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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沈毓章一动不动地立于高处,俯瞰关外四野。
清晨北风袭上关墙,掠过墙头张扬怒展的“卓”字军旗,将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吹得微透寒意。
红日东出,雄厚的墙体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一行缓慢步入关界的人马衬得冷冷峻峻。
守关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验其关牒,然后神色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很快地返回城门楼,吩咐放行。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简衣素髻,未披兵甲。他虽从始至终未发一词,然意态远阔、气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难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将他多看了两眼。
而后者在驭马踱近金峡关城门时,昂头望远,在看见沈毓章的身影后,缓缓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抵在额头前方,似乎是遮挡刺目日光,亦似乎是对他遥遥致礼。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视,心内对他的身份一瞬了然。
……
关城外的临时兵帐中,卓少炎一面用早膳,一面听江豫燃出关前来回禀:“关内诸军都已整妥当,沈将军这两日虽寡言少语,却也不曾出手阻拦。”
卓少炎点点头,问:“晋军追兵情况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报说,最多五日,晋将陈无宇的追兵便将抵达金峡关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问说:“局势这般乱,卓帅何以笑得出来?”
卓少炎略略起笑意,道:“大平朝廷无能,局势越乱,目下当权者便越不知该如何对付;局势越乱,越能看出来谁人才是忠贤之辈。”
江豫燃听后,旋即颔首。
“谢淖一行人已入关了?”她搁下木箸,最后问说。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关了。”江豫燃答罢,又忍不住叹道:“卓帅当年率军浴血转战十六州之时,如何能想到身后金峡关之城门,如今竟会主动开迎一晋将。”
她并未责他僭言,只神色浅淡地瞟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城墙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热地对来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谢将军是头一个踏入金峡关的晋将。”
戚炳靖未应,径自举目向南看去——
越过金峡关雄阔的内外五城,便是大平关内北三路,沃野千里,丰田万顷。
沈毓章顺着他那堪称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脸色不辨喜怒:“建康、临淮、潮安……将军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闻此,戚炳靖敛回目光,答说:“我之所图,固非目下之沃土。”
“将军忤叛晋廷,与云麟军合兵并进,难道只为助卓少炎?”
“只为助她。”
“她许了将军什么好处,可叫将军不惜自毁大晋名将英名,不顾与她亡兄多年的沙场宿怨,心甘情愿地襄助她起兵?”
“一纸婚书。”
沈毓章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的脸色无惊亦无动,似乎这并未过于出乎他之所料。
城头风大,将二人袍摆吹得簌簌作响。
半晌后,沈毓章复开口:“她所谋之略远,自当不择手段。以她一人换将军麾下众部兵马,的确是一桩好交易。”
那“不择手段”四字,难掩他对卓少炎此番以计逼反金峡关守军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则笑了。
“沈将军之怒意,是在少炎,还是在将军自己?”他问道。
“何意?”
“将军既与少炎关外一晤,知她所图却未斩杀她,岂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滥杀?将军按兵多日不动,岂是真的持长耗之策、冀望于我军粮磬退兵?将军被朝中撤帅,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因此哗变,将军又岂是真的毫无办法抚平诸军、只能任由江豫燃入关整麾下各部?”
迎着这三问,沈毓章缓慢抬眼,面色终于动了。
戚炳靖却似看不见他逐渐转青的脸色一般,继续逼问道:“将军之怒意,是在于少炎不念与将军之故日旧情、不择手段地构陷将军、以计令将军与金峡关守军反降云麟军?还是在于深知二军之所以会有今日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纵容,放任少炎做出了将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想谋却不可谋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静克制与此刻心口的磅礴怒火激烈地交撞着。
而戚炳靖则向他濒临爆发边缘的怒火之上泼了最后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训,令将军想反却不能反,只能借少炎之力谋己之志。而将军怒意之根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见之悖逆之举的将军自己。”
铁剑出鞘,鸣音铮铮。
弹指的功夫,剑锋便已抵上戚炳靖颈间。
沈毓章脸色朔青,指节泛白,持剑却无语。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将,谁人不慕沈氏门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数十代先人以历朝出仕之政绩武功而铸就的显赫荣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训,于沈毓章而言,却不啻于噬心之枷锁。
六年前国之北境风雨飘摇,他登第武状元,主动请缨北镇边疆,然而奉来的却是提兵出南边的一道圣旨。
明堂拜将,皇帝亲自降阶授印与他,而他顶着这浩荡天恩,只得硬生生地压下了一腔热血。
出边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师裴穆清,向其辞行。
裴穆清戎马一生,至老亦是硬骨铮铮,然面对他时,竟语意宽和慰他道:“北边的仗难打。陛下见不得沈氏英才落得个兵败的下场,于是才有了这道旨意。你既有报国之心,便镇南疆又何妨!”
话毕,裴穆清亲手为他佩剑,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镇豫州的裴穆清兵败回朝被斩。
远在南疆的他,知悉此情已过了一月有余。
“畏战不守”。
印在邸报上的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着那四字,眼内突地爆出血丝。
来送报的兵部武官看见他的模样,顿感忧惧,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而他合了合眼,又睁开,声音镇定而冰冷:“我愿出镇豫州,马上便草请命书,劳你携带回京,呈至兵部冯大人案前。”
武官却说:“裴将军既没,朝中无人愿往镇豫州,唯独成王连夜举荐中书令卓大人之子卓少疆为帅。卓少疆虽未经兵事,亦未试科、出仕,但陛下看在成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诏,拜其为将。不日前,卓少疆已领兵二万出京。纵是沈将军眼下飞马递表于兵部,亦不过徒劳而已。”
卓少疆?
他沉思片刻,将与此人相关的记忆自脑海深处尽数捞起,倒也拼凑出了个英武的年轻模样。
而在那模样后面,分明是另一张他更熟悉的女子面孔。
既是她的胞兄,必当不会令人失望。
如此想着,他便未再做纠结。在将武官送走后,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张邸报叠成一小方,入甲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岁末,卓少疆于豫州一战扬名,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大平北境之败势。
此后三年间,卓少疆请旨募兵,建云麟军之旗,率军多方转战,击退了十数次大晋南犯之兵马。
至景和十五年,卓少疆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一役震动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御笔下旨:卓少疆迁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南疆军中,沈毓章闻报,对近卫道:“我辈能出这等年少英雄,裴老将军泉下终可阖眼。国朝能有这般勇臣良将,是边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万幸之幸。”
然而仅过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递来的邸报,狠狠地将他所怀抱的信念与期冀彻底敲碎。
“……卓少疆坐里通敌军,杖毙于市。”
这一回,他无惊亦无怒,只是一人纵马出营,寻到一处开阔野地,凝望着北面连绵起伏的山峦,深思了许久。
夜里回营,他点了灯烛,自出南边以来头一回提笔给沈府去了信。
……
今之国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当道,贤才苟活。
良将含冤受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镇之?
宵小之辈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国终将不国!
试问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谓何忠?!
儿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拥明主、正社稷。
虽然,儿既奉沈氏之名,绝不谋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为社稷万民计,儿亦难为忠君之事。
望双亲其明之。
集州大营
毓章长叩首





予我千秋 【壹拾叁】
【壹拾叁】
直到日头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马入关。
江豫燃守着城门,提前将一切打点妥当,迎她入关之后即带她一一巡视,更少不了向她禀报从奉他之命一直于城墙上执勤的亲兵处得来的消息——
谢淖与沈毓章今晨于城头晤面,言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剑相向。而后过了半刻,沈毓章又默声归剑入鞘,未发一词地转身步下城墙,径直回了他此番掌军立机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问:“谢淖则去了何处?”
“回晋营了。”
她对戚炳靖并未流连于这座雄关之内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肃旗鼓,发书与晋营,迎谢将军麾下大军入关。”
江豫燃沉默少许,不得不应命。
……
石阶森寒,没入地下数丈。
武库之中光线昧暗,卓少炎提一盏铜灯,不急不缓地向深处走去。
至尽头,一堵石墙,中砌一道铁栅,上挂重锁。
门外守卫见她来,立行军礼。
卓少炎将手中铜灯提得高了些,透过栅格向内照了照,在看清里面的人之后,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下令:“开门。”
……
铁锁被开的声音惊醒了浅睡中的顾易。
他不适地睁眼,下意识地举袖挡了挡迎面而来的光亮。
“顾大人,别来无恙。”有人走了进来,语气不疏不亲地叫了他一声。
顾易将胳膊向下挪了两寸,眯着眼看向光亮中的来人——
锃亮的将甲,修长纤硬的脖颈,女人眉眼之间蕴有不可逼退的峥嵘英气。
他看清,有些许的发愣,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如常神色,最后阖眼一扯嘴角:
“……卓将军,别来无恙。”
……
“卓将军,别来无恙。”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神色平和而守礼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内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墙洞前,背身不语不应。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缓缓滚落,砸入牢地上肮脏的积水中。
顾易瞥见,目光顺着她的指尖向上,看见她破裂的袖口下那双因被铁条用力锁缚而已皮开肉绽的手腕。
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怜悯的神色。
然后他踱前两步:“圣意已定,顾某前来宣谕,请将军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仅张口问:“不问不审,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铁证如是,圣上以为没有必要依群臣所谏诏三司会审——即便是审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白白令将军受苦罢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开国以来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问而罪,恐无先例。”
顾易答说:“那只得由将军做这先例了。”随即,他不再计较她跪与不跪、言辞恭与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将军卓少疆坐里通敌军,褫夺侯爵、去职罢官、以庶籍杖毙。”
她的唇间逸出一丝冷笑。
“里通……敌军?”
顾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问,拿出准备好的一物递上:“铁证在此。”
她终于转身,回顾。
那是数张墨字满满的信纸。
纸上字迹,非她亲笔不能为。
“难为顾大人心作伪,请问我这信是通与何人的?”她言辞间讽意深浓。
顾易不以为怪,又递上另一物:“大晋中将军谢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盖了硕大的一个晋军中军印。
“连谢淖的军印你们都能造出来……既是这等‘铁证’,我抗罪不伏亦是白力气。只不过——”
她彻彻底底地转过身,直面顾易:“顾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当真论罪,我头上的罪名绝非这一桩。你们大周章作伪,安放通敌之罪名给我,是何故?”
顾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饰的憾意:“成王殿下对将军用情至深,虽握有将军大逆不臣之罪证,然若以谋逆论将军之罪,卓氏必将被诛九族,成王殿下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
“……而今以里通敌军论罪,卓少疆倘伏诛,兵部便将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没为营妓。如此,则可保全卓少炎一条性命。”
顾易停了停,退后半步,冲她再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她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
武库密室中,卓少炎拨了拨铜灯油芯。
“顾大人,当初京中狱中一晤,我有一问,而大人未答,是因势所不容,大人的难处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于金峡关内,我断然不可能轻易放大人走,当初我那一问,大人现下能答否?”
顾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无法回答将军此问。当初将军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过是遵殿下之命办事罢了。”
“我料大人会这般回答。”卓少炎盯着他道:“不过眼下已无所谓了。此番沈将军之事毕,我已将我身边亲兵换过一轮,当年经顾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个不剩了。”
顾易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稍稍昂头,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这个女人。短短数月的时间便已洗尽她身上罪囚与血的痕迹,那一双写满了野心的眼中,无声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动声色之间,以当初所受之计,奉还与施计之人。
铜灯暗光中,她影影绰绰的铁甲之下,依稀叠映着一个暴怒至浑身发抖的少女。
“当年……”恍惚之中他缓慢开口,却又立刻清醒,随即顿住,不再说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剑坐在地上,双臂青筋暴起,手指剧烈颤抖。
粘稠的血液沿着地砖细纹缓缓漫开,浸透她的长裙下摆。
她急剧地喘息着,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奋烈之争。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滚落,蛰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视线再度清明时,看见身前背光站着一个男人。
顿惊之下,她横剑指向那人,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入眼底,然后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的双脚踩在血泊中,地上横陈着尚温热的少年躯体,而他却视若无睹、无惊无惧,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颤抖,攥着剑的手指几乎要被自己握断,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则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
阴影中应声踱出一个人,纵于暗色之中,仪姿仍雍容闲雅,从容镇定。
然后那人抬眉,轻轻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阵心悸,大汗淋漓地惊醒。
她起身着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晓的天色,深思了一阵儿。
然后她叫人传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计即刻前往晋营,再让人将沈毓章请来议事。
……
沈毓章来时,卓少炎正将她亲手所绘的金峡关关城图挂起来。
因头一日将怒火泄了一大半在谢淖身上,沈毓章此时心绪已平静不少,见到卓少炎后并未主动发难。
她则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请用茶。”
关城之内固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过她为他备的茶盏。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过来,是为商量如何布防关城内外?”沈毓章一面扫视她绘制的关城图,一面问说。
卓少炎伸手,慢慢抚过图上的城墙,然后回道——
“我欲将金峡关城拆了。叫毓章兄来,是为商量从何处开始下手。”
话毕,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将手中茶盏狠狠地按回案上,冲她低声喝道:“你疯了!金峡关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动手,则云麟军将尽失人心、便是兴师亦无名!”




予我千秋 【壹拾肆】
【壹拾肆】
猝震之下,茶盏瞬间裂出数道碎纹,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渐延展,又堪堪在茶盏将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这个将碎而未碎的物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缓和了没多久的关系。
卓少炎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只是平静地将目光转投向那犹在微颤的茶盏。
沈毓章的这一道震怒,合情又合理。
他口中说世宗,世宗是什么人?其在位三十年间,清四海、平兵乱、宽律令、体民艰、尚节俭、抑奢靡、励吏治、拔除党争、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频出、将卒强,诸贤竭诚辅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养,家国得以富强。三百余年来,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终是大平万民奉于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为世代天子亲臣、沈氏子弟自幼伴读储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过二位皇后、七任宰辅,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女阖九人、嫁女入皇族宗室阖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与大平皇室血脉相结、不可分断。
她犹记得此前与他军前一晤,他在确认她欲废帝另立后的不言不语、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斩杀她,她事后便想明白了身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应的背后压着怎样的一番决意。
那是他亦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只能借她之力谋己之志。
他勒军闭关的久久不战、他面对通敌诘责的拖延不辩、他受冤而致守军哗变后的放任不管,皆源于他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
但他悖逆家门、赌上沈氏一族的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为的是兵谏废立,而非曝万民于战火之中——
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关城若果真被她拆毁,则国之北境将尽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马亦难挡大晋虎视之雄军。倘是战火一朝烧至关内,云麟军又有何颜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她懂得深烙于他骨血中的沈氏立身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这一道震怒。她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幼所受的教诲,所以丝毫不乱,深知他纵是怒极失态,也不会丢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少炎的镇定与沉默成功地迫使沈毓章渐渐束怒意、平复情绪、回归冷静。
……
少顷,沈毓章回按在茶盏上的手,目光复杂地探向卓少炎。
她这时方看向他,开口说:“毓章兄胸怀经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为何要拆关。”
纵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少时在讲武堂相伴习业数年、共同奉教于裴穆清的经历,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对兵事及大局判断的默契,这一点她笃信无疑。
而她所料不错,沈毓章确实在发怒后的片刻之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晋将陈无宇追兵一路南进,不过数日之间便可叩关衅战;金峡关守军既已哗变,大平朝中定将重新调集人马北上讨逆。如此一来,云麟军在关城之内如困瓮中,必将面临南北对击、腹背受敌的局面。如若云麟军直接出关南下、兵谏京城,则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马守稳北境门户,这必将削弱南下之军力;且更为重要的是,纵使如此能够一路厮杀入京,这一场大战伤的是大平的兵马国力,坐观得利的可是大晋;此战过后,大平必难再与大晋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战而令大平帝臣股粟,再借其主动请和之机图策废立。
而将金峡关城拆毁一举,则是卓少炎欲以万钧破釜沉舟之势,与大平皇室拼一个谁更忧惧国之北境再无坚城屏卫、谁更骇怕大晋铁蹄踏入关内平原千里。
至于拆关之事,根本不必云麟军亲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少炎的军令,去发书晋营,迎谢淖所部兵马入关么?
……
半晌沉默后,沈毓章终复开口,声音冷静无波:“可行。”
卓少炎又问:“毓章兄以为当从何处拆起?”
沈毓章瞟她一眼:“不如去问谢淖。”
她轻轻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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