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还是说说钱吧,你不在乎,我庸俗,我在乎,当然,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分走我的钱,你或许不知道,也不关心,更不想关心我们婚后我做过的投资,我的事业吧?你要告我出轨,偷情,你大可去试试,小刘早跑了,你手上一没有物证,二,人证?你指望你不会说话,好像什么都搞不懂,不明白的儿子开口指认自己母亲出轨?他要是能给出任何证词,我肯定比任何人都开心。但是你愿意打这个出轨的官司吗?小报的记者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故事,你这么优秀,我作为你的老婆还去出轨,难道,可能,或许,是你有什么问题?不然我们的孩子怎么会落下这么一个怪毛病?
“沈怀素,我太好奇了,你活到现在,研究这个,研究那个,语言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研究壁画,那壁画有什么稀奇的呢?那么粗糙,那么潦草,倒是有点神秘,能拿来当一个退缩的借口,可壁画也搞不出个名头,正好儿子好像很值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他吧,我看儿子你八成也是理不清头绪的,那下一回你要换什么研究?研究你自己吗?还是去研究金光闪闪的佛像是怎么铸出来的吧,研究一下木头佛像的空心模具是怎么被人一层层贴上金箔的吧。”
沈怀素脸色发白,嘴边扬起个冷笑,看着梅笍,梅笍也笑,沈映在他们边上的地上搭积木,垒了一座很高的塔,他把最底部的一根积木抽走了,那高塔摇晃了一下,倒了。
过了会儿,沈怀素出了个主意,他同意梅笍带走沈映,但是必须得在他写完了一本书之后。
梅笍笑着道:“写书?倒是个好办法,自欺欺人的最高形式。”
沈怀素又说:“我每月给你钱,你想找什么小刘小王我都没有意见。”
梅笍还是笑,摆了摆手。
梅笍和小刘之间有爱情吗?她爱小刘吗?她从没正面回答过别人的这些疑问,或许她只是厌倦了沈怀素的无视,厌倦了他那五个热衷张罗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婚后生活,他的方方面面的姐姐们。小刘是她的一次挑衅,她的一次机会,她的另一项投资,她借此在和沈怀素的关系中占据了主动权,话语权。
总之,梅笍和沈怀素继续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沈映又成了梅笍在照顾,他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去了玉松市特殊儿童教育学校的向日葵班读书,梅笍每天接送沈映上下学,沈怀素则成了同班其他孩子的家长们眼里的“好爸爸”——他拿着个小本子每天寸步不离盯着沈映。他从一个研究者摇身一变成了个观察者,他记录沈映的作息,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玩的每一件玩具,翻阅的每一本图画书,甚至他每天的着装,每天的饮食。
沈映穿衬衣的时候较多,从短袖穿到长袖,冬天就在衬衣外面添一件马甲,套一件呢大衣,偶尔戴一顶扁鸭舌帽,总是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挎着一台超级八摄像机。摄像机是梅笍送他的,她教沈映怎么用,从那时起,沈映学会了透过镜头看世界。
他每天都拍回来很多短片,梅笍会在他睡前和他一块儿回顾一番,但沈映对拍下来的影片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看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对摄像这件事本身好像也提不起劲,只是例行公务似的进行着,他的手很稳,镜头视角大致和他的身高持平。他很少俯视,几乎不仰望。
沈怀素也会看沈映拍下的这些片子,这些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他的书会关于语言对人类自我认知的重要性,他在书里描述了这样一个观察对象,这样一个男孩儿:美丽无法打动他,丑陋也没有办法恐吓他,他不会说话,语言的丧失让他不具备责任感,羞耻感,缺乏认同感,群体性。
他怀疑他可能是上帝编码的最初始程序。
梅笍见过一次这本书的初稿,读了几页就放下了,她的评价是:还把自己当上帝了。
向日葵班的班主任贾老师在沈映十岁的时候和梅笍长谈了一次,沈映在学校读了四年书了,他每天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吃饭从不把米饭弄得到处都是,没打翻过汤,没抢过别人的饼干,不打人,不咬人,别人和他说话时他都会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会写字,字写得还很漂亮,他还会画画,无论临摹还是写生,完成度都非常高,他下围棋,下象棋,比学校任何一个老师都厉害,她们的教材显然对他不适用了,她让梅笍完全不用担心,沈映是完全可以去正常孩子去的学校读书的。梅笍听了,和贾老师道:“他写自己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那代表他。”她又说,“他也不会哭,连笑都不会笑。”
没有办法表达情绪,没有办法和人交流,没有交流的欲望,那就是不正常。
沈怀素偶尔还是会带沈映上山,他带他去他们去过的地方,天福宫啦,瀑布啦,洗剑池啦,藏宝洞啦,他让沈映带上摄像机,沈映拍了些片子,当天回去沈怀素就会播来看。沈映的镜头里总是有太多东西,一棵树长了那么多枝叶,结出了那么多桑葚,一条瀑布溅出了那么多水花,天上的云那么多,那么密,一片草丛里开出了那么多野花,引来了那么多蝴蝶。他的视野总是满的,就算清晨,他站在空旷的山顶,那胶片上也落下了轻轻沉沉的,许许多多的雾。
沈映还拍过天福宫放生池里的鱼,那是他罕见地低下头去拍什么,沈怀素在边上瞧见了,一时好奇,走了过去,和沈映说:“你在拍鱼?洗剑池里也有这种鱼啊,会咬人,还有毒。”
沈映的小脸凑在摄像机上,脸朝着放生池。沈怀素拉过沈映的右手,伸进了池里,一条黑鱼恰好游过来,咬了沈映一口。
半个月后沈映手上的伤口才长好,没留疤,但是他始终记得那个伤口在那里,就在他右手食指的顶端,他后来常常叫小艾舔他的这根手指。小艾也咬过他,他的牙齿没有那种毒鱼的牙齿那么锋利,沈映只是出了点血,奇怪的是,那一口反而让他留了疤。
他身上还有一道疤,是被蛇咬的,他记不太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反正接近傍晚了,山里弥漫着青苔的湿润气味,可能要下雨了。他一个人走进了赤练峰的一片荒草丛里,他举着他的超级八,他在那里遇见了一条赤练蛇。
那蛇从草丛里倏地钻出来,游到他跟前,纤长的身体盘出许多个“s”,一吐信子,一窜,咬了他的小腿。
一个上山砍柴的山民救了沈映,背着他去了卫生所,模模糊糊地,他看到白白的光在摇晃,一时间好像许多云都汇到了他头顶,它们又急速地往两边分开,急着要溜走似的,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那些云全都跑走了,他看到很多人围着他,每个人的脸都那么清晰,每个人都那么紧张,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好多水珠,是汗,也可能是雨。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发出了“唉”的一声,听上去就像一声叹息。
王韵美带着小艾和艾心回了玉松。她一开始还抱着找艾红杉的打算,去了好几家听说艾红杉经常露面的麻将馆,可人没找到,王韵美自己倒学会了打麻将,兴许是为了弄清楚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魔力吧,最憎恨赌博的王韵美成了麻将馆的常客。她在麻将馆边的一套群租房租了个小房间,房间小得放下了一张单人床就转不了身了,每天早上她去楼下买三个馒头上来,和小艾还有艾心就着水,分着吃一个,剩下两个就是小艾和艾心的午饭和晚饭了。吃完早点,王韵美摸摸小艾的脸,亲亲艾心的小手,就出门了。她会反锁上房门,单人床下面有个痰盂,孩子内急了可以用那个方便,窗户倒时常开着通风,窗户上悍着防盗栅栏,小艾时常趴在床上,摸着一根根铁栅栏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王韵美在牌桌上认识了一个两个三个男人后,就住进了这一个两个三个男人的平房、楼房、棚屋里。王韵美漂亮,虽然皮肤不再细腻,脸颊不再饱满,头发不再浓密,嘴边长出了法令纹,眉宇间隐隐有苦相,但她整体的模样还是颇有风韵的,即便带着两个孩子,可要讨男人欢心,骗来一两句甜言蜜语,一段短暂的相处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她变得温顺,她对男人的态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再也不对男人发脾气了,男人打她,她从不还手,从不抱怨,男人打小艾,打艾心,揪着他们的头发抽他们耳光,对他们拳打脚踢,她也不维护,不劝架,她会躲开,不看小艾,不理会艾心的哭喊,不是去外面买菜就是去抽烟。她抽很多烟,喝很多酒,几近酗酒的程度了,她沉默着,无视着,有时深夜里,小艾发现母亲坐在他身边哭,小艾想碰一碰她的手,她嫌恶地躲开了。她变成了一缕幽魂,没有人的气息,软趴趴的,多少次,小艾都梦到母亲只剩下一具皮囊,他不停往里面塞棉花,他想把自己也塞进去。
王韵美偷偷摸摸跟着男人跑过,她把小艾和艾心留在了她和男人暂住的地方。她不敢白天走,小艾会闹,会引得邻居来看热闹,那时候的邻居还很爱多管闲事,要是因此招惹来警察那就麻烦了。小艾和艾心的身上经常能看到伤痕,王韵美知道,她会被抓去坐牢,她的孩子会被交给她父母照顾。她的父母会知道她这么多年来她的所有遭遇。
小艾聪明,他跟踪过王韵美,偷偷记下了她爱去的麻将馆,酒吧,舞厅,王韵美一失踪,他就去那些地方找她,有时要好几天才能找到,有时一下就能看到勾着男人嘻嘻哈哈的王韵美了。
有一次,王韵美走得很彻底,小艾和艾心在衣橱里一觉睡醒,推开衣橱门,和一个中年女人打了个照面,女人吓得不轻,瞅着一屋子狼藉,问小艾:“你妈妈呢?房租要不要交了??”
小艾知道,王韵美又跑了,这次是和一个退役的飞行员,那个飞行员喝醉了会拖着着艾心的辫子把她当成拖把拖地。
小艾又开始找王韵美,那些麻将馆的名字他到现在还记得,什么如意啊,招财啊,洪福啊,都很吉利,喊起来朗朗上口。麻将馆里的老板,熟客都认识他,熟捻地和他打招呼。
“小艾嘛!怎么今天又早放学?你妈今天没来。”
其实小艾根本没有在读书,他早过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小艾问这些人:“那你们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我没带家里的钥匙,回不了家了。”
麻将馆里的人不知道,他就去舞厅,问油光满面的男人,眼线飞进鬓角的女人:“你们看到小王了吗?”,“你们看到阿美了吗?”,或是“你们看到茜茜了吗?”
茜茜是王韵美的一个花名,是有一次小艾去一间叫巴黎梦的酒吧找王韵美的时候,酒吧里的一个酒保告诉他的。那酒保端详着小艾,笑着说:“哦!你就是茜茜的儿子啊!这么大了,来来来,吃颗巧克力。”
小艾从没吃过巧克力,先咬了一小口,苦得吐了出来,皱鼻子皱脸地跟着酒保去了酒吧的地下室。母亲正在那里靠着一堵发红的墙壁和一个男人说话。她的手在男人的胸口滑来滑去,她的眼神着迷而恍惚,她看到了小艾,明显一愣。
小艾喊了出来:“她不是我妈妈!搞错了!”
他扭头就跑了。
这次,他又去了巴黎梦,那酒保告诉他:“好久没见到茜茜了。”
酒保又说:“茜茜说她要结婚了,对象好像是个小学老师,好像姓祝。”
小艾就每天牵着艾心去找这个祝老师。他想,玉松能有多少小学,能有多少祝老师,他要找,一定能找到。他去每一所小学的门卫室打听:“你们这里有个祝老师吗?”
门卫摆摆手,不理会,小艾就蹲在学校门口,等放学了去问走出校门的学生:“你们这里有个祝老师吗?”
赤练 赤练_第7章
那些学生都穿得好干净,男孩儿头发短短的,女孩儿扎马尾辫,梳麻花辫,戴头箍,绑蝴蝶结,他们背着鼓鼓的书包,吃着零食,踢着足球,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又陆陆续续分开,走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身边。
小艾那时候讲话还有点寨子里的口音,他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还穿着王韵美弃家出走那天他穿着的背心,牛仔裤,夹脚拖鞋,他没地方洗澡,没人带他去理发,头发又长又邋遢,脸上手上都是说不来的脏东西。他喝自来水,翻垃圾桶,运气好的时候能找到有隔间的公共厕所,凑合一晚上,运气差的时候只能躲在火车站的椅子下面,他的身上总是臭烘烘的。那些穿校服,打红领巾的学生会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取笑他,吐他口水,还会去拉艾心的手,扯她的头发,朝他们扔石头,扔喝空的饮料瓶,饮料罐。小艾就拿石头砸回他们,抓着艾心就跑。等到周围都没人了,他坐在马路边重新给艾心梳头,编辫子,他面朝着艾心的后脑勺,一边抽泣一边咬紧嘴唇。艾心还是很快乐,有小艾在,她好像什么都不怕,吃别人的残羹冷炙,她没关系,穿不暖,睡不好,也不打紧,她还是一看到小艾,就拍手,就笑得很开心。
艾心一笑,小艾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泪,或是哭得更厉害。他害怕,他怕艾心会吃坏肚子,怕他一睡着就有人把艾心抱走,睡在公厕,隔着隔板,他经常能听到奇怪的呻吟声,他更害怕。他把艾心看得紧紧的,根本不敢阖眼睛。
所幸玉松的小学不算多,有的学校里真的有祝老师,有女的祝老师,很老的祝老师,他们都说不认识什么小王,阿美或者茜茜。这天,小艾找到了一所特殊儿童学校,他先在马路对面观察了阵,出入这里的孩子不光有像小学生的,也有很大的,很多都是家长陪着进学校。他试着去门卫室问了问,那门卫看看他,又看看艾心,艾心嘿嘿一笑,歪着脑袋去摸门卫扣在腰上的钥匙串。小艾握住了艾心的手,门卫说:“你等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给小艾和艾心喝水,还拿饼干给他们吃,艾心狼吞虎咽,吃得满脸都是饼干屑。
十分钟后,小艾见到了祝笙。
祝笙是个不高的中年男人,有些胖,有些黑,说话的腔调温和。他有双手心经常容易汗湿的手。
祝笙请了半天假,带着小艾和艾心回了星辰小区二期。那是他们学校里分配的房子,他住12幢403,他拿钥匙开了门,小艾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厅里熨衣服,穿着围裙,盘起了头发,脸色红润,胖了不少的王韵美。
艾心伸出手指指着王韵美,“小艾”“小艾”地喊,还示意小艾看王韵美。
说来也奇怪,艾心从不喊小艾“哥哥”,无论父亲母亲怎么教,她都只叫小艾“小艾”。
小艾不敢看王韵美,他看着王韵美所在的这个米黄色的墙壁,天蓝色的窗帘布,白色的皮沙发,散落在茶几上的杂志,报纸,几道斜斜的阳光落在地板上的家。他说不出话。
艾心挣开了小艾,冲过去抱住了王韵美的双腿,喊:“妈!妈!阿!妈!”
王韵美瞪了小艾一眼,小艾心里一跳,把艾心扒拉开来,拽着她往外走。祝笙拦住了他,推着他进屋,热情地说:“进屋坐啊!天热吧?小王,倒点橙汁啊,还是喝可乐,雪碧?我去楼下买,还是去吃肯德基?小王,你换身衣服,给孩子们洗洗,我去看看老林那里有没有旧的小孩衣服,先借两身穿穿。”
老林是祝笙学校的校长,家里有个比小艾小两岁的男孩儿,就住在一条马路之隔的星辰小区一期。
小艾和艾心住进了祝笙家。
祝笙在特殊儿童学校的小苹果班当班主任,艾心去了他们学校上课,小艾也有地方读书了,就在家附近的东方路小学,他是插班生,进度落下不少,好在他够聪明,也够努力,一下就跟上了。
王韵美早就不去麻将馆了,她改行推销,卖一种保健品,经常要出去开会,作团队建设。王韵美不在的时候,祝笙闲下来就带小艾和艾心出去逛商场,买玩具,他给小艾买过不少四驱车,小火车,他鼓励小艾拿着这些玩具去楼下多和其他小孩儿玩玩儿,交些朋友。起初小艾还担心艾心,玩一会儿就要上楼看妹妹,祝笙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但他对孩子很耐心,也很会照顾像艾心这种“特殊儿童”,小艾每回上楼,艾心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玩积木,祝笙有时会带艾心去林校长家和他家的小孩儿一块儿玩。艾心喜欢吃西瓜,每回从林校长家回来,祝笙总是提着个又大又甜的西瓜,西瓜的第一块他总是切给艾心。小艾渐渐地也就放心了,一放学,一做完作业,抓着四驱车就下楼找人赛车。
小艾的四驱车从来都是涂装最漂亮,也跑得最快的,他爱惜它们,研究它们,什么组装啦拆卸啦清洗啦都做得小心翼翼地,他带着它们去少年宫比过赛,回回都是第一名。他在家里看《四驱兄弟》的动画片,评头论足,滔滔不绝,末了还要说他以后也要去日本比赛,拿个冠军回来。
有时候,他在楼下玩得累了,仰起头看看楼上,家里的阳台上晾着衣服,窗户关着,他想,妹妹一定在吹空调,吃西瓜,或者在毯子下面睡觉,做美美的梦。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也在做梦,他掐自己,打自己,用冷水洗脸,但是一切都是真的,他和妹妹还有妈妈住在一个有电视,有空调,有玩具,还能去游乐场开碰碰车,去海边吹海风,想吃多少西瓜,想喝多少可乐都可以的地方。一下子,母亲,父亲,艾心都不再是他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了,同学,玩伴,快乐成了他的主旋律。他交了不少朋友,一放假,一休息,就跟着朋友们去游泳,去抓蝉,去骑自行车,他胆子大,性子野,上山下海没有他不会的,什么爬到树上去摘杏子啦,拿竹竿打野栗子啦,去护城河里捞鱼,捞螺蛳啦,都是他带的头。他学习的时候认真地学习,玩得时候认真地玩,早上背上书包,叼了个肉包子就跑去学校,他喜欢听课,做题,被各种各样的书包围,也喜欢课间休息,喜欢眼保健操,喜欢体育课,阅览课,喜欢放学后的呼朋引伴。他错过太多这样的生活了,他恨不得永远不用回家,就在学校,在泳池,在小卖部的门口过一辈子。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安排春游,小艾带着他的宝贝四驱车和同学们在植物园的空地上赛车,他又大胜了一场,他一蹦一跳,美滋滋地回了家,六点多了,家里没人,祝笙不在,艾心不在,母亲出差了,已经去了三天了,要明天才能回家。小艾打电话去了祝笙的办公室,别的老师接的电话,祝笙带着艾心早走了。于是,小艾等啊等,等啊等,他看电视,吃西瓜,自己煮面吃。他想,祝笙可能带艾心去坐旋转木马了,艾心的学校不知道有没有春游,去坐旋转木马就当是也去过春游了吧。一瞬间,小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从自己的桌抽屉里,铅笔盒里东拼西凑出五块钱,他想明天去给艾心买个大西瓜,一定要挑最甜的。想着想着,小艾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开门的声音,爬起来一看,依稀看到是祝笙领着艾心回来了。小艾睡眼惺忪,问了句:“小心怎么穿得不是早上的白裙子。“
“出去玩儿弄脏了,就换了身衣服。睡吧,哥哥也去房间睡吧。”
小艾还想再问什么,祝笙把艾心往房间里带,拍着她说:”小心乖乖的,不要让哥哥担心哦,到睡觉的时候了哦,不要吵到哥哥哦。“
小艾揉着眼睛跟在祝笙身后进了屋,艾心在床上躺下了,小艾也躺下了,两人一人睡一张小小的单人床。祝笙笑笑看他们,对艾心竖起手指,压住嘴唇,发出嘘的一声,他又看看小艾,脸上还挂着微笑,做了个同样的动作。他关了灯,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小艾太困了,打了个哈欠,卷过被子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半夜,他醒了,一看艾心还没睡,她坐在床上,捂着肚子,脸色很白。月光下,小艾看清楚艾心穿着的衣服了,颜色很深,样式宽松,像男孩儿的衣服,但绝对不是他的衣服。艾心的脸皱成了一团。
小艾下了床,走到艾心面前,搓了搓她的手,问她:“小心我们睡觉好不好?”
艾心摇摇头,小艾坐到了她边上去,说:“小心躺下来,小艾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艾心还捂着肚子,抬起了眼睛看小艾,她慢慢地躺下了,枕着枕头侧着身子睡在了床上。小艾去给她拉被子,闲闲地问了句:“小心下午去了哪里玩啊?”
艾心说:“去……去林伯伯……”
“哦,去林伯伯家都玩了什么啊?”
艾心不出声了,小艾把被子盖在她身上,看着她。艾心捂住了嘴巴,使劲摇头。小艾还是看着她,艾心摸他的胳膊,轻轻地摩挲着,压低着声音说:“小艾,不要担心,小艾不要不开心……小艾……小艾……不要吃臭烘烘的米饭,小艾……”
小艾的手碰到了艾心的肚子,艾心呜咽了声。小艾拍拍她,笑了笑,问她:“小心的裙子怎么不见了?”
艾心的声音更小了:“裙子脏脏……”她一把抓紧了小艾:“小艾不要生气……吃西瓜,”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吃西瓜,甜甜,甜甜就好了。”
小艾没说话,他任艾心握了会儿,艾心又看着他笑出来时,小艾抽出了手,指着外面说:“小艾去上厕所,很快就回来。”
“小艾……”艾心不肯让他走。小艾安抚地说:“小心乖乖的,小艾很快就回来,很快。”他俯身亲了亲艾心的头发,轻声说:“睡吧,睡吧……”
他从艾心身边走开了。他走到了屋外,他先是往祝笙的房间看了眼,房门紧闭,门缝下面是黑的。小艾眼皮一跳,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玄关,开了门,溜了出去。
他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一路跑,一直跑,他跑到了林校长家楼下,找到了一间垃圾房前,他把身子探进那扔垃圾的小门里,他钻了进去,他到处翻,到处找,垃圾的臭味熏得他头晕,他踩到了玻璃瓶子,还被木头碎片扎到了手,月光黯淡了,他看不太清垃圾房里的东西了,他趴在了地上,扯开一只只垃圾袋,认真地摸,他知道艾心的那条白裙子是什么手感,他给她洗过,虽然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他还经常陪着艾心,他放学了第一时间就会回到家给艾心讲故事,陪她看电视,用积木搭高高的塔。艾心去哪里他都要陪着,都要跟着,他怕她摔跤,怕她被人欺负,他怕他没有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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