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沈怀素走得有些快了,一回头,沈映被他远远落在了后面,沈怀素把手电筒照向身后,泥泞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孩子,一道长长的影子正在慢慢接近他。沈映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他走到沈怀素边上了,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沈映拽了拽沈怀素的手,沈怀素一时激动:“你害怕吗?你在害怕吗?”
他忽而有些得意,可马上他又被一种失落感吞噬了,他打量着沈映,接连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是不是投错了胎?”
“你是我的孩子吗?”
“说话有这么难吗?”
“爸爸,说爸,爸爸,有这么难吗?”
“只要嘴唇上下碰在一起,再分开。”他捏着沈映的下巴去扯他的上嘴唇,沈映挣开了,沈怀素又伸手过去,掰开他的嘴巴,把手指伸了进去,他不懂,他有舌头,他的声带也是完好的——起码每一个医生都是这么告诉他的,还有不少医生说,沈映是心理上的问题——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一个孩子,打从娘胎出来就得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这可能吗?婴儿就是一张白纸,怎么可能有白纸会让任何一种笔无法施展,无法书写的呢?
沈怀素打了沈映一巴掌。沈映摸着脸,仰着头看他,沈怀素再度扬起手臂时,沈映还是这样看着他。他的眼神不怨恨,也不迷惑,更不委屈,他天生不懂这些情绪,他天生就没有任何情绪,人生来对黑暗的恐惧,对责骂和暴力的害怕,他全没有,他像一个最古老的原始人,在一个白天获得生命,睁开眼睛,站在一片原野上眺望着一切。他还未经历黑暗,还未经历抢夺食物或伴侣的战斗,他不懂他脚下的土地会长出食物,食物能供给他营养,能延续他的生命,他也不懂阳光能让他看清楚很多东西,能带给他温暖,带给大地丰,那时他还不需要火来保暖,来烹饪,那时,他对任何事物都是无知的,进而任何事物都无法触动他。当他人生的第一个黑夜来临时,他才会懂。
那第二下,沈怀素没能打下去。
他和沈映从山里出来后,五姐就张罗着要给沈怀素聘个助手,沈映长到这个年纪,几个姑姑似乎也都放弃让他变正常了,只有沈怀素这个最小的姐姐隔三岔五来沈家闲住,五姐语重心长地和沈怀素说:“说句实话,我看沈映这个孩子的问题不是三年五能解决的,你教导他,照顾他,我看得出来你是了很多心思的,但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孩子就荒废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是不是?天福宫前阵子被人偷了东西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不是什么宝贝,但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东西总有研究价值的,说不定往后就发现它们对你的壁画研究有用呢?也不是不让你带孩子,就是你的专业也不要荒废了。我给你找个助手,哪里都能帮上一点你的忙,难道不好吗?”
研究生小刘就是这么来的沈家。
虽然小刘名义上是沈怀素学术研究方面的助手,可沈怀素不久就发现了五姐安插小刘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她怕他又给沈映看恐怖照片,给他讲恐怖故事,小刘是他五姐的眼线,生怕他把沈映教坏了,弄伤了,弄没了。
小刘也确实出色地进行着自己的监视任务:沈怀素要带沈映进山,前脚才出门,后脚五姐就打着洋伞跟来了,在山里没走几步,就牵着沈映要回家;沈怀素让沈映学骑马,小刘立马去牵缰绳;沈怀素读《洛丽塔》给沈映听,小刘静静站在一边,隔天书架上的纳博科夫就全不见了。小刘声称大学是社会学专业,沈怀素怀疑他是警察学校出身,总之,沈怀素怎么都没法摆脱他。但是沈怀素发现,他教沈映画画时,小刘不仅帮着拿调色盘,布置画架,在一旁无声地陪着,他偶尔还会往花园里看一眼。
每天下午三点,他们在书房画画的时候,梅笍会去花园里看看她种的蔷薇花。
沈怀素不带沈映进山了,也不去骑马了,就在书房里和沈映下棋,看他画画,教他认字,他有时会喊梅笍过来,让小刘和梅笍看着孩子,声称自己要去书房滕抄研究资料,整理壁画照片。
天气越来越热,梅笍的领口越来越低,连衣裙的颜色越来越鲜艳,小刘落在梅笍身上的眼神越来越多。
那一年的夏天接近尾声时,有一天,沈映午睡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从自己的卧室走到了客厅,穿过了厨房,走进了花园,家里的佣人们都在厨房里趴着午睡,偌大的花园里撒满了阳光。沈映走到了花园里一间储存杂物的小木屋前。那木屋一侧的墙上开了扇四方形的窗户,玻璃有些脏了,但勉强还是能看清里面有人。一个女人。他母亲。
母亲半闭着眼睛,小刘紧靠在她胸前,母亲看上去很沉醉,很享受。
沈映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他的脚边溜过一队蚂蚁,他蹲下了,捏起其中一只放在手指上,木屋里传出呻吟声,蚂蚁从他的食指爬到了中指上。一段黑影盖在了沈映身上。沈映抬起头,沈怀素就站在他身后。
沈怀素瞅了木屋一眼,笑眯眯地问沈映:“你在干什么?”
沈映搓了搓手,他指上的蚂蚁掉在了地上,不动了。
“你杀了只蚂蚁?”沈怀素不无兴奋,“你为什么杀它?你讨厌它?还是因为它咬了你?”
他抓过沈映的手指看了又看,那上面没有被咬过的痕迹。沈映不说话,沈怀素笑笑,又问他:“你知道妈妈在里面干什么吗?”
“你觉得妈妈是个坏女人吗?”
“她有丈夫,有孩子,但她还和别的男人这样,这是不道德的,她不可以这样,这样的女人会被抓起来,在脸上刺字,被人用石头打,活活打死。”
沈映眨了眨眼睛,手垂在草地上,抓了抓地上的青草。
沈怀素仍看着他,问着话:“如果我现在进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你希望我现在进去吗?”
“妈妈和小刘会羞愧得……”沈怀素一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也捏起了一只蚂蚁,蚂蚁在他的手心里僵住了,触角不停抖动,很是惊慌的样子。
“他们说不定会恨不得马上去死。”沈怀素说,他站起来,蚂蚁掉在了地上,他拍了拍裤子,俯视着沈映:“还是我去和妈妈说,是你告诉我她在这里,她会恨你吗?还是她会更羞愧?她会去死吗?”
沈映还蹲着,手臂搭在膝盖上。沈怀素嘴边浮现出一抹轻笑:“反正你也不懂死是什么。”
他往木屋走去。
沈映一声不响地盯着那木屋的方向。
艾红杉又从家里跑了。他偷了天福宫的一些铜器和潜水器材,被人追进了山,他自小在赤练峰长大,进了山就像摸进了自家的后院,熟门熟路,眨眼就钻没了影,天福宫那几个学者教授没辙,找到了赤练寨的长老,要他进山逮人,不然他们就报警,让警察主持公道,长老呢,先替他们把琼岭派出所的管队长给请来了,大家伙儿在长老家围着个煮开水的铜炉子,喝茶,咂吧旱烟,抽香烟,东拉西扯,合计了半天,长老让人去喊王韵美过来,还偷偷摸摸支会,叫她把一双儿女都带来。王韵美明白长老的意思,在家找了两套破旧衣服给小艾和艾心换上,拖家带口的去了。她进了门就给大家磕头,小艾看到,跟着磕,艾心看到,也学着磕,她不知轻重,脑袋往地上重重一撞,磕青了,那一个两个老教授看不下去了,拦住了母子三人,一个劲地说:“犯不着,犯不着。”
管队长帮腔道:“也不是啥值钱东西,值钱的早捐给博物馆了,你快起来,快起来,这事儿搞得……”
另有人说:“就算东西我们不要,人你们总要去找找吧,要是在山上遇了险可怎么办?”
王韵美抹眼泪,长老大手一挥,吩咐自家两个儿子明天就组织寨里的人进山找人,信誓旦旦,非得把艾红杉找回来给大家一个交待不可。
隔天早上,赤练寨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进了山,中午时分,大家兴高采烈地抗着两只野猪回了寨。王韵美跟着分了点猪肉,在家炖肉汤,小艾没吃,下午自己跑山里找爸爸去了。第二天没人再进山了,小艾还往山上跑,两天,三天,四天,他把赤练峰翻了个遍也不见艾红杉的踪影,大家都说艾红杉早就翻下了琼岭,要逮他不如去玉松的典当行打听打听。
可小艾还是会进山。冥冥之中,他感觉父亲还在琼岭,就躲在某一棵大树上,就睡在某一处洞穴里。赤练峰找过了,他就去别的山头找,这天,他坐船到了前山,顶着大雨寻寻觅觅。
雨太大了,颇有几分湿季暴雨的意思,雨水像瀑布似的从天上浇灌下来,树上的绿意哗啦啦全被冲洗到了地上,汇成一条条绿油油的河。小艾趿着拖鞋,吃力地走在又滑又泥泞的山道上,山道上的积水已经没到了他的小腿肚,水流还很急,没走多久,他的拖鞋被冲走了,小艾只好光着脚爬山。
乌云遮天蔽日,一路风雨交加,路上别说游客了,一个山民都看不到,想找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出来。小艾在前山迷了路。直到遇到一条往下流的小河,他跟着它来到了将军洗剑池前才算松了口气。他知道桃源寨就在附近,只要等雨小些了,他相信他能找到去桃源寨的路。可眼下,他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暖暖身子,小艾往池后的藏宝洞觑了眼,池水升得太高了,藏宝洞像个只露出一道缝的眼睛,睨着人。小艾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一簇火光。小艾跳进了池里,往洞穴入口游去。
小艾水性好,池里的黑鱼也不咬他,它们贴着他的身子经过,有的还会像和他玩似的顶他的手,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小艾很快就游进了藏宝洞,洞里淋不到雨了,可往里走了没几步他就后悔了,他既没有打火机,又没有手电筒,他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那火光也找不到了。
小艾摸着洞穴的墙壁,喊了声:“阿爸……”
没有回应。
那火光难道是他的错觉?真的会是他父亲吗?还是……
小艾想到了野人的故事。他一个哆嗦,摸着墙壁想退出去,他可以喊妈妈过来,喊长老过来,和大家一块儿来这里找爸爸,他还不想被野人抓走,他还不想死,可奇怪的是,明明进洞的时候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摸着墙走的,可倒退着要原路返回,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了,到处都是黑的,四周没有风,盖过脚背的水凉丝丝的。小艾打了个喷嚏,他一阵头晕,兴许是饿了,累了,太怕了,他靠着墙壁,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这时候,他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小艾握紧拳头就挥了出去。是野人!他想道。我要被吃了!他又想道。他拔腿就要跑,猝然,一束光打过来,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小艾惨叫了声,真的是野人!野人浑身都泛白!小艾朝着那白茫茫的地方撞了过去,还想跑,一把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细胳膊。
“是我!你阿爸!”
赤练 赤练_第5章
小艾两眼一闭,扑在艾红杉身上,又是几下拳头砸过去。艾红杉把小艾拽开,小艾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还以为是野人!你想吓死我啊!我被你吓死了!!”
艾红杉哭笑不得,拍了拍小艾,擦了擦他的脸,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小艾安静了,环搂着父亲的脖子,脑袋靠在父亲肩头,用力吸鼻子。父亲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像草药混着蛇血。小艾闻了闻自己的手,他身上好像也有这种味道。他把父亲搂得更紧了。
“你的鞋子呢?”艾红杉问小艾。
“丢了。”小艾嘟囔道,“就是因为要来找你。”
艾红杉看了看他,揉揉他的后脑勺:“又要被你阿妈骂了。”
小艾问他:“你是不是怕被骂所以不回家?”
艾红杉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抱着小艾,穿过一个又一个门洞,最后猫着腰钻进了一个矮洞,洞里生了堆火,火势有些微弱了,艾红杉放下小艾,从靠着墙壁的一只背包里摸出几根木柴扔进了篝火堆里,几颗火星飞出来,火旺了起来。小艾脱下背心,举在火堆边烘。
艾红杉问他:“没被艾咬吧?”他把小艾拉到身边,帮他拿着衣服烤,他看着小艾,又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真遇到了野人,遇到老虎野狼怎么办?”
小艾看着艾红杉的背包,那背包鼓囊囊的。艾红杉把背包垫在了背后,笑笑,接着说:“还有蛇!晚上路都看不清,更别提蛇了,被赤练咬了,要出人命的。”
小艾紧咬着嘴唇,坐在了地上,靠着艾红杉,抓着他的大手,不说话。
艾红杉问小艾:“进了藏宝洞知道怕了?”
小艾点点头,肚子咕噜噜叫唤。
艾红杉一笑,把背心扔给小艾,道:“知道怕就好!”
小艾穿好了衣服,他看到艾红杉从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揪出了一条赤练蛇,小艾一哆嗦,艾红杉朝他一阵挤眉弄眼,提着那瘦长的赤练蛇在他面前摇晃了两下。蛇是死的。小艾气得别过了脸,不看艾红杉了。
艾红杉用匕首剥蛇皮,挖蛇胆,仰头生吞下,他手上沾到了点蛇血,他抹了点在小艾的额头上。
小艾皱了皱鼻子,艾红杉从火堆里挑了跟细长的木枝,吹灭了上头的火苗,串上蛇肉,架在火边烤。接着,他又从角落里抓出一条较小、较短的赤练蛇。他把匕首递给了小艾。
小艾凑在火光下,熟练地剥下了一张蛇皮,他看看艾红杉,艾红杉努努下巴,小艾切开蛇腹,取下了蛇胆,艾红杉又努努下巴,小艾皱着眉头把蛇胆放进了嘴里。艾红杉把他的下巴往上猛地一抬,小艾吞下了蛇胆。这是他第一次生吃蛇胆。太苦了,太腥了,他想吐。艾红杉捂住了他的嘴,他的目光被火烧着,烫得吓人,小艾赶紧使劲吞唾沫,抓紧了裤子,憋住了,忍下了,好一会儿,艾红杉才放下了手,他脸上又漾出暖暖的笑意,他和小艾说:“以后可不能怕了,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要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妈妈,知道吗?”
小艾低着声音说:“阿爸,我们回家吧。”
他也挑了根树枝,吹熄火苗,串上蛇肉,插进火堆。
艾红杉回头拍了拍背包,整个人靠在上面,坐得更舒坦了些,叹息了声,笑了笑,没说话。小艾看着自己的脚,拿起一根树枝戳了戳火堆,火烧得更旺了,噼里啪啦地响。小艾忍不住问艾红杉:“阿爸你为什么要去赌钱?”
“阿爸没用,阿爸没法让你们过好日子。”
“没用的人都会去赌钱吗?”
“没用的人就只能赌运气。”
“你还偷东西。”
“是,偷东西不好,阿爸是个坏人。”艾红杉说。
“一个没用的坏人。”
艾红杉拍了下小艾,伸手摸了摸蛇肉,忽然说:“阿爸给你跳个舞吧。”
小艾摇头:“我不要看跳舞,你和我回家。”
“跳完舞就回家。”
“先回家再跳舞。”
“你以后扮神君也要跳这个舞,早学晚学都得学。”艾红杉说,“再过几年,等你十七了,年年就都是你跳了。”
“我十七了,你就老得跳不动了吗?”
“神仙不爱看老骨头。”
小艾眨巴眨巴眼睛,艾红杉钻出了矮洞,站到了一个火光微弱,有一条细细的水流经的地方。他脱了鞋子,走进水里,跳舞给小艾看。
他落在墙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水里,歪歪扭扭,好像一条蛇的倒影也在跳舞。好多个父亲在跳舞。
舞跳完了,艾红杉气喘吁吁地站着,小艾拿起一串蛇肉递给他,艾红杉咬了一大口,小艾问他:“扮神君还要学什么?”
“要能熬得住七天不吃肉。”
“我已经半个月没吃过肉了。”小艾吞了吞口水,“阿妈说,肉有营养,我在阿妈肚子里吃了太多营养了,我不用了,我都留给艾心吃。”
艾红杉撕了点蛇肉给小艾,小艾只咬了一小口,把其余的捧在手里,说:“我带回去给阿妈和艾心吃吧。”
“傻啊,那就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
小艾这才吃了第二口。
艾红杉又说:“还要打坐。”
他把背包从洞里拽了出来放在地上,他坐下了,靠着那背包,挺直了腰杆,盘起了腿,手在膝盖上,搭着。他说:“就像这样。”
小艾有样学样。艾红杉又说:“要闭上眼睛。”
小艾不敢闭眼睛,父亲坐在离他不怎么近的,很暗的地方,他光是看到他,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就耗了很多力。他已经很累了。
艾红杉朝小艾露出一个微笑,他说道:“要在一间房间里这样打坐,等神君上身,七天七夜都不能睁开眼睛,不过不用担心,吃饭,洗澡,都有人来服侍你,还有人会在你身上画画,可能有点痒,你也不能睁开眼睛,神君的目光是不能被这个世界污染的……你可以想想……”艾红杉顿了下,他看小艾,小艾还是睁着眼睛,看着他。艾红杉站起身,过去伸手阖上了小艾的眼睛,他的大手盖在小艾的脸上,他继续说着:“你可以想想艾心,你阿妈,想得久了,一直在想了,你不用睁开眼睛也能看到她们了,你就不会觉得孤伶伶,有她们陪着你,那七天你就不会无聊了,只要你足够虔诚,足够用心,那么你不用见到她们,就已经见到了她们。
“记得,一定要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能乱看。”
“足够虔诚……不能乱看……“小艾那时还不太懂“虔诚”这样的字眼的意思,他只是断断续续地跟着父亲复述。
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乱看。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父亲走了,再没回来过。
母亲恨恨地打了小艾一顿,恨恨地说:“好啊,你走吧!你就走吧!你滚!”
她骂的是父亲,或许也在骂小艾,可小艾没有走,是他坏,他还没生下来就不干好事,害得妹妹成了低能儿,他生下来之后呢,也没发生什么好事,什么都做不好,没能看好妹妹,还经常惹妈妈生气,甚至找到了爸爸也没能把他带回家。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好好补偿妹妹,好好照顾妈妈。
赤练 赤练_第6章
艾心在床上又开始不知所谓地叫喊,小艾过去抱住了她。
沈映在特殊儿童学校里接触过一种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规则比他后来知道的击鼓传花简单一些,也需要有人打鼓,鼓声响起来,孩子们依序传递一朵塑料大红花,鼓声停下,那个拿到花,并且把花牢牢握住,还示意老师的孩子能领到一颗糖。
谁的人生不是一场击鼓传花呢?
具体反映到沈映这朵“花”身上,这个游戏的经过是这样的:他先是在梅笍那里短暂地停留了一阵,接着被他的五个姑姑,满天神佛,圣父圣灵,天地浩气一一接手,然后他又被传递给了沈怀素,鼓声还没停,谁在敲鼓?抱着什么看好戏的心态?反正这伴奏的鼓声把沈怀素搞得心烦意乱了,他把沈映交了出去,沈映又回到了梅笍手上。
梅笍和小刘偷情,东窗事发后,她没有羞愧得自杀,她的脸上也没有被刺字,更没有被什么人用石头活活打死,她和沈怀素提出离婚,她要带走沈映。沈怀素反应很激烈,房子财产他都不在乎,但是沈映绝对要留在他身边,他对沈映的研究还没结束,他还不想认输,必要的话他会和梅笍去法院,去打官司,沈映一定不能跟她走。
梅笍对此置之一笑,和沈怀素说了许多,她道:“好吧,你要走这个程序,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提醒你一声,去法院起诉离婚,你要告我什么?告我没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月嫂,保姆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喂他母乳,我给他换尿布,我帮他洗澡,哄他,陪他,生怕别人没有照顾好他,小心翼翼,一点都不敢怠慢,那时候你人在哪里?他不哭,不说话,你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来出主意了,我对她们的主意,她们的意见说过一个‘不’吗?我哪一次不是老老实实照着作?她们说沈映有问题是因为我的母乳有问题,好,那我不喂,她们又说是我八字和沈映不合,要喝符水,要找大师做法,好,我喝,我做,我吃斋,我念佛,我天天给什么大师什么佛祖磕头,额头磕破了,膝盖跪麻了,我抱怨过一句吗?我也想不明白啊,体检筛查没有任何问题,孩子生下来也检查了,也没有一点毛病,怎么就不哭,不说话,不理人?他真的没有魂吗?他的魂跑去哪里了呢?我晚上做梦都会梦到我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喊他,我是他妈妈,我总能把他喊回来的吧?
“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哦,请这个专家,找那个学者,又是带头修复壁画,又是作寻宝的领队,忙倒很忙,成果却一点都看不到,钱是投进去不少了吧?没关系,你有钱,你不在乎,你还很高尚,你的追求多脱俗啊,古老的语言,神秘的壁画,人类诞生之初的秘密,语言的真谛,你看,你这么会研究语言,你研究出天福宫壁画上那些鬼画符说的是什么了吗?你让自己的儿子开口说话了吗?你介绍你的儿子给你的那些专家朋友们认识过吗?据我所知,没有吧。你这么完美,你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怪胎?
“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不说话,他可能是聋的,是哑的,是傻的,他是我的孩子,无论他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孩子,我不需要他太聪明,懂太多,更不需要他去研究什么奥秘,寻找什么宝藏。
“你要离婚,你问过你姐姐们的意见吗?不需要吗?你爸妈不在了,难道不是她们一直在给你的生活出主意?你大姐还给我出过主意,不光劝过我再生一个,还来劝过我和你离婚,你看,你姐姐就是比你想得远,比你有先见之明,我还记得她和我说,小梅啊,你还年轻,沈映我们帮你带,你自己再找个好的下家吧。下家,你大姐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人。那时候我就想,我绝对不会这个时候离婚,灰溜溜,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我要等一阵,我得忍。婚姻不就是忍耐吗,看谁忍得过谁。我想我总比一个没有爸妈,没有姐姐,就什么都干不成的人能忍吧?我说得难道不对吗?没有你爸妈,你怎么去伦敦读的书,怎么顺利毕的业,没有你那些姐姐,你恐怕晚上睡觉连被子都不会自己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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