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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建初十五年末,长宁降嫁任铮,出阁前曾闭门三日不见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请见,她才叫人开了门。便在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她曾钟情于周怿。事后他问周怿,周怿沉默不答。而长宁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问。
建初十六年,周怿手刃任铮。戚炳靖再提旧事试他心意,却被周怿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迟钝,竟信了周怿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怿为了长宁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怿的一身铁骨与忠诚所压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怿。我如今身边有人,无须你再为我尽忠。皇姊多年不易,缺个人好好疼她。”
他说如今身边有人。
周怿却无法十足放心那个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说没有他置喙的余地,那便是当真没有。周怿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会如此笃定,他就是那个能够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连发。
总共六箭,唯有两箭入了靶心。
这时候,二人侧方的席间有笑声传来:“四弟曾在军前历练多年,谁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将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声。
他没走回席间,只是将目光向那边探过去——
“三哥,何不下来一道练练?”
戚炳昱正饮着酒,听了这话,连忙摆手,“四弟何苦为难我?我这手,可持毛锥,不可张弓啊!”
言罢,他粗浓的眉峰动了动,神似想到了什么,又道:“听闻大平英王善骑射,今日四弟为何没将她一道带来,也好让兄弟们见见!”
少年皇帝听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带人进宫,连朕都没机会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宫中藏人,岂不是把这皇城当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这话叫周怿皱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御前请了婚旨。她是我未成礼的王妃,陪在我身边,又有何不可。连日车马劳顿,我疼她,她觐见之礼,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诧异地目视皇帝:“婚旨?”
戚广铭唯唯诺诺:“……朕昨日同四叔说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议过,可四叔意颇坚定,硬要朕持玺落印。”
“四弟。你要册妃,选哪个女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着多少大晋将兵的血?当年五万晋俘,她说杀就杀!你要册她为妃,不怕引起国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连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长弓,“三哥手不能张弓,竟有胆劝弟弟。”
戚炳昱脸一僵。
在他旁边坐着的戚炳衡则站起身来,不满地叫道:“四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三哥说话,已是给足了你面子。陛下当初年少,你逼着陛下出国书给大平成王,就为换这个女人!当时你可曾告诉过陛下与辅政大臣们,这女人就是那个攻我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你假意与谢淖反目,背地里叫谢淖助她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晋从中一分好处都未讨得!你为美色冲昏了头,竟行欺君、背国之举,你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我大晋子民么!”
周怿黑着脸,大跨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举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怿的胸口,止住了他的冲动。然后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张弓将箭射向席间!
铁镞“铛”地一声,钉入戚炳衡身前的桌案。箭尾受力,震个不停,硬羽一下下地擦着戚炳衡的衣袍。
戚炳衡的膝盖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身,一面再抽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来还是没能封住你的嘴。”
“嗐!”戚炳昱抬手搓了一把僵了的脸,去拽戚炳衡的衣袍,调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们都是兄弟,有话好好说。”
戚炳衡一屁股跌回座上,面色愤然。
戚炳昱又冲戚炳靖正色喝道:“四弟,这是在御前!你这般放箭也不怕误伤了陛下!二哥亡殁不过数月,你不顾京中流言蜚语,竟还敢这样对亲兄弟?!我看你这不是手生,你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这心也毒……”
他话没说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琼液扑溅了他一脸。锋利碎玉擦过他的鬓边,割断了一缕发。
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将案几凿出了数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话音虽断,张着的嘴却一时合不上。
宫中随行的侍卫在南御苑内围足足列了三匝,见此情境,竟没有一人上前保护圣驾。
戚炳靖将手中的弓递给周怿,看众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国礼聘而娶之。她手上沾的血,我替她擦。擦不擦得净,我说了算。三哥说我把皇城当做王府私宅,我便当了。五弟说我欺君、背国,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说我对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认了。陛下,还有什么要斥诫臣的?”
少年的手撑在案上,战战兢兢,“四叔……”
这时候,守着围口处的一人上前来报,称:“宫中的文总管来了。说是送大平英王来见王爷。”
戚炳靖的脸色不可察觉地变了。在场除了周怿,无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来了,便请进来。”
不多时,文乙引卓少炎一路来到射场外。他先向皇帝及诸王行过礼,而后独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后听说今日有射宴,大起兴致,怨王爷没将她带来。小臣便自作主张,将殿下送过来了。”
然后他躬身退开,让戚炳靖及众人得以看见立在他身后的卓少炎。
他们口中的那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大晋将兵鲜血、率军攻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坦坦荡荡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卓少炎穿了身骑装,披着薄氅,束起高髻,飒爽英姿不掩夺目美貌。她微微一笑,侧首时露出纤细却刚硬的脖颈。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少炎开口。
戚炳靖应了声:“嗯。”
然后他问:“怎么来了?”语气听不出喜怒,便连周怿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态度。
卓少炎嘴角的笑意变得若有若无。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诸位,没人疼你。”





予我千秋 【伍拾伍】
【伍拾伍】
仿佛一出紧锣密鼓的大戏被人硬生生地截断了戏台,没人能再按着戏本儿唱作下去。戏场被搅,台子上的每个人都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显出一致的戒备。
本是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摸到头顶正了正冠,又挺直了脊梁。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嘴,脸上不见一丝骇意;五叔也不再发怒,跟着板正了面色,于席间正襟危坐。
卓少炎声音落地,并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应。
倒是周怿头一个向她行礼,敬称一声:“英王殿下。”
卓少炎还他礼,转身面向席间。她的目光轻轻一晃,对上少年目不转睛的眼神,微笑后道:“外臣卓少炎,见过陛下。望陛下恕臣迟觐之过。”
戚广铭扬袖一摆,挥她欲行的大礼,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成礼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陛见之礼!”
紧接着,卓少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见过礼。二人行止周到,颇端得出大晋皇室的威仪,同时又不失对戚氏宗室妇的保有距离的亲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场亲兄弟之间因她而生的激烈争执,不过是一抹幻烟。席间几人言举如常,反衬得钉在席案上的那两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没吩咐旁人,而是亲自躬身步上前,将那两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无声告过礼后,退下来。他走到戚炳靖与卓少炎中间,双手捧箭呈给戚炳靖,“王爷。”
戚炳靖道:“折了罢。”
“是。”
文乙将两支箭抵在地上,用脚使劲将箭杆踩成两截。“咔”“嚓”两下短促的脆音过后,那一片严密笼罩于射场上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破裂。
席间几人于悄无声息间重又换上一副崭新神色。
“四叔!”戚广铭笑着叫道,“方才既已同周将军比试过了,不如回来饮酒。四叔替周将军要的赏,朕今日还宮后便嘱人草诏。”
戚炳靖则看向卓少炎,将她上下打量,问道:“冷么?”
“略有些。”她答说,背后薄氅被冷风吹得鼓起。
他冲她伸出手,“来我怀中。”
……
侍宴的宫人在席间进膳,斟酒。
卓少炎被戚炳靖轻拢在怀中。旁人只见他对她的怜宠,只有她才能感觉出他按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僵硬。
她垂下眼帘,伸手按下他的酒杯,轻声劝道:“少饮些罢。”
他便不再碰杯盏,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侧瞧见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宠着。英王亦是久经军旅之辈,岂能不知儿郎们的喜好?酒同女人,哪个都少不得!”
卓少炎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讪讪一笑。
一旁,戚广铭管束不住目光,一径望着卓少炎,待寻得这一空,立刻问:“久闻英王从军时善骑射,今日既来了,何不下场一示射术,让朕同诸王开开眼界?”
卓少炎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已不记得上回张弓而未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口中所谓杀人,杀的正是晋军。
这个因她的到来而被众人掩起不谈的忌讳,此刻被她自己坦然地撕开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众人面前。
戚广铭一愣,旋即又勉强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将来必定再不会碰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卓少炎则道:“臣只会领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帮上炳靖什么。”
此话一出,席间再没人能笑得出来。先前才散去没多久的阴云再度回罩于众人上方,只不过,这一回的阴云来向不同罢了。
她岂止是会领兵打仗。
在同谢淖的戎州一役之前,她数载间在大平北境率云麟军同大晋将卒作战,未尝一败。而今连谢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并送给了她,试问短期之内晋将之中又有谁能再同她一战。
更何况,大平新帝以半数云麟军调兵之权为嫁妆,傍她北上嫁入晋室。她手握大平兵符,谁敢不经仔细掂量便轻易欺她?
但瞧她此刻同戚炳靖之恩爱情状,若不允她嫁入晋室,不知算不算是欺她?
两句话说罢,卓少炎不再出声,只稍稍向戚炳靖怀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断的两支羽箭残杆还没被人拾,叫人不自觉地又将目光投过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两下膝,向皇帝道:“臣饮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这罢。”
……
皇帝起驾还宮,桓王、睿王亦随御驾同行。文乙来请戚炳靖及卓少炎,问:“王爷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宫中住了。我仍带她回皇姊处。”
文乙点头,道:“也好。”遂回至御前复命。
这边鄂王仪仗亦起,戚炳靖牵着卓少炎上车。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车帘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见后,他的手也随之从她身上回。
六马驾车,缓缓前行。
车内被暖具烘得热腾腾的,戚炳靖昂首向后一靠,两臂抱胸,阖眼短寐。
他没碰她,她便也没去碰他。
头一夜他说了太多的话,此刻该当疲乏。她看了两眼他绷得冷硬的侧脸,又想起夜里二人互贴着心口说的那些话。
他以挚情为刃,破开胸腔,叫她切切实实地窥见他的一切过往。
而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条自顾易口中听得的深夜长路,是如何艰险且长,是如何黑暗无边,是如何冷箭难防,又是如何生死难测。
临近破晓时分,她心中诸多情绪纠结缠绕如同乱麻,只能从中勉强揪出一根线头。未经深思便出口,本不是她的作风,但面对难得掏心相对的他,她又哪里能做得了平常的她?在他怀中,她低声道:“炳靖。当年你为活命,不得已而杀人,我又岂会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身边更有了我,你仍要为这帝位而谋旁人的命?这一个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当时他听了,没答任何话。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罢。”
……
行进中路遇不平,马车颠了两下。
戚炳靖寐得浅,一颠之后就醒了。他撩起眼皮,见还未到大长公主府,便又阖起。过了会儿,他开了口:“你今日,为何而来?”
这话,他本已在南御苑内问过一回,她也答了。但他此时重提,便是要逼她说出真心话来。
卓少炎却没作声。
为何而来?
今晨他何时离宫,她根本不知。待她醒来,问了一众在昌庆宫中伺候的人,都说不敢打听他的去向。直到文乙来探她时,她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诸王诣南御苑射宴,而除了皇帝及诸王的仪仗外,整个南御苑内外的侍卫,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调派的。
见她不答,戚炳靖便替她答:“你以为我今日要动他们中的哪个。你见不得我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若缺席,则恐今日在座诸位,没人拦得住我。拦着不叫我杀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出大戏,对方拿这戏本儿打磨了多时,他也等了多时。结果今日这出戏方起了个头,戏场便被她硬生生地给搅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睁开了双眼。
他太懂她了。
当初云麟军欲废帝另立,她不惜以一张婚书换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污而使金峡关守军哗变,不惜拆毁雄关、扣住昭庆以要挟大平朝廷,此种种为的皆是不杀大平一兵一卒而谋成大事。
她的心计,她的手段,她流的血,从来不是因挥戈向同袍。
曾经的她忠于家国,她所有的牺牲、付出与妥协,皆是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她爱上了他,她自持的理解、退让与心疼,又何尝不是想要让他走上她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国,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对一个男人的爱与疼。”
戚炳靖的声音冷冷地响震在车厢之内。
“我剖开一颗心叫你看、叫你碰,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




予我千秋 【伍拾陆】
【伍拾陆】
卓少炎。
自戎州相见至今,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这一声落入她耳中,又冷又重。
他短短几句话中,捎着无意掩藏的怒气。而在怒气之下,亦有隐约可辨的失望与痛意。
怒气是因她今日此来,搅乱了这一场对方筹谋已久、而他愿以顺水推舟的大戏。失望与痛意是因他剖心任她窥触,得来的却不是她比之前更多的理解与尊重。
头一夜他曾说,他的心,她来拿,只要她肯要,只要她不嫌弃。
而今他问,她是不是以为,只有她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若是,则他的心,她终究是嫌弃了。
他要的,何止是她的爱与疼。他要的,更是她的敬与重。
若无敬与重,她又如何能够真的爱他、疼他?
——正如当初他待她一般。
自从上了马车,卓少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被戚炳靖这般冷辞质问,她才终于开口道:“……炳靖。”
她就这么叫了他一声。
他的表情微起变化,目光随之移去她的脸庞上。她并没有因他的话语而露出不快的神情,仍然是他见惯的冷静。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毫不似看上去这般冷静:
“我心里面很乱。”
她轻声说道,眼帘一垂,就遮住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说得对,我见不得你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但你难道以为,我就情愿见得旁人来谋你的命?
“你问我今日为何而来,我自己竟也想不清楚。今晨听到南御苑内侍卫皆是奉你之命布置的,我一面担心你又要杀人,一面又担心你杀人不成、反被人害。
“我心里面乱到,根本顾不得去分辨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明白我去了,是要拦着不叫你杀人,还是要护着你不被他们所害。我只知我那时候唯一想的,就是要亲眼看一看你在做什么。
“炳靖,你自幼尝尽辛酸苦辣,计事城府极深。自你我二人在戎州相见后,你所谋助我的事、你对我的情意、你的诸多过往,有哪一件是你主动亲口同我说的?不是被人揭开隐秘,便是凭我自行揣悟。
“我悟得很累。你要我把你当做我的男人来爱和疼,那你又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女人来相信?昨夜你剖开心叫我看、叫我碰,然而一觉睡醒后,我又变得丝毫不知你心中在谋划什么、在筹算什么。
“你说我以为只有我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我想问一问你,我卓少炎所奉的道,是什么道?若论正,晋室之江山,最是得之不正。我曾为大平将臣时,日夜所思,皆是该如何复大平之山河故土。可当我说出想要尝一尝做你的鄂王妃是什么滋味那一句话时,我卓少炎所奉的道,便已不再是从前的道了。
“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再论正道?你以为我今日此来,是看轻你,是不敬你。可你错怪我了。
“我只是心里面……很乱。”
她说罢,车内一时极静。
戚炳靖之前绷得冷硬的脸色逐渐松缓。过了少顷,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少炎。”
可他也只是这么叫了她一声,拇指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
卓少炎垂首,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抬手按住他,“炳靖。你能否回答我,这一个帝位,你是非取不可么?为取帝位,不论要再赔上多少人命,你也不在乎?”
面对她第二回问这话,戚炳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回了被她按着的手,答道:“少炎。我已回不了头了。”
她闻言,轻轻蹙眉。
他又道:“此事要你体谅我,本就是我奢望了。我不逼你。我头一夜说过的话,仍然作数。”
——她若难再付真心,他也不留她的人。
车行至大长公主府前,缓缓停稳。在小厮来打帘子之前,卓少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道了句:“我知道。”
戚炳靖没再说话。
车帘一起,外面大亮。当着众人的面,他撩袍下车,然后举臂将她抱下来,再将她的手牵住。
任谁看了,都是恩爱如常的模样。
……
鄂王归京,在京诸臣递入大长公主府的名刺堆如小山。
今日听闻他自宫中还至公主府,又有不少朝臣府上派人来问安,顺便再递名刺望求一见。戚炳靖一入公主府,便命将这些人统统打发了,自己从那一堆名剌中挑拣着看了半晌,最后只叫人去传当朝辅政大臣之一、户部尚书莫士培来府见谈。
莫士培到府,同戚炳靖谈了约莫四炷香左右的时间,然后告辞出府。
这时候天已黑了,有侍婢前来递话,说长宁已自相台寺烧香回来,请王爷、英王殿下一并去用膳。
戚炳靖回说有事不便,叫人去请卓少炎同长宁用膳,再单送几样菜来他这里。
侍婢不敢违逆他意,照实回去禀了戚炳瑜。待人再单送菜来他这里时,戚炳靖貌似随意地问了问卓少炎晚膳用得如何,侍婢答说,英王殿下说没什么胃口,只叫人送了些粥,用罢便歇了。
等人退走后,戚炳靖持箸拨了拨那几样菜,一口未动。
他按了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
一直到亥时,戚炳靖仍未自书室中出来。
周怿得知,立刻前来探看。书室里外伺候的人早就被戚炳靖打发了个干净,眼下连个添水煮茶的都没有。
“王爷。”周怿自觉地将水煮上,看了眼戚炳靖朔青的脸色。这明显的异状令他更加谨慎,斟酌着开口问:“可是宫中有事?”
戚炳靖道:“我的旧事,她昨夜都知道了。”
周怿默然。此刻看着戚炳靖的神色,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卓少炎的反应,又岂能不明白戚炳靖的心情。可他不是和畅,不擅解意,故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周怿仍是选择有话直言:“王爷同她走的本就不是一条道,她难以接受王爷所谋之事,不是她的错。”
不论是他还是和畅,当初都劝过谏过,但谁都挡不住戚炳靖的一意孤行。
虽不是一条道,但戚炳靖在她身上花了多年的心思,自然懂她,更是心甘情愿地为她一路保驾。如今换作她,面对戚炳靖的诸多旧事不过一日夜的功夫,莫说懂他、莫说心甘情愿,单论眼下她还能留在他身边,便已是极为不易了。
周怿本想劝戚炳靖,莫求太多。但他慎思再三,没说出口。
“周怿。”戚炳靖道,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同她说,若她难再付真心,我也不留她的人。你说,我是不是愚蠢至极?”
周怿一时无言,只是皱眉。
戚炳靖攥紧了的拳头抵在桌案上,他久未进水的喉咙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愚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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