十载,看见人间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讲实在是过于奢侈。钟翮的体温不知不觉又变了回来,她又成了一个“人”。
那样的暖意让他犯困,陆嘉遇挣扎着抬起眼睛望向即将熄灭的天光,心中徒然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不舍。钟翮身后的翅膀化成那只青鸟,载着两人归去,她听见陆嘉遇呢喃着:“天亮是这样的啊,可是我好累啊。”
钟翮沉思片刻,伸手挡住他的眼睛,“没事儿,睡吧,快到家了。”
睡意与那片黑暗一同降临,陆嘉遇的呼吸洒在钟翮的手上,不出片刻,他的头轻轻歪了一下——睡着了。
钟翮抱起无知无觉的陆嘉遇,足尖一点从青鸟背上落了下来,正好是她的小院子。群鬼的痕迹已经被抹去,除了房中仍旧被困着的厉鬼。白日里阳气重,厉鬼被削去了夜里的一部分凶气,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四周。
钟翮轻轻用脚拨开了门,将陆嘉遇安置在了房中的榻上。她转过身从窗户旁的书桌上拈起一张黄纸,叠了一朵莲花,然后抬手向跪在地上的厉鬼招了招手。
那只厉鬼像是听见了什么,脚步凝滞慢慢走向钟翮,离她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化作一道黑气落入了纸莲花中。
莲花用来养魂再好不过,只是半入了冬,找活的莲花显然是做梦,纸莲花也能凑活一下,放在血亲身旁效果应当也不会太差。
钟翮随手招来青鸟,在它的尾羽上掐下一根来。然后从莲花中心穿了过去,做成了一个小坠子,她返回房间将莲花坠系在了陆嘉遇腰间。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嘉遇,睡着的样子倒是没了黑夜里带着阴阳眼那样吓人,就是看着瘦了些。她突然想起来他还穿着自己的衣服,虽说送件衣服她无所谓,但是陆嘉遇要是一出门名声就完了。
暗道自己实在是粗心,想了一半钟翮忽然反应过来:呸!我怪自己做什么?明明是阮青荇不靠谱。
钟翮还没出门就把自己说服了,小心翼翼出了门,理直气壮向村长家走了过去。
天还没大亮,可村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钟翮常年昼伏夜出,头一次大清早出现在阮家门口吓了阮明德一跳。
阮明德彼时刚洗漱干净,正站在门口帮自家夫君摆早饭,一回头就是一身雪白的钟翮,由于她出现的场合大多都不是那么简单,阮明德当即一惊,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站直了身体:“钟道长今日需要我帮什么忙?”
大有她说一声就撸起袖子上去的架势,钟翮一愣,知道她是误会了,摆了摆手:“夫人多虑了,不过我倒是有事相求,这事儿跟青荇也是有关系,她昨天丢给我一个被恶鬼缠身的小公子,今儿一觉睡起来我才想起来我那里没有男子的衣服,想着别人家我也不熟,就来想来问问霍先生可有什么男子的旧衣裳。”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无奈最后笑了出来,拱了拱手,“我实在是为难。”
钟翮平日里瞧着是温和率性,长得又周正,笑起来少有人能直接拒绝。更何况阮明德一听这麻烦是阮青荇打包给扔过去的,连忙道:“钟道长这是说什么话,我去问问我家夫君,不是难事。”她气不打一处来,“要我说啊,您别惯着我那丫头片子,一天天的上蹿下跳,光给人找事儿了。”
钟翮摇了摇头安抚道:“职责所在罢了,谈不上麻烦。”
如她预想一般顺利,钟翮抱着一个包裹回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先看到了敞开的房门。
陆嘉遇没能睡多久,钟翮离开不久他就醒来了,身上的被子带着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与昨日那人身上一模一样。他愣了片刻,脑子里转出一句:我是谁?
再迷茫也只是一瞬间,他动了动手脚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他犹豫了一下出声道:“……仙长?”
他其实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可半晌无人应声,想来应当是出门去了。陆嘉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皱了皱眉无奈只能慢慢挪向门口。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有点长,时不时就会被绊一跤,好在他经验丰富,也不至于一路摔出去。摸索到了门外的柱子,陆嘉遇模模糊糊记得这里有两个台阶,他试探着迈步,可惜到底还是有了偏差,他的步子踩得太大,被长长的衣角一绊,当即从低矮的台阶上摔了下来。
陆嘉遇的腿磕到了院子中的青砖上,“碰”得一声,半晌他都没法站起来。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跪在地上缓了缓,只在心里小声地抽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一点了,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用双手轻轻揉着膝盖,努力地将尘土从自己身上拍下去。
钟翮进门就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背对着她坐在地上,想都不用想这孩子是摔着了。她几步走近,在陆嘉遇对面蹲下:“摔着了?疼不疼?”
陆嘉遇被她的声音吓得一缩,然后反应过来这人不是那个恶心的人牙子,慢慢坐直了身体,抿了抿嘴唇,面上波澜不惊道:“我想找点水喝,结果台阶好像不在我记忆的地方,路没走稳……”他似乎有些尴尬,偏头咳嗽了一声,“衣服好像也脏了……抱歉仙长……”
钟翮没说话,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腿膝盖,陆嘉遇猝不及防被戳了一下伤口,疼得他皱起了眉,没说完的话拐了个弯,“嘶……仙长当真小气。”
钟翮笑了笑,手下却放轻了动作,“好在没伤到骨头,不然就这么一下你这会儿该哭了。”
陆嘉遇无言以对,却被人牵了起来。
“试试能不能走动?说到底还是怪我这身衣服,太长了,伤了公子,该罚。”钟翮又是那个钟翮了,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戏谑。
陆嘉遇握着她的手轻轻紧了紧,他有太多问题不知道从何问起,思量半晌只是道:“仙长别叫我公子,想来应当是我父亲的……魂魄告知了仙长我的名字,仙长叫我嘉遇就好了。”
好生聪明,钟翮心里赞了一声。
她牵着他小心翼翼往房中走去,“四步,感觉到了么?下一步抬脚,台阶不怎么大,不用大步跨。”
陆嘉遇下意识就抬脚了,只是方才摔那一下的惊惧还没过去,本能步子就大了些,他堪堪踩在了第二层台阶的边沿上,可撤脚已经来不及了,没等扭伤的痛感传来,他就感觉到自己腰上一紧——钟翮提着他的腰将他稳稳地放在了台阶之上。
“钟翮,记得了?”她将他放好,还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摆。
不知道她这句是让他记住名字还是记住台阶的步数,陆嘉遇愣愣地点了点头。
钟翮瞧着他的表情,八成一个都没记住。她无奈叹了口气,“没什么想问的?”
陆嘉遇的沉默有了裂纹,钟翮本以为他受了刺激需要休息,“罢了,我要来了一些旧衣服,你先……”
话音未落,陆嘉遇伸手攥住了钟翮的袖口,“我……只是问题太多,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就慢慢问。”钟翮耐心道。
“我先带你去房中坐坐,你的膝盖也需要上药。还有些从村长那边带来的吃食,我去热热给你拿来,要问什么一会儿一并问了吧。”钟翮将屋中的窗帘拉了起来,开了窗。
陆嘉遇点了点头,就听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手中被塞进了一个杯子,里面的水竟然还是热的,陆嘉遇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水。饭菜的香气勾起了他的饥饿,其实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钟翮早早想到了这一点,将粥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然后靠在房中一旁的软椅上支起一条腿,“饭都在你前面,摸摸就能够到,先喝粥,不然胃疼。”
钟翮这人八百年没个正形,眯着眼睛看坐在桌前摸摸索索的男孩,“要问什么一边吃一边问。”
陆嘉遇呷了一口粥,铁石一般的胃像是被这一口热气暖化了,他舒展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想来大抵是在挑自己应当先问什么,“我昨天……看到很多鬼魂,你肩上没有一盏魂火,同我爹一样。”
陆嘉遇攥住了手中的筷子,像是在紧张。钟翮像是没看见,轻轻笑了一声,“胆子还挺大,不怕我也是个厉鬼么?”
陆嘉遇不答话,只是抿着嘴唇等她的回答。钟翮了跟他开玩笑的心,“那不是你父亲,最多是个傀儡,里面锁了你父亲的神志,没了神志你爹爹昨日才会直接变成厉鬼,对了,你父亲现如今就养在你腰上的莲花坠子里,血亲可以温养魂魄,你好好着别丢了。”
陆嘉遇摸了摸腰间的坠子,抬了头,“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钟翮被他的执拗气笑了,半晌笑容却淡了下来,她偏了偏头不愿多谈,“不生不死,当然没有魂火,大可放心,我不是厉鬼。”
得了这回答,陆嘉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钟翮拧了拧眉,“就我料想,应当是被人做了李代桃僵罢了,了神志放在桃木傀儡中,末流术法,多半是求而不得的痴男怨女用的,可死了就是死了,他们重新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故人,那是什么呢?”
钟翮冷笑一声,“怕都不敢想。”
陆嘉遇放下了手中的碗,眉间显露一点悲恸,“是我娘做的,她早就疯了,做个我爹的傀儡,不奇怪。”
钟翮想起了什么,“祖辈恩怨倒是其次,只是这傀儡可不是你爹,往后必成妖邪,留不得。不过你爹爹名讳是什么?怎么会跟苍梧山扯上关系?”
“这我也不太清楚,大抵是我少时被妖兽伤了眼睛,被一位姓钟的道长救过。我爹那时候过得不好,顺势就求那位道长我为徒,只是我娘不愿意,一拖就到现在了。我爹爹叫陆眠风,少时好像曾在什么小宗派清修过。”
陆眠风?这名字让钟翮觉着有些熟悉,只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罢了,明日我去那宅子中拾一下那只傀儡,你若是有什么亲人,我送你过去?”
陆嘉遇开了口,“我要回周府,我爹的神志我想自己拿回来……”钟翮不说话,陆嘉遇有些着急,“你可以用我妻主的名义回去,三朝回门,想来我娘也没法拒绝。”
钟翮似笑非笑,“妻主?胆子不小。主意倒是个好主意……若是坚持,我带你去就是了,只是要听我的话,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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