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起居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三缺嘤嘤嘤
鱼兴见她信了两分,神色越发恭谨:“听说前朝高宗大帝宽仁待下,诏曰女尼、女冠、诸僧道人等皆授业田三十亩。奴婢兄弟五人,加起来便有一百五十亩之数。”
听到这里冯献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颍川大旱是真、捉钱令史也是真,入寺出家只怕就是胡扯了。颍川多平原,业田、丁田资源充足,若真有兄弟五人,等他们长到成年,每人可分丁田八十亩(丁田不同于业田,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丁人人有份,长于六十岁的老人才会被朝廷判断无力耕种,八十亩地回五十,剩下三十亩死后一并回),何必为了区区三十亩田产抛儿弃子?
“难道寺庙所授业田就可以私通买卖?”冯献灵故作不解,笑盈盈的端了盏茶喝,“这倒是孤寡见少闻了。”
母皇崇佛,登基以来广修佛寺,如今宫中还戳着一个沙弥出身的宠妃,她久不出宫,外面佛教之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
……戏肉来了!鱼兴克制住激动,微微起身:“殿下博闻强记,胜过世间万千男子,只是人力有限,哪能事事尽知呢?奴婢有幸听说过一位贵人的轶事,今日乍然想起,倒与奴婢有些相似。原来他出身农户,自小父疼母爱,家中也算小富即安,只可惜耶娘去后,兄嫂贪图那三十亩业田,生生将人卖进了白马寺为奴。”
冯献灵放下茶盏,薛夙。
“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言为殿下分忧,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博殿下一笑罢了。”小宦官内衣湿透,两道汗水顺着下颌滴到地上,“望殿下明鉴。”
屏退众人后冯献灵独坐室内沉思。陈氏之于颍川,相当于五姓之于关陇,母皇不敢也不能擅动,只好又拉又打、恫吓兼之怀柔。去岁起天降横祸,逼得颍州百姓走投无路,不得不贱卖业田,当地有胆量、有底气接下这块烫手山芋的……统共只有一个陈家。光‘知法犯法,兼吞良田’这项罪名就足以将他们全族抄家下狱,可只消再往深处想一步,便不难发觉其中的诡异之处。
大周良贱分明,户籍与田地牢牢捆绑在一起,失去了业田的农户与贱口无异,官私奴婢、部曲、客女等贱籍一赦为番户、二赦为杂户,三赦才是良民,也就是说拖家带口、卖田为奴的普通百姓至少要经历三次天下大赦才能重获自由,颍州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干脆出家为僧尼,偏要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投奔陈氏?
是陈家心存反志、私蓄田产,还是佛寺、尼庵横行乡里,为祸地方?鱼兴那小崽子了薛夙不少钱吧,如今看来,小薛君怕是暂时死不得。
这个时候和尚、尼姑、道士之类的出家人每年也必须要统计数目的(他们税),如果某地百姓大规模出家,税上面会直接反映出来,绝对没可能瞒过中央。
陈氏已经没人当官了,他们家是要交税的,百姓们卖身到他们家做奴婢,等于把田地和交税的压力一起转移给了陈家,相当于一个微型的地方政府了,所以殿下才会这么如临大敌。
皇太女起居注 世族
头昏脑涨的回到茶房,劈头便是一声冷哼,王允仙身着一件毛料坦领半臂,高坐上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颇得几分殿下真传:“鱼常侍手眼通天,那十万钱赚的不冤呐。”
虽说所属不同,毕竟官大一级,鱼兴好脾好性的替她斟了盏茶,才敢摸出手帕拭汗:“几时阿姐得空,弟弟请阿姐喝茶。”
“鱼兴!”王女史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后宫之事你都敢沾惹,就不怕马失前蹄,你鱼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
小宦官啪的甩了帕子,冷笑一声:“我怕什么?我对殿下一片丹心,天地可鉴!阿姐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我鱼兴一个人咬死,绝不牵连东宫半分!”
这纯是气话,他是东宫內侍,六品回事太监,出了差错怎么可能不牵连东宫?王允仙怒极而笑:“好、好,你本事,你汉子!”
于宦官而言,这声‘汉子’无疑是热辣脆响的一巴掌,鱼兴脸色一白,声色却倒软了下来,将手边的点心碟子推递过去,温言笑道:“姐姐细想想,能在御前出头的有几个是笨人?今日咱们拉他一把,焉知将来没有用到这善缘的时候。”
他为人机灵、滑不留手,弄权贪墨之事层出不穷,殿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就更没资格置喙了。王允仙毕竟年长,犹自不忿:“你明知他活不长。”
“阿姐,说句大不敬的话,人的命数不在佛祖手里,也不在陛下手里,在咱们自己手里。”小太监没心没肺的笑着,一张娃娃脸因兴奋而变得扭曲通红,“他若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生了那样一张好脸,也不过就是一刀切了的命!”
允娘不再说话,她看出来了,鱼兴对薛夙是既同情又艳羡,期间还掺杂着一点同病相怜、得势后的居高临下。倘或小薛君命硬,能够熬过这个鬼门关,东宫在后宫又添一帮手,熬不过,他也已经尽力,日后哪怕皇子诞生,怪不到他鱼兴头上。
五品女史暗自心惊,他若有幸托生在殷实人家,只怕又是一个简正夷。
短短几日功夫,下放河南、山东各地的御史们陆续回函,灾情与殿下预测中所差无几,颍川某名门‘占地三十余顷,州县田无别姓’的盛况教圣人沉默了足足一盏茶时间,甘露殿中静穆如死,皇太女都不得不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异动。
“人已经押了?”这一胎怀的辛苦,冯令仪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白皙柔滑的皮肤暗淡无光,熠熠生辉的杏眼也变得浑浊疲惫。冯献灵心中一酸,匆忙垂眼:“业田易主是大事,未经申牒呈报,朝廷可以不予承认。按周律,钱款不追,地还本主。”说完犹豫了一瞬,不自觉放低声音,“毕竟是百年望族,骤然问罪恐怕乡民不安,御史王阔秘密奏禀,陈乐平、陈英彦等主谋各笞四十,涉事共十二人,连同长社县令县丞、颍州刺史别驾等悉数押解回京。”
陈家累世公卿,先祖曾在魏晋朝历任尚书、镇东将军、广陵公乃至太子宾客,隋末各地乱起,陈乐平之曾祖才德出众、贤名远播,深受前朝高祖父子赏识,一度官至中书令。圣后登基时陈公也不过一介少年,如今年逾花甲,只怕受不了囚车劳顿之苦。偏偏这个态,陈家不能不表。
“世族之势,非百年不能剪除。”女皇身体微动,一头长发散在金丝软枕上,“现在外面还在唱么,‘宁要秀才不要兵,娶妻当娶五姓女’?”
太女殿下莞尔一笑,殿中气氛顿时一松:“阿娘未太抬举他们了。”区区一个陈氏,哪里配跟全盛时期的五姓七望相提并论?前朝高祖当政时,皇子王孙欲求五姓女为妻且不可得呢。
冯令仪也笑:“世家郡望可不是贵在金银权势,他们贵在根基,贵在民心与风骨,否则五十年无人出仕,一般富户早垮了。”
无人出仕意味着远离权利,意味着父祖辈结下的官声人望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殆尽,这一任颍州刺史肯买陈家的面子,不代表下一任、下下任依然肯买。何况士人清高,不屑谈论财政,偌大一个家族,出项多进项少,耗也被消耗干净了。
太女殿下点头应和:“阿娘说的是,儿受教了。”
“此事你与两位宰相商量着办吧,”女皇看了她一眼,“只别闹得太过。”
回到东宫后冯献灵仍在咀嚼这句‘别闹的太过’,事已至此,母皇依然执意怀柔么?不一兵一卒夺取一州之地,母皇就不觉得惶恐不安么?纵使心中万般不愿,脸上却不能表露分毫,耐着性子草拟完条陈,东宫太女难得怠政,午时未过就黑着脸摆驾承恩殿。
“殿下?”冷不丁听到太监通报,姚琚还以为哪里弄错了,手指一僵,一颗白玉棋子骨碌碌落地。
“没事,叫他们摆膳吧。”她没打算拿他撒气,一进寝殿就自顾自的绕去后面更衣净面。几个手眼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拾他的棋盘,叫她看见,生生喝住:“不必拾,用过午膳孤来陪你玩儿一盘。”
紧随其后的王女史、严女史等脸沉如水,太女妃瞬间意识到她这是被人气着了。
什么人能把冯献灵气成这样?
“陈菩?”师从彭掞,她极擅棋,双方厮杀到申时才终于分出胜负。入夜前无意聊起陈家,不想姚琚竟与他们有旧。
太女妃敏锐的感知到外面出了大事,说话时措辞格外谨慎:“殿下没听过他?他生在佛诞,因此乳名菩萨奴,三岁时闹出了一个‘割肉喂鱼’的典故,陈家就干脆给他起名为菩了。”
经他这么一说,冯献灵似乎有了点印象。孝诚十四年颍州上报的俊士、孝子、义夫、节妇名单中,好像确有一名三岁小童,因为心疼大河里失母濒死的鲤鱼,将之捞上船后效法佛祖,以身饲之。
彭掞用他给她讲过课,言辞间颇为不屑:“不是极蠢极恶、沽名钓誉之徒,就是读书太多,撑坏了脑子。”
皇太女起居注 寒食
有周一朝佛教兴盛,三代女皇都是佛教徒,在位期间主持经书编译、兴修寺庙无数。几代仕人就崇佛还是抑佛争论不休,一时间坊间出现了大批《太宗入冥故事》、《大照记》等神鬼怪谈——相传隋末有位通晓诗书、识经断义的高僧,为了躲避战祸与友人结伴入蜀,途径三峡时偶遇一名大肚子孕妇,自称已经怀孕三年,僧人笑指其腹,说这就是我的后世,今日与她相见,我很快圆寂,而她最迟明早定会产下一子。友人不信,与之约定十二年后的寒食节在洛阳白马寺相见,及至寒食,天下大定,一垂髫小儿骑牛赴约。
直至今日仍有许多善男信女深信不疑,认为这是白马寺大照禅师的前世今生。
彭掞本人是坚决排佛的,参知政事时公然发表过“仁心德行,不必拈香也是佛身”的直谏之言,因此仅当了两年宰相就被圣人贬去礼部,一年后拜为太女师。如今彭公年近耄耋,满嘴伶牙俐齿一如当年,斜倚在牛车壁上笑道:“殿下都十五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寒食节前下了两场春雨,神都棠梨、桃李开遍,颇有些‘风恬日暖荡春光’的繁华景象。冯献灵难得胡服,也没戴幕篱,只系了一条细纱绢的遮面掩住口鼻,五花白马与牛车并驾齐驱,小娘子伸手拂开面前的数枝垂柳,同时低声道:“阿娘的顾虑我并非不懂,只是……此例不能开。”
自从圣后开设科举,盘踞一方的世袭郡望不得不放下骄矜,陆续迁来两京地区备考。离开了皇权不下县的地方,也不能抱团聚族而居,五姓、王谢的影响力远不如魏晋、前隋时期(虽然读书人依然趋奉他们,乐于与之攀亲),范阳卢氏、颍川陈氏是极少数的例外。
至尊登基后有意将卢清、卢直与、卢白头等卢氏子弟调往南方,与北方本家撕裂分离,坚持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初见成效,颍川陈家更是干脆拒不出仕,如一块顽石沉在帝国的谭底。如果说之前还能坚信‘滴水穿石’确有其功,颍州业田案仿若当头一棒,她已经做不到自欺欺人,继续粉饰太平了。
彭掞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几声,殿下不由策马住步,只听车内传来一把破风箱似的老嗓:“他们几时进的京?”
“前日午后。”
“关在哪里?”
“京兆府衙。”
老狐狸唔了一声:“简正夷怎么说?”
不知怎么冯献灵沉默了一瞬:“力主严办。”
有时实在不得不承认,若论揣摩圣心、媚上攀附的本事,满朝文武里找不出一个强过简相的。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他这巴掌扇的够狠,才愈发凸显出圣人的宽容厚恩。
陈氏一干人等已在寒食节前进了神都,除去十二名候审囚犯,另有族人、仆婢十余人随行。名士陈菩也在其中,据当天值日的城门郎回禀,‘青帷牛车、布衣草履,不见两京豪奢之风’。
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时人多以巧富丽为美,不说贵女娇娥,就是大街上的普通士人,有官没官、年长年少都爱骑大马着绫罗,以凸显风流气象,就没听说哪家出身仕宦的郎君布衣出门的。彭公语塞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询问:“就他一个穿布衣,还是陈氏人人着布衣?”
冯献灵也觉得这事儿分外无语:“就他一个。”
沿路的少女少妇争相给他投鲜果扔鲜花,这人还照单全了,美其名曰‘化缘’。
彭掞:“……”
一早就出了宫门,又特地避开人多嘈杂的昆明池,皇太女的车驾自重光门、端门、长夏门直接驶离了神都,姚琚首次见识太女出行的阵仗(居然真能叫人看不出来),一百二十名东宫禁军分别打扮成马奴、车夫、随从、部曲……以及三两结伴的行人和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前后各五里,殿下及其坐骑被明卫暗卫拱簇在正中,若无千里之外取敌人头的本事,恐怕连她的一根马尾巴毛都摸不到。
“大娘子,”独孤俱罗快四十岁的人了,挤在一堆“小贩”、“百姓”中间,面如死灰的硬是摆出了一副‘啊,我好意外’的神情:“前面仿佛是彭公的牛车。”
相较独孤将军,高头白马上的冯献灵演技湛的多:“果真?快靠过去,我去向老师请安。”
皇太女师从彭掞不是秘密,姚琚没想到的是这对师徒并不如传闻中关系淡漠,须发皆白、去年起右半身已经不能自如行动的前太女太师面对她时有如对着一个自家小辈,嬉笑怒骂全凭本心,姚琚甚至听到他大言不惭的嗤笑说:“老臣不是教过你吗,做储君,十全九美就是正好,无垢无暇的圣人名是留给你母皇的,给你还怕你烫手呢……御史台?御史台那帮牛鼻子哪天不找人吵架?”
说完用那厚厚的、折扇似的臃肿眼皮夹了他一眼:“殿下可是无聊了?老臣车上备着不少零嘴儿呢。”
她回眸示意,他只得含笑谢过。冯献灵的字典里没有‘零嘴’、‘小吃’之类的词,她连外面的食肆都嫌弃不干净,出门前特地嘱咐药膳局,准备了许多冷吃的点心菜肴,万幸今天春风和暖,倒也不是很冷。
很快两拨人分道扬镳,临行前彭公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冯献灵刷的沉了脸色:“老师以为东宫是什么地方?孤……我又是什么人?”
皇太女起居注 金钗
她语气中的愠怒不悦太过明显,一时间人人神经紧绷,姚琚都不紧张了一瞬。彭掞却不以为意,叹笑道:“你还是太好名。”
今上十二岁登基,十六岁大婚,及至二十二岁依然膝下空空,朝堂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十分隐晦的提及了过继一事,前朝刘姓皇族、本朝冯姓宗室皆在其列,如今的王贤君、杨昭容、魏良人等就是当时李修言力排众议,为陛下从清白之家择选的八位后妃。朝中不乏高宗、圣后时期的老臣,还在心心念念“冯刘合一”,想将几个才貌尚可的刘氏旁支也塞进去,被李相以‘高祖之后,岂能为人侧宠’为理由严词拒绝,双方就此结下仇怨。也就是自那时起,宫廷艳闻传遍坊间,堂堂大周女帝、一国之君竟然成了乡野村戏里人尽可夫的荡妇,地处偏远的岭南道、安东郡等地区至今仍有人私自印刷和贩卖《甘露君传》,书中“朕万机之暇,久旷幽怀,闻卿天资伟异,急欲一见”、“女帝抚弄捧定,如获至宝,忙以翡翠枕跪伏于龙床,男妃手握其臀,抵器至牝口”等等淫猥之语数不胜数。似乎在天下人眼里,哪怕贵为国君、哪怕是为了承嗣,一妻多夫仍属伤风败俗,世所不能容也。
冯献灵微僵着脸,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句回话。以女怨母,是为不孝,她不能也不敢直言心底隐秘的埋怨——到底为什么要册封那么多妃君嫔御?为什么至今仍不肯放弃所谓的皇子正统?如果二妹、三妹、尚未出世的那个弟弟或妹妹都是父君的孩子,东宫的地位会比现在稳固的多。
她的惶恐、不安也会比现在稀薄的多的多。
“殿……大娘子,”彭公的牛车早已消失不见,她却还是魂不守舍,姚琚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到了。”
皇太女当然无墓可扫,太宗的昭陵、高宗的乾陵、圣后的裕陵以及先帝的泰陵都有专人把守,等闲不能擅入,姚氏祖坟又远在吴兴,他们这趟出宫纯是来春游的。
风和日暖,纸鸢漫天,丝竹弹唱声不绝于耳,小孩子的尖叫、少女们的欢呼笑闹尽皆化在了无尽春光之中,秋千、蹴鞠、马球,还有乘着琵琶载歌载舞的,冯献灵迅速调整好心态,只当没看见独孤将军惊恐幽怨的眼神(……),拉着他就往观赛人群里挤,还十分欠揍、煞有介事的与他附耳点评了一句:“都是劣马,看着肥壮威武,其实根本跑不快。”
热热的湿气直往他耳朵里钻,姚琚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那依殿……娘子看,哪队会赢?”
马匹本就昂贵,何况今春贡马短缺,能上场打球的多是官家子弟,冯献灵环视一圈,撇撇嘴道:“今天李阳冰不在,我也瞧不出胜负。”
姚琚噗嗤一声笑弯了眼。神都城知名纨绔、好竹出歹笋最血淋淋的真实照例,长广王世子李逊的威名远播江南。这位郎君论起来还是圣人的侄孙(他祖父李齐乃先帝与第一任丈夫所生,今上同母异父的兄长)、皇太女的堂侄,父母也都谦逊懂礼,不知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整日斗鸡走犬、无所事事,十二岁了还同街边混混称兄道弟——他跟混混是兄弟,李家郎君算什么?皇室子弟算什么?以致于闹出跟赌场打手当街打架的特大丑闻。犹记当年姚家的堂叔伯们听闻此事,个个表情,放下事务就回家训诫子侄了。
“依我看,蓝衣那队胜算大些。”
“为什么?那队的头领五短身材,使劲弯腰才能够到藤球,我看他们未必能赢。”
“娘子跟不跟我打赌?”
她哼了一声,抬眸看他:“赌什么?”
小夫妻说的正尽兴,早就猫在一旁的一位真·货郎趁势插入谈话,他头戴巾帻,身穿一件灰扑扑的深色袍衫,恰巧与一位扮作商贩的禁军身材相似,独孤俱罗血色尽失,恨不得立刻跪下请罪。
她被他不动声色的挡在身后,观其神色,发现那人虽然身形高壮,但始终佝偻着背,国字脸上堆满讪笑:“小娘子年轻美貌,郎君何不挑支头钗?”货郎很会做生意,不等他们拒绝就抖开布囊,二十多支鎏金、玳瑁、岫玉制成的簪钗三两排布,虽然用料粗糙,有几支倒也称得上构思巧。
“尊夫人年轻,翡翠、珍珠等反倒把人衬老了,这支花蛾卷云的银钗素净轻巧,家常戴最合宜,孔雀镂玉的双股步摇就稍显华丽一些,寒食过了就该忙端午了,咱们老话常说,玉可避五毒呢。”
生意人能说会道,姚琚笑了笑,低头挑了一支喜鹊登梅的鎏金长簪往她头上比,梅花是碎玉星子点的,喜鹊的眼睛、翅羽都是玛瑙,质料手工肯定比不上宫里内造的东西,胜在一点巧思吧。
她忍住了没让人取镜子,就那么仰着头看他,他心念一动,误以为她嫌弃,正要摘掉就听一声轻咳。冯献灵鬼鬼祟祟扯他的袖子:“你的月俸够花吗?”
后妃如皇后、四妃、东宫太女妃都有月钱,皇太女反而没有。当年武师傅们横死,她想送一点银钱聊表哀思才发现自己比这宫里绝大多数人都穷,衣食住行色色上品,但想动用一点现钱……难如登天。
“……这个自然,我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他好笑极了,一旁的货郎更是喜不自胜,再四夸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买都买了,贸然取下是不是不太好?戴着这根明显不是东宫风格的发簪,太女殿下甫一回宫就往承恩殿去。不想半路被人截住,鱼兴朱服无冠,跪伏在地:“殿下……”
小太监从没这么冒失过,冯献灵面色不改:“进来说话。”
一想到前朝高阳公主的下场,鱼兴就差没以头抢地,进殿后硬着头皮低声通报道:“今日一早,殿下出宫不久,京兆府尹特特上报,说在城中赌坊发现了一枚宫里内造的翠翘。”
宫中首饰都有来处可查,去尚服局问一问就知道那东西是从哪处殿阁流出,转瞬间她就想通了关窍:“仙居殿?”
常往宫外乱跑且无法无天、没人敢管的就这一个。
“他倒是好盘算,”她笑了笑,“怎么不去报陛下?”
鱼兴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半晌,冯献灵无奈下令:“请二公主过来。”
圣后那会儿的男宠都是没有名分的,就像现在的小薛君一样,人都知道是男宠,但他们没有封号,先帝登基仅两年就把自己累死了,也没空给自己纳妃,所以男宠们规制化、合法化就是从今上开始的。
《甘露君传》完全是杜撰,原型是明朝人写的艳情小说《如意君传》,讲的是武则天的故事,我给套用到本书的女帝身上了。
皇太女起居注 公主
东方乃生发之地,色属青,所以东宫又称青宫,历来为国储所居,外臣、后妃甚至公主、女官都必须避嫌,等闲不接待访客,鱼兴领命而去之后过了足足两刻钟淮阳公主才姗姗赶来。
“阿姐!”一看就是刚回宫不久,身上还带着青草黄泥淡淡的土腥味,紧随其后的两列太监宫娥只差没把头缩进腔子里,正主倒浑然不觉,鬓发微乱、胡服劲装,怀里还抱着一只红底黑斑的尖耳猞猁,蹦蹦跳跳跑进门:“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
冯献灵真是一点脾气都没了,随手一指榻边木案:“来看看,是不是你丢的东西。”
翠鸟罕见,点翠工艺更是复杂难得,宫里这类首饰都是数得着的,除了甘露殿和东宫,也就仙居殿还能分到一二。冯月婵瞬间变了脸色,手指下意识紧,怀中猞猁吃痛的嘶叫一声,影子般挣开束缚掠了出去。几名小太监低声告罪,带着人反身去追,顷刻间殿里空了一半。
”是、是我前日不小心弄丢了,“小公主难掩忙乱,眼神闪躲,“多谢阿姐替我找回。”
一旁的鱼兴叫苦不迭,他们太女最讨厌死鸭子嘴硬,一母所出的姐妹俩,认个错儿能有多难呢?何必非招殿下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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