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高小祖
众人全悚住了。
地上人头搁在那里,双方兵士,手中刀剑俱都握紧。徐锦融却跟没看到一般,转身下楼,哒哒的靴子落地,踏出一圈回响。
“昭世子,这是何意?!”呼延格震惊之中,开口质问,却见昭世子定看那边,也看不清神情,但显然对他充耳不闻。
下到一楼,徐锦融才踏出一步,不止北狄那边兵士严阵防守,大昱的卫队已然刀枪出鞘,疾步上来,锋利的兵器尖端围成一个半圆,直指面门。
“且慢!”
贺昭喝道,而那边徐锦融已抬起两手,好似就要投降,但神情却是懒懒笑着,右手竖起叁指,再收成二指,再是一指:“叁——二——”
大厅正中间的屋顶忽有异常声响,随即“嘣”的一下,那从屋顶正中吊下的雕花大灯应声而落,在一片匆忙惊呼里,正砸在那张围了一圈人的议事方桌上,轰然塌裂。
慌乱退避逃窜,这大堂里本也更暗一些,这大灯是早已点上才拉挂上去,如今火点着纱,蹿起一簇,众侍卫卸甲的卸甲、摘披风的摘披风、寻垫毯的寻垫毯,匆匆要把火扑灭。
徐锦融的声音带着点戏谑:“是得小心了别起火。这下面可全是火药花弹。若有个火星子窜了下去,诸位就不免要给我陪葬了。”
“锦融!”
贺昭拉开诸侍卫,冲到包围圈最前,徐锦融看到他过来,瞳孔微缩,那抹戏谑不免开始凝固,消退,冷了下去。
随即她骤然盯向那一侧似乎想趁乱寻地方出去的人,厉声出口:“今日,若没有照我的意思办,若有人敢违命走出一步,若有人敢来拿我,便如此灯,尸骨无存!”
堰头官府林司马在徐智旁边,脸已经吓白了。陈侍卫长在贺昭旁边,额角渗着汗,惊疑不定。
可她眼下一人在此,精兵环绕,若是擒了就是擒了。穆平侯纵使叁头六臂,既已束手就擒,不也照样施展不得。
念及至此,侍卫长估摸着要否使个眼色,弟兄们瞅机会拿人,下一刻便迎上了穆平侯直盯过来,仿佛洞悉他心思一般的视线,
“我还未进平京那时,天天都在这里玩。陈侍卫可知道,我都爱玩些什么吗?”
“……”
她轻笑。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呀,诸位。每一块砖每一块板,每个墙角每道立柱,哪里是空的,哪里是相连的,该踩哪块地砖,用几分力,在我脑子里可跟幅画一样呢。若是在我想要的时间里,我没出去,诸位可知会如何?”
“会有一根绳子烧断。会有个东西掉到地上。会点起火。会顺着一道沟,烧到一个坑里,然后——”
她五指张开,做了一个开花的手势。
“要走么?”她再看北狄那边几个,眼里尽是讥讽,“可这堰头城不比平京,有人恨不得取我首级,也有人恨不得助我插翅而飞。有人要逃出此楼,不论是一个,两个,叁个,还是十个,出门之时,即刻粉身碎骨。”
说完仿佛忍俊不禁,她笑了好一会,才止了下来:“这些都是我瞎说的。可有人真信了么?”
而拨开枪尖,已无人再动,只任她把那锋刃拨到一旁,也没有阻止。
徐锦融舒心地笑笑,径直走过贺昭身旁,去向那张狼藉的长桌:“那么诸位,言归正传吧。我还赶时间,去把那绳子的火给熄了才成。”
疯侯 会谈(二)
人群让出一条通道。
桌上的灯架残骸发出一股焦糊味。那一侧几个北狄贵族强自镇定,一排精兵立在身后,严阵以待。
徐锦融立在长桌一头,皮甲束带,腰间刀剑齐整,身形舒展颀长,任何举动似乎都毫不费力:“坐下吧。”
对面几人顿了很久,最后仍是极缓慢地坐了下来。大昱一方官员也不大情愿,但在那注目之下,最后也原地走回,原路坐下。
徐锦融这个名字在堰头城,有非同一般的含义。纵使不是所有人都见过她,但此时也无人明示什么不满。
徐锦融盯着贺昭。他也在走回来,她直看他也一言不发地坐回去,方才稳住,看向右手边桌沿坐的一排人。
呼延勒面色比原先还要白,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随即才发现,徐锦融是在问他身后的吉泰。
“吉泰。”
“你跟呼延勒感情好么?”
“……”
“我杀了他,你会心疼么?”
“……穆平侯……”
“想来也不会,”她冷笑,“上赶着求我来你们北狄,让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也够没拿他当回事的了。”
呼延勒紧紧咬着牙关,病态的面孔上红白交替,手指抠着手指,抠得又急又用力,似乎恨不能扯下来一条皮肉。
但他又突然笑出来一下,一桌人都奇怪地看来,他抬起了眼。
呼延勒坐在这一侧最边缘。徐锦融正立在长桌一头,距他最近。他摘下手上的戒指。很奇怪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却不知这是要做什么。然后他扳开戒指上比指甲盖略大一点的天青色宝石,看着徐锦融的目光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意。
徐锦融面色骤然惨白。
“……你拔的?”
呼延勒不说话,但面上笑意,在徐锦融拔出身侧一支器物时,整个变了。
枪口指向他的左脸:“拔的是这边,还是那边?”
“你……”
而徐锦融又把手里火枪移开,向下指到桌面之下,动作并不快,却忽然一声爆响,呼延勒顿时惨叫,极为凄厉。
“勒王子!”
吉泰蹲下,扶着呼延勒几乎爆开、血流如注的左脚靴尖,声音都要颤得变形。
“你这个疯子……”
呼延勒痛得全身发抖,面如纸白,几乎要背过气去。徐锦融枪口直指差点动作起来的北狄侍卫,闻言冷笑:“疯子还说别人是疯子。”
她回头看向另一侧一排惊悚煞白的脸,解释道:“出京城的时候去取的,我总不可能只造一把吧。放心,待会还留给你们。”
但她这时眼睛已全红了,说得也分外勉强,似哭似笑,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接下来是谁呢……吉泰你说?”
枪口在呼延格处停住了。
呼延格身后的侍卫已然按捺不住,长枪出手,徐锦融正待偏身,但在此之前,铿的一声钝响,长枪在桌上被一柄刀格住,贺昭已立起身,手中兵刃架着枪尖,胶着持住,一寸未让。
“……好,好,”
徐锦融咬牙点头,随即也不知她动了哪里,似乎踩了什么地方,又似乎从手里射出什么器物,喊了什么,短暂的肃静后轰然一声,地下震荡,众人变色中纷纷后扑,吉泰拖着呼延勒往后急闪,坚固的长桌已断裂翻起,木条、尘土、碎块迸飞,土石气味和火药气,弥漫了整个大厅。
惊魂未定。
徐智灰头土脸,看向原本长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深坑,几块木料残骸往里掉落,又因形状不均而搭挂在坑边上,摇摇欲坠。
那一边徐锦融正看过来,面上一闪而过的焦躁,徐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看了看旁边昭世子。
而再回头一看,那边枪口又举起来了,徐智心里全凉,只道完了完了,真收拾不住了。
“还有谁要动?”
呼延格在枪口那一头,扶着旁边蒙于达,还在咳嗽。
她哑声出口:“吉泰,当日行刺皇上的人是谁安排的,你说是不说?”
吉泰恨恨盯着徐锦融,牙关扣得死紧。
徐锦融看着呼延格和蒙于达,发红的双目里带了点探究:“两位亲王还不知道么?”
“……真有意思。可是吉泰,你要那么天真,以为不说就不会打,那我告诉你。贺琛都知道,也明白说了,要打。你不承认,只是白送了他们性命。我这番过来,不过是打个头阵,”
她顿了一下,笑里带着浓浓的嘲讽:“……最后一次。”
众人闻言,全然定住,大昱这边官员面面相视,贺昭立着并不出声,旁人更是鸦雀无声。
“还不说?”她开始失去耐性。
又是一声炸响,呼延格一声惨叫,捂着耳朵声线扭曲,但在只他身后不远的立柱上出现了一个窟窿。
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打开枪腹推进,徐锦融再抬手,
“快说啊!”呼延格捂着耳朵,双眼暴突,狂吼。
吉泰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终于松手,任呼延勒一下栽倒地上。
他直起身,向旁边退开一步:“那是勒王子一人所为,要设计嫁祸穆平侯。此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事干重大,不敢禀报。”
疯侯 会谈(三)
震惊像是石头扔进水潭里,激起的一浪高过一浪。呼延勒倒在地上,神情怔愣僵硬,似乎还不大能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哆嗦着想坐直一点,身侧黑影随即压来,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根绳子便横过他口中,不顾挣扎绕过脑后,顿时说不得话,随即全身都被绑紧,严严实实。
没有一个人阻止她。包括垂首不语的吉泰,包括脸上灰白的呼延格,包括一众瞠目旁观的北狄侍卫。
“诸位都听到了么?”
手上忙完,徐锦融再立起来,看向大昱诸官员,“有没有谁没听清楚?”
没有人直接回答,她也好像不在意了,在那道立柱底部摸索一下,嗒地一声,再掀起一角垫毯,自上翻开一道盖板,把疯狂扭动的呼延勒推了进去。
自决定会谈到现在,也不过过了叁日。
盖板合好,她举枪对开启机关连发两记,轰鸣声迫得人几近耳鸣,待得机关全毁,便转身把枪抛出,陈侍卫长匆忙抬手,那支还在发烫的火枪又倏地一下,落到了他怀里。
“外面人该急坏了吧。可少说一炷香之内,劝各位还是先不要出去为好,”
徐锦融笑笑,这旧府修建之初,还有防敌围击的意图,是以大厅自内锁上,外间就难以突进,“你们继续。后会,”
她站定一刻,比起一开始似乎有所释然,却又没有立刻动身,
“……后会再说吧。”
她走上楼梯。而没走几步,贺昭忽然也自人群中踏出,跟在后面。
前者迅速上楼,后者紧随在后,飞快追进二楼尽头的暗处,追进一间房门,几步奔去卡住那道正待闭合的墙面,进到一个封闭的暗道里。
一片黢黑。
脚下有楼梯。黑暗中,贺昭顺着楼梯直奔下去,绕过了好几道拐角,方见到一点光,从角落墙上点着的油灯里照下。
这里竟似一座地牢。
定立了一刻,狭窄逼仄的通道四处通达,但点着灯的仅此一条。
周围或许有些通风口,可比起外间还是窒闷压迫,一股干燥的尘土味。贺昭转身追向没有灯的那个方向,越往里越背光,越黑,越安静,只有自己的跑动和呼吸急促。
一道黑影忽的从旁边岔道闪出,手掌扣上他喉咙口,倒逼他匆忙后退几步,后背一震,重重撞到墙上。
借着那边远远投来的一丝光,眼前面孔只能看清一小半,其余都被暗影笼罩。有铁链的声音,贺昭一愣,左手迅速抓住那道镣铐,手臂一折,阻止她上锁的动作。
“你要做什么?!”
贺昭急待起身,徐锦融力道全出,僵持一会,不待他能起来,又堪堪按回墙上。
“不做什么。”
然而他左手和她右手开始交锋。掌风拳劲往来交击,一边单刀直入,一边避其锋芒,面对面的胶着不下。
“锦融,”
他避开一记抓扣,
“皇上那日要说的,我事先不知道。”
“如果知道,我绝不会要你去。”
僵持不下,他话里现出一丝苦涩,
“……你为何不信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想让你听到那种话?”
暗影里她手下不停,忽而反问:“不然呢?”
“……”
“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就忘了。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觉得我该信你?”
嘲讽的口吻。心口仿佛给绞死了,难以呼吸。方才在议事厅里都没有耳鸣,如今贺昭只觉耳中一阵绵长细响,周围摇摇欲坠:“不,不,锦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做什么,那日你所见……我什么都没有做。”
咔嗒一声,镣铐扣住了他手腕。
“那又如何?”面前气息发凉,几乎没有暖意,“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贺昭。你终究是贺家皇亲子弟。而我走到这里,就已经回不去了。”
重击怔愣之际,徐锦融强拽下铁链,似乎想将另一边扣到他足下,“我还有事要办。你——”
她上方扣压的手掌甫一松懈,另一边铁链的反应没有慢上太久,然而却是忽然一松,且松得过于迅速,他整个人已经顺着她向下弯身的方向,直扑过来。
重重扑倒在地,壮硕的人形当胸兜头压下,她向后砸在地上,压到垫在脑后的手掌。
咔嗒一下,失手的右腕被另一边镣铐锁住。
徐锦融顿时一惊。暗影里彼此呼吸交错,起伏不定。
面前胸膛撑起。一双黑目定定锁着她的眼睛,似两点带焰的幽光,“我跟你一起去。”
疯侯 地下
徐锦融没说话,但动作已经说明一切。,她眼看已经瘦了一圈,但自小练就的一身精韧肌骨,力气此时仍然超出他的想象。
“我跟你一起去,” 贺昭重复,肩背肌肉绷直,全身劲力全出。只头皮是僵硬的,心里甚至有一丝恐慌,害怕会再次看到她的嫌恶,“不管去哪里。”
她抵在地上,手腕上镣铐触感分外明显:“然后要抓我回平京?”
“不,不回。平京,贺琛,此后与我们无关,只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没时间跟你纠扯。”
“那便不纠扯,”他说,“这么定了吧。”
“……”
对抗的动作已经停止,四目相对。上方轮廓沉静,一多半隐在暗影里,这话虽出口仓促,但认真而笃定。
可是徐锦融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想离开平京,不想离开穆平侯的位置。这个位置让她受人敬仰,让她几可随心所欲,极少受制于人。她这么不想放弃,甚至于在被围追截堵、人人呼喊报官之时,有那么一刻想过压制自己心里的厌恶,接受贺琛的提议,然而那更只会抹煞她迄今为止做成的一切,最终回到她一直在试图摆脱的位置。
归根结底,即便是穆平侯,也是凭皇帝一句话,即可跌落云端,完全变样。更兼如今时不待我,别无选择。
但他没有这样的困境。
“呼延勒诡计多端,你又有软肋在他手里。不若我来帮你,把你娘救回的机会,或许能多加一成。”
“……”她盯着他,“你不是不信么?”
“那就去求证便知,”他也盯着她,语气并无犹疑,“我们一起。”
什么地方传来咔啦的响动,这地下暗而安静,一点动静就很容易察觉。
徐锦融顿时要起,贺昭收身,她自地上起来便要往通道那一头去,步子跨得着急,相连的镣铐拉扯到他手上,她有些迟疑,抬了下手,但最终又放了下来。
贺昭于是继续走在侧后,走着走着,手里收短了链条,徐锦融感觉到了,扭头看他,他于是停手。
这里她轻车熟路。在有灯火的通道里走一会,一个铁栅围栏的小牢室里,呼延勒颤巍巍躺在铁栅内,看着他们走过来。
血迹从里面一个洞口一直拖到这里。那只打爆的靴尖洞开变形,看起来似是浇了墨汁,只是渗到地上,才看出来是深深的红色。
徐锦融打开牢门,进去,扯下他口中绳索。
呼延勒嘴角都破了,面颊烙下重重的绳索勒痕,哆嗦看两人手腕间的镣铐,森凉笑了笑:“昭世子要逮我姐姐?”
随即下巴被一把扣住,徐锦融骤涨的煞气仿佛一触即燃:“你眼瞎了的话,我这就帮你挖出来。再叫我一声,我也拔你一颗牙,如何?”
呼延勒不再多说,徐锦融松开手。她回身打开手上镣铐,再打开贺昭手上的,感觉到他视线,便抬目迎去,没有表情,只有一丝不为所动的逆反,和一点隐隐的观察和探究。
贺昭没说什么,只是在镣铐解开时,也试探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手是凉的,但没有打开他。
镣铐拷到了呼延勒手上,两手由铁链并拢,绑锁在一块。徐锦融随便扯了块破布,把他哆嗦的足尖包起来:“我娘在哪?”
呼延勒垂目看着自己那只脚尖,嘴唇白得吓人。
“在北狄。你要去?”
“在北狄哪儿。”
“往北进到北狄地界,折到格其部,有个小山,”贺昭盯着呼延勒淡淡道来,却一句都不相信,果然,呼延勒抬起眼,看看徐锦融,又看向他,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隐隐的挑衅意味,“可没有我,怕是谁也去不到那里。”
“要多久?”徐锦融仿若未见。
“两日。”
她不再多说,重新把他牙关绑上。
地牢里物事倒是齐全,贺昭随她去拉来一只带轮的板车,心里只觉窒闷得厉害:“你这些日都歇在这里?”
徐锦融看他一眼,算是默认,临走回那间牢室,又停住。
“走这条道,走到头,再向左转,走到头,”她指向左侧那条道,“有一扇门。把门上灯架往下扳,就能出去,回堰头城里。”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可你不走这条道。”
“我已有所准备,”她恐怕已经笃定了,纵使敌境难料,也还是会去,“但你不在我的准备里。”
心跳腾腾腾地,忽然又快又重,无法忽略。灯光下,贺昭脸色有点难看,忽然一把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注视中她没有推拒,只是神情冷肃,似乎有种临别的意味,他抱住她,低头封上她的口。
周围的空气升温,翻涌,几乎耗尽。笼罩在彼此的气息里,臂弯紧抱,唇齿舌尖缠得越来越深,毫无间隙,之前全部困扰暂且抛到一旁,之后会发生什么尚且全然不知,仿佛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吸气,试图填回心里的缺口,“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纠扯。就这么说定了。”
疯侯 同行(一)
北地出了界碑以北的地界,一个草坡下,土石掩盖,毫无痕迹。
地牢里不宜久留。而堰头城长年是战事前锋要塞,地道的出口正有一条,秘密修往边界以北。
远处一张板车在绳子的牵引下走着。毡布铺盖,缩着一个人形。
绳子那头挂在贺昭肩上,徐锦融走在他旁边,时不常回头看一眼。
“如果碰到有人问,要怎么说好?”
贺昭身上衣裳已换了一套北地寻常款式的。这一片荒原远看着有草坡起伏,但没有马匹,走起来很缓慢,一块一块的草疙瘩,板车也不算顺当。徐锦融换了一身寻常女装,而尽管并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紧绷。
“什么怎么说?”她没反应过来。
“我怕是得说,同娘子一起在这边关做皮毛生意,被人抢得身无分文,跑路途中,顺道救了个同路的死赖皮。可还说得过去?”
“……”
这一趟前路未卜。但他这样子,似乎还有点高兴。徐锦融有点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
有什么可说的。杀就完了:“为什么不说兄妹?”
贺昭一噎。
她看他无语,再扭头回来:“不过也没什么。照你说的也行。”
心里动了一动,但她并未再看他,只是看向前方,眉眼之间仍然心事重重,一抹难以压制的躁动,显得很是心不在焉。
“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虽同意他一起来,但出城至此就一直都没有笑过,连冷笑都没有。近来一事接着一事,无一不是冲击极大。贺昭只怕她此时若是气血溃乱,又没有药物傍身,“这也是我要来的。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一路从平京过来,我一直赶,好不容易赶上你。”
徐锦融扭头过来:“你说要解除婚约。”
“我……”贺昭顿时有些语塞,“你说……我不知你把我……”
终究只得一声暗叹:“我一时气急,气晕头了,只想气你,逼你。但那不是我本意。”
“所以我说,你才幼稚。”徐锦融还是面无表情。
“……”
短暂静默。
“说到幼稚,”
他向她看来,“往后可别要去找别的男子。熏檀香有什么用,就是蒙眼不看,也一样不是我呀。”
……??“你怎么……”
“你胡来,我自然要跟去,”他说得慢条斯理,“你喝太多。我带着吴六送你回府的。”
徐锦融神色终于变得正常了些,红色一下连到耳朵根。
她说:“你就没胡来?”
“我……”气氛忽而有所绷紧,她看他完全语塞,不由盯得更深,眉头锁起,“我没胡来,我只是喝茶,没喝酒,没动。我不能只看着一张面孔跟在旁边,否则总觉得……总觉得……”
徐锦融眯起眼,
“……我们都不要胡来了,好不好,”贺昭忽然伸手来牵她,一下攥得很紧,日照下拉车,他手里还有点汗,掌心贴在一起不太舒服,“以后只找我吧,也不要想别人了,锦融,好不好。不管你想什么要什么,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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