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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梅笍和沈映睡在和大殿同一个院的一间侧室里,出了房间,她往大殿摸去,一路走一路开灯。天福宫里再没别的人了,风雨交加,满世界吵吵嚷嚷的。
整条走廊都是湿的,梅笍穿着拖鞋,脚背一下就湿了,她的脚底越走越凉。
进了大殿,梅笍先喊了沈怀素一声,可她的呼唤一下就被吸了去,连回音都没给她剩下。梅笍一抬头,看到了赤练神君。
神君眉目温柔,是个平实宽厚的面相,嘴角微翘,挂着个浅笑,似曾相识。神君的铸模约莫是观世音像的,只是神君的头发黑而浓密,粗糙的木雕活让它们看上去像一条又一条耷拉在他肩上的蛇。
他像西方神话里的美杜莎。
这男人身姿的美杜莎低垂眸子注视着自己的脚趾,他脚边是一方供桌,桌上摆着些瓜果和一鼎香炉。几株线香静静,幽幽地烧着。
梅笍穿上了外套,绕到了神君像后头,她知道绘有壁画的暗室就在那儿,那是沈怀素工作,吃饭,休息,打发时间,苦思冥想的地方。
梅笍推开门进去,她先是看到了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的背影,接着又一道雷,数道黑影拍打在墙壁上,满墙红字亮了瞬,好像一把火烧起来了一秒,又在刹那间熄灭了。
梅笍走了出去。
她记得沈怀素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想不起那眼神里的潜台词了,或许他看她,根本不带任何情绪,又或许他根本没有看她。
梅笍回了侧室,沈映醒了,她伸出手指逗了逗他,沈映看着她,却没理会。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沈映和沈怀素有多相像。他们看人,眼睛很亮,但眼神是空的。
沈映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吵,也不闹,也不哭。他生下来就没哭过一声,接生的大夫打他屁股,他只是咳了下。起先五个小姑子还七嘴八舌地说梅笍命好,有福气,沈怀素不挑剔,生了个儿子,儿子也这么好带,可过了半年,她们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从五湖四海汇聚了过来,提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沈家,各自带着各自的秘方,一个劲给梅笍出主意。孩子不哭,连恩恩哦哦都不会,对吃什么,用什么全没自己的意见和主张总不是个办法。
大姑说必须每天吃七颗枣子,这样才能早说话,二姑请了法师叫魂,法师说沈映投胎转世,肉身到了,可魂还在奈何桥另一头,迷了路,得日日夜夜喊他,把他喊回来,还有什么吃香灰,抹神油,泡圣水,祈祷,抄经,什么孟婆后人,金鹏禅师,妙法道姑,黄大仙,李大师,区神父,星座专家,保健品销售,各行各业都到了沈家要一口饭吃,那可谓是沈家最热闹的时候,从客厅到厨房到处都是人,有熬回魂粥的,有撒进口圣水,折元宝,烧纸钱的,门口的黄杨树砍了又栽上,院后的水池挖开了又填上,填上了又挖开,大姑二姑天天买鲤鱼去大度河放生,四姑甚至还拜起了赤练神君,夜夜擦拭他的神像,就连沈怀素都被逼着每个星期回家喝一碗红枣水。
这么折腾到了沈映两岁,他还是不开口,不说话,但他已经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搭积木,学会盯着人的眼睛看人,但也只是定定地看人,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而他无话可说。
没有一个大师知道他的魂去了哪里,也没有一个医生分析得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声带没有问题,他的大脑也没有问题。
大姑劝梅笍:“不然再生一个吧。”
梅笍把沈映拉进怀里,抹了抹眼睛,三姑六婆交头接耳,唉声叹气。
“也是可怜。”
“也是命啊。”
“唉,小梅不要太伤心了,你心疼他,大家都理解你的,要是再生了一个,恐怕是不会这么宝贝了,对小孩子心理也不好。”
三姑问沈怀素:“你有什么主意?”
沈怀素看着沈映,沈映恰也抬头看他,父子俩眼睛对眼睛。二姑笑笑地说:“你要是能让他喊你一声爸,我啊,就服你。”
沈怀素不研究壁画了,也不去找壁画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了最大的课题,一个三岁了,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好像都没有感觉,身体里可能没有灵魂的孩子。
沈映那年三岁,这才从父亲那里得来了些关注。
小艾有个风雅的名字,但是谁也说不清那个名字是什么,再者,小艾和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好,我是小艾。”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只管他叫小艾了。
小艾有个双胞胎妹妹,叫艾心,医生把兄妹俩从他们的母亲王韵美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时候,小艾哭得很大声,艾心呢,蜷在他身边,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像是个缩小版的,青紫色的,死了的小艾。艾心当下就被送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王韵美常在小艾耳边讲:“哥哥啊,都是你在妈妈的肚子里把营养都吃光了,一点都不分给妹妹,才把妹妹害成了这样。”
艾心的大脑发育不健全,躺在襁褓里时还看不出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等长大一些,到了学走路,学说话的时候,她的与众不同就很明显了。她就是大家说的低能儿,智障,看人的眼神痴痴傻傻的,什么都说不清,弄不懂,不过艾心长得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长睫毛,像妈妈。小艾呢,轮廓像爸爸,眼睛像爷爷,有点凶。
小艾的父亲艾红杉在赤练寨原本有一块地,因为好赌,田地早就变卖了去还了赌债,就靠着上山采药换取些微薄的入,然而每一有些积蓄又全都贡献给了牌桌,一双儿女出世后,寨里的长老特给他在寨子附近找了份零工,那时琼岭前山才刚开始开发,需要很多工人,赤练寨不少青壮年都在那里出卖劳动力,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一个星期领一次钱,能回一次家。有了乡亲们的监督,儿女家庭的牵挂,加上一天十多个小时的苦活儿累活儿,人一坐下就开始犯困,没人有闲力气去琢磨打牌,色子这档子事儿,艾红杉似乎敛了不少,每个星期工地上放半天假,他都会提上些瓜果零食回家看老婆,看孩子。小艾会在地上爬了,艾心很粘人,身边一没人就要哭闹,王韵美消瘦了许多,她有时哄着哄着艾心,自己就掉下了眼泪,这时,小艾就会过去摸摸妈妈的胳膊,摸摸艾心的小手,王韵美抽泣得更厉害,而艾心会安静下来。她安静时,比艾红杉见过的任何孩子都漂亮,都可爱。
艾红杉想挣钱,挣很多钱,他书读得不多,但他知道,像艾心这样的毛病,以后会需要很多钱。
没一阵,一伙高利贷冲进了艾家,艾红杉又去赌了,这次是跟着别人的黑车下了山,进了玉松市的地下赌场,输了一万三,王韵美把自己的所有首饰和积蓄全拿了出来,高利贷鼻孔里出气,抓了小艾和艾心就要走,还是寨子里大家帮忙,清了这笔债。大家又去工地上找艾红杉,工头听了艾红杉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也要他们还钱。原来艾红杉那天一大早偷偷开走了一辆装满钢筋的货车。消息传回艾家,王韵美晕了过去。
王韵美是玉松市里人,父母都是老师,她是从家里私奔出来和艾红杉结的婚,日子虽然难熬,可要她回娘家,她拉不下这个脸,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相信艾红杉会回来,她也相信这个男人会为她改变,她相信他本质是不坏的,他去赌博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想相信自己当年没有看走眼,跟错人。
大约过了半年,一个无月的夜晚,艾红杉灰头土脸地翻进了自家的院子,小艾听到声响,从梦中惊醒,王韵美跳下床,扯开嗓门高喊着:“抓贼锕!抓贼锕!”抄了把笤帚冲进院子对着那“不速之客”就是一顿好打。
艾红杉蹦来跳去,嗷嗷叫唤:“是我,是我!别打了!别打了!”
王韵美打得更起劲了,咬牙切齿:“打的就是你!就是你!”
“没皮没脸的臭逼玩意儿!杀千刀的!呸!我呸!”
王韵美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院里亮起火光,左邻右里打着手电,举着蜡烛都过来了。艾心这时也醒了,在床上伸长了小手臂,“唉,唉”地喊着,小艾过去轻轻拍她的胳膊,抚她的肩膀,亲亲她的头发,就像母亲在艾心闹脾气的时候,每每做得一样。
艾心瞅着小艾笑了,抓住小艾的手指放进嘴里又啃又咬。她喜欢和小艾亲近,喜欢这么啃他的手,母亲说,她傻的,把哥哥的手指当成磨牙的小玩意儿了。
小艾又往窗外看,灯火彻底把艾红杉的样子照了出来,他干张着嘴坐在地上,王韵美背朝着他,紧紧攥着笤帚的竹长柄。地上是一大片火红和一大片的乌黑,所有人的脸上也是红红黑黑,斑斑驳驳。艾心用力咬了小艾一下,小艾倒抽了口凉气,回头瞪了艾心一眼,艾心拍着手咯咯直笑。
王韵美没给回家的艾红杉一点好脸色,艾红杉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看他喝酒不顺眼,看他剥花生米不顺眼,看他拿筷子剔牙不顺眼,看他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上山摸草药不顺眼,动不动就骂,骂得兴起了还要出动手打人,而出于愧疚心理,艾红杉从不回嘴,总是笑笑的,一副脾气很好,很温和的样子,他熬着,熬到她骂得累了,这时候,他就会抚摸着王韵美的后背,抚摸着她的头发,近而揽住她的肩膀,和她一块儿隐进一卷门帘后。小艾在一旁看着,看得不是很明白,怎么先前还气势汹汹的母亲就这么一下没了脾气,就软成了一滩水,红着脸被父亲压在身下,看上去不情不愿,极委屈,极痛苦地皱着眉头,可胳膊和双腿却将父亲缠得紧紧的,好像极快乐,极享受。难道痛苦也能给人快乐吗?
艾红杉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农忙时,他和王韵美会去帮别人家插秧,摘茶叶,农闲时,王韵美就去桃源寨的小饭馆打工,琼岭旅游区正式对外开放了,桃源寨比赤练寨热闹多了。两寨之间隔了条大度河和两座山头,早上三点,王韵美就得起了,和同乡一块儿摆渡去对岸,晚上直到深夜才能到家。艾红杉在家带孩子,赌倒是不去赌了,可也没有要出去找工作的意思,王韵美就又和他置上了气,她好面子,艾红杉的赌债,寨里谁家没出过一百两百的力?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脸上实在无光,小艾和寨里的孩子玩的时候,还被一些孩子指着鼻子骂过“赌鬼儿子”,揪着他要他还钱。艾红杉油嘴滑舌,哄着她说:“没事没事,等办蛇君祭祀,他们还要给我出场,那我和他们就算是两清了。”
小艾从没去过天福宫的祭祀,听母亲说,从前办祭祀,热闹得不得了,前山后山好多寨子的人都会来参加,后来天福宫被一个有钱人买去了,不对外开放了,每年祭祀只有各寨的长老和父亲会去,说这祭祀成了一种针对私人的表演,不再对外公开了。
小艾糊涂了,父亲不是长老,为什么父亲能去?
母亲告诉小艾:“你阿爸在祭祀上扮赤练蛇君的,很威风。”
父亲告诉小艾:“那时候,你阿妈,一个大学生,放假不好好逛街,不好好去图书馆学习,跑来琼岭玩,跑来看什么蛇君祭,跑来遇到了我。”
父亲还和小艾说:“以后啊就轮到你扮神君了,神君不能怕蛇,要喝蛇胆酒,蛇胆多苦都要吞下去,还要把头发留长,还要在脸上画很黑很黑的眼圈,像大熊猫,哥哥知道什么是大熊猫吧?“
小艾点了点头,他有本动物画册,母亲在桃源寨的杂货店里给他买的,用来教他认字,长知识的。大熊猫身上只有黑色和白色,大熊猫从前吃肉,是猛兽,现在是国宝,吃竹子。





赤练 赤练_第3章
父亲会带着那本动物画册和小艾进山。小艾年纪不大,身手敏捷,爬起山来像只小猴子,一下就窜到了很前面,父亲把艾心放进垫了很多棉布的竹篓里,背在身前,拿着一柄短锄头走在小艾后面。树林中飞出一只喜鹊,父亲忙喊小艾去看,琼树边围绕着一群蝴蝶,小艾就去扑蝴蝶,父亲问他:“那是什么蝴蝶啊?”
“蓝蝴蝶!”
“它翅膀上的粉有毒。”父亲还说。小艾忙在衣服上使劲擦手,跳进小溪里拼命洗手。父亲大喊:“下游的人要被你毒死啦!”
小艾急得要命,把水往怀里搂,父亲大笑:“傻儿子!那是花粉!”
山上还有很多果树,有一棵桑葚,长得特别大,树枝压得很低,果实很甜,每次路过,父亲和小艾就会站在树下,仰着脖子揪桑葚吃,艾心学他们,也从竹篓里伸出手,抓住一根树枝,用力扯下一颗桑葚,可她用得力气太大了,桑葚被她捏烂了,汁水溅到父亲脸上。父亲哈哈笑,摘了两颗桑葚喂给艾心吃。
树影在艾心的脸上摇摇晃晃,光刺进她的眼睛里,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傻,她的笨。
父亲还教小艾抓蛇,赤练峰上只有赤练蛇,它们喜欢躲在石头后面,阴凉的地方,父亲说:“打蛇最重要的是,不能怕,输人不能输阵!”
他们每回上山,都能采不少草药,野果,有时能打到一两条蛇,有时只能捡到褪下的蛇皮。父亲会带小艾和艾心去桃源寨,他把草药和蛇皮卖给寨里的药材店,再和他们一块儿去小饭馆找母亲。
母亲给他们一人下一碗抄手。
她也过来一块儿吃,小艾舀起一颗馄饨,呼呼地吹开上头的热气,咬一小口,又吹开馅儿里的热气,喂给艾心。父亲舀起一颗,吹开上头的热气,喂给母亲。
在小艾的记忆里,桃源寨的那家麻将馆是在他五岁时出现的。
他记得很清楚。麻将馆就开在母亲打工的饭馆边上,选在春节迎财神那天开的张,父亲抱着他去看热闹,麻将馆门前放了好久的鞭炮,挂了好多红灯笼。那鞭炮的烟一直不散,那红色的灯笼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父亲迷上了那里。
自那时起,母亲身体里、眼睛里好像永远烧着一团怒火,就连湿季的雨水都浇不灭。
有一回,母亲和父亲赌气,背着小艾,抱着艾心去了麻将馆,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他们丢给了父亲。那时已经不早了,晚上十点多了,小艾很困了,在父亲边上坐了会儿,哈欠连连,忍不住扯了扯父亲的衣角,问他:“阿爸,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父亲牌瘾正重,打发小艾去边上的长板凳上睡觉,小艾听话,拉着艾心,坐到了那板凳上。小艾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哈欠,他白天在饭馆帮母亲掰了好久的玉米,摘了好久的豆角,他还要喂艾心吃饭,看着艾心,艾心一哭,一喊,母亲就要“哥哥”“哥哥”地找他,他像是艾心的小保姆,可他也没办法,谁都没办法,艾心岁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哄,可只有看到小艾时才会安静下来,就算小艾什么都不做,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开心了,要是小艾扮鬼脸逗她,陪她玩,给她讲熊猫,讲蛇,讲蝴蝶,她就开心得直拍手。
小艾看了眼艾心,艾心“唉,唉”地冲着他喊,笑容灿烂。
艾心也五岁了,不怎么会喊爸爸,也不怎么会喊妈妈,还是一个劲地发出“唉”的声音。
小艾托着脑袋,又是几个哈欠,他迷迷瞪瞪地好像睡着了片刻,人往前一冲,一睁开眼睛,忙去找艾心,艾心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在捡别人吐出来的瓜子壳,她边上是一双又一双大脚,她头顶是一只又一只热水瓶,一杯又一杯装得满满的茶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全都只盯着牌桌。小艾忙把艾心拉起来,扶着她坐回了板凳上,可他实在太困了,又是一个哈欠,一眯瞪,一晃眼,艾心又到了地上去。小艾急了,牵着艾心去找爸爸,艾红杉杀红了眼,含糊地应着声音:“哥哥乖,好好看着妹妹,很快,很快,这把胡了就走。”
边上的人就讥笑:“老艾,胡了牌就走说不过去吧。”
父亲笑笑地:“唉,这不是还没胡呢嘛!”
小艾咬咬嘴唇,回到那板凳前,他先让艾心爬到了板凳下面,接着自己也爬了进去,抱住艾心,紧紧搂住,躲在了板凳下。他睡着了。
艾心差点被他闷死。
母亲在麻将馆门口打小艾,挥舞着树枝抽他的后背,抽他的小腿,骂他:“和你爸一个德性!什么都干不好!”
“没出息!”
“没用!”
“你差点害死你妹妹!”
“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她!”
父亲站在一边抽烟,有乡亲劝住了母亲,母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脚在空中乱蹬,眼泪乱流。
父亲把小艾领到了对面的杂货店,他敲敲柜台:“来包烟。”
柜台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和母亲的年纪相仿,女人绕过柜台后面的一张小桌子,一群孩子围坐在那里看电视,吃零食,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女人瞪了他们一眼,作势赶他们走:“好了好了,都去睡觉了啊!”
孩子们冲她扮鬼脸,女人摇头叹气,似是无可奈何。
小艾想哭。
父亲要了包烟,还买了一支奶油棒冰,他递给小艾,小艾不敢拿。
“傻儿子。”父亲笑着说,父子俩坐在了杂货店的门槛上。小艾往麻将馆门口看,母亲抱起了艾心,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父亲把棒冰的包装袋敷在小艾的脸上。
“你妈妈啊……”父亲咽了口唾沫,摸摸小艾的脑袋,“她就是脾气有些着急。”
小艾说:“因为你去赌!”
父亲干笑了两声:“以后不赌了,不赌了。”
父亲看着小艾,又说:“哥哥是个大孩子了。”
小艾说:“可是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为什么我要当大孩子?”
父亲拍拍他,小艾低下头哭了。
沈映小的时候,沈怀素常读书给他听,先是一些通俗易懂的童话故事,接着读《白鲸记》,《老人与海》,《喧嚣与躁动》,后来读《罗生门》,《脑髓地狱》和《美丽新世界》。他还用幻灯机放各种各样的图片给沈映看,写实的风景照啦,各种花,各种树,五缤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名家画作啦,拉斐尔,达芬奇,莫奈,塞尚,蒙克,敦煌壁画看了个遍,还有动物的照片,美洲豹,响尾蛇,翅膀上张着骷髅一样的花纹的飞蛾,还有长颈鹿,大象,螳螂,蚂蚁,也有人的形象在白幕布上一个又一个切过去,捂着裙子站在通风口上的玛丽莲梦露,站在荒芜的街头的阿兰德隆,漂亮的男人女人都看完了,他们就看普通的人,一张张平凡的面孔,一个个孩子,老人,活人,死尸。
有一次,五姐不小心撞见沈怀素给沈映放幻灯片,一朵在黑夜里绽放的昙花后面紧跟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五姐吓得半死,冲进去抱着沈映就跑了。当天晚些时候,沈怀素偷偷把沈映从五姐的卧室抱出来,带他进了赤练峰。
赤练峰里就有好多花,好多树可以看,还有蝴蝶翩翩飞舞,蜻蜓点水而过,大象和美洲豹不在这里生息,但蚂蚁多的是。山里的蚂蚁个头都很大,有的还会咬人,沈怀素很会辨认这种会咬人的蚂蚁,他在一条溪涧边一块半边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上抓到了一只。他把它放在了沈映的右手食指上。蚂蚁沿着沈映的手指爬着,沈怀素和沈映说:“这种蚂蚁就是我说的会咬人的那种。”
仿佛是为了肯定沈怀素的说法,那蚂蚁的大脑袋昂起了瞬,又重重放下,在沈映的手指上留下了个小红点。沈怀素看着沈映:“被咬了就会出血,会痛,你现在觉得痛吗?痛就是在描述你现在的感觉,当然这不过是很轻微的痛。人会痛,带给人最重要的意义是,下次再看到害他痛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怕它,躲得远远的。”
沈映面无表情,也没有动,那蚂蚁在他手上爬着爬着,自己掉了下去,落进草丛里,找不到了。
那时是干季,六月的尾声,将军藏宝洞的入口处水位却已经涨到沈怀素的小腿那么高了。他带沈映趟水摸进了洞穴。
沈映五岁了,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高,穿衬衣,长筒袜,格纹背带裤,打扮得像个英伦小绅士,水弄湿了他的鞋子和袜子,但他一点也不狼狈,也不在意,进了洞穴,脱了鞋子和袜子,光脚走在沈怀素边上。沈怀素打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四下时不时传来滴水声,沈怀素稍提高了音量讲话:“这里是野人住的地方,野人不知道会从哪里钻出来,他们最爱抓小孩子,抓走了就带回去烤了吃。”
洞穴空间不大,没法产生回音,沈怀素的声音显得干巴巴的,他问沈映:“你怕吗?”
沈映怀抱着皮鞋眨了眨眼睛。
沈怀素进一步说:“被吃了就死了,”他问沈映,“死是什么,你知道吗?”




赤练 赤练_第4章
滴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但频率却越来越低,滴一声之后要许久才迎来第二声,沈映不在看路,也不看沈怀素,他往发出滴水声的地方看。
那是一片偏离了他们行进道路,没有被任何光照侵略的地方,那里很黑,好像黑暗是根深蒂固地长在那里的墙上的,好像它从地球诞生之初就存在了,远在任何一种呼吸经过它之前,远在人类活动之前就存在着了。好像它将永远不会被打扰。
沈怀素还在说话:“死就是……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沈映还是怔怔地看着那暗处,那儿有什么这么吸引他?沈怀素不禁也跟着看了过去,除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拿手电筒照了过去,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另外一堵凹凸不平的墙面,而那原先满溢在视线里的黑暗躲到了光束的边缘去。墙上落着个边缘毛茸茸的圆形光圈。
沈怀素轻笑了声,移开了手电筒,继续往前走,继续道:“怪不得你不怕死,你现在不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他又说:“从前有一个将军,打了胜仗,搜刮了很多金银财宝,但是他不想被别人知道他有这么多财宝,他想等要用上这些财宝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用,他要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刚好,他经过这个洞穴,他就想,我要把这些财宝藏在这里,于是,他就把一身黄金战袍,一个金面具,还有好多其他的宝贝都藏在了这里。但是没等到他用上这些财宝,他就死了。被他夺走财宝的人怨恨他,死了也缠着他,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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