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档少年时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邓丁
离别时,陈建仁送了一辆奔驰给段永平作为纪念,虽然后来他挣了大把的钞票,却一直开着那辆奔驰,一边跟老东家厮杀,打的前老晕头转向,一边又念着前老板的好。张云起想,这种奇特的心理,或许只有段永平才能体会到吧。
两人聊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段永平掏腰包请张云起吃饭,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为之,没有带任何人,包括沈伟陈鸣永金志江一众铁杆小弟,没有出乎意料,吃饭的时候段永平再次提起了股份制改造的话题,说上边没通过。
如果搁在以前,张云起挺想段永平早点从小霸王走人的,只不过现在他不希望段永平撂挑子不干,但他还是笑呵呵的说:“还是那句话,最好的选择是离开小霸王。”
段永平喝了一杯酒说:“但离开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张云起给段永平的杯子满上酒,碰了碰杯子喝了才说:“那就继续吧,等你哪天觉得在小霸王干的没意思了,咱们再聊。”
段永平看了张云起两眼,目光很深:“张总,你是不是有更好的项目?”
张云起笑道:“有啊,你要不要一起来干?”
段永平沉默了很久,突然略略地有些感叹的说:“上次你说找成龙打广告事儿,我就觉得很不错,不过那时候厂里没啥钱,哪请得起这样的大明星呀,现在倒是不缺这个资金,不过内容方面是个问题……”
“你等下。”
张云起扭头,招手让门口的女服务员拿了笔和纸过来,然后在段永平的注视下,随手在写下一段话:“同是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小霸王。”
第五章 我想和你做
在香山市东升镇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有一家电器修理铺,名叫东森,面积不大,两间普通的平房构成。这样的电器修理铺,在电器行业发展迅猛的香山市没一百家,也有九十九家,但相较于其他的九十九家,东森电器修理部有一个张云起寻觅多日的人。
胡志标。
小的时候,其实胡志标家里非常的穷。
穷到什么地步呢?
他家住的沙仔村有一条大河,河对岸有一块地,夏天非常适合种草菇,但是大河水面宽广,很少有人游得过去,而胡志标从十二岁开始,就用他那极为瘦弱的身体游过这条几百米宽的水面,到对岸种草菇,每天几个来回。
有了收成之后,小学刚刚毕业的胡志标一个人步行几十里到东莞卖掉,换来的钱,除了交学费,有时还可以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藉和几个无线电零件。
胡志标从小对家电有一种天然的爱好,以组装半导体为乐。初二那年,他在村口的垃圾站翻到了一本松下新之助的自传,废寝忘食读了两个昼夜之后,他有了一个梦想,当“中国的松下”。
初中毕业后,胡志标就辍学了。
他在民众镇找了份电器修理工的工作,帮人修电视机,这一干就是六年,或许是修电视机修久了,或许是松下幸之助的书看多了,也或许是年纪到了,又身处于广东这片改革开放的桥头堡,深受日新月异的时代气息和社会高度物质化的影响,越来越不满足于现状,越来越不淡定,越来越想创业发财。
都说红火的八零年代是一个诗一样的年代,纯粹的精神追求和抽象的理想主义主导了国人的思维,相比较而言,九零年代绝对是物质性的,绝对是二十一世纪娱乐时代的开端,那些自“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性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宏大叙事已经远了,意识形态被搁在一边,一切都在向钱看,向厚看,就连文学方面,也只能说先锋已死,有事烧纸,苏董和余华等作家调转笔头扑向市场化的潮流当中,大行其道的是金庸和王朔,一无所有的崔健也不再是人们的心头最爱,街头巷尾放着《涛声依旧》、《弯弯的月亮》、《小芳》等伪伤感的流行歌曲,没有摇滚的激烈,也没那么惆怅,大家伙儿都忙着挣钱。
这些时代气息的变化,生在广东长在广东的胡志标感受的更加清晰和深刻,怎么发财是他思考的最多的问题,因为爱好电器维修,又因为香山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小霸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开厂做盗版游戏机。
这个想法胡志标已经在脑子里酝酿了很久,比较成熟,也和自己最好的哥们陈天南商量过,两人打算合伙干,只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他兜里没钱,所以不得不推迟了自己创业的梦想,继续在电器修理铺打工,积累创业本金。
在九零年代初,绝大多数家用电器的售后保障都是不到位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坏了,都是送到电器修理铺进行维修,东森电器修理铺的生意就很好,这一天上午,胡志标几乎没有休息过,直到一辆崭新的豪车桑塔纳出现在东森修理铺的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走进修理铺问:“请问,胡志标在吗?”
胡志标才放下电器,望着青年擦了把汗说:“我就是,您是?”
青年盯着胡志标上下打量了两眼,才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道:“王贵兵,联众贸易副总经理,我的老板想跟你聊聊。”
胡志标扫了眼名片,上面的地址写着湘南省江川市,这让他心里相当的莫名其妙,问道:“找我干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
王贵兵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修理铺,拉开车门,直接钻了进去。
胡志标盯着桑塔纳打开的车门,和坐在里面的王贵兵,沉默了很久,然后上车,他连工作服都没有换,也没有跟老板请假。
自从83年中国第一辆桑塔纳上线,开启中国汽车的全新时代,桑塔纳就成为了财富的象征,绝对的豪车,买的起的人非富即贵,这是活了二十四年的胡志标第一次坐,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他感觉很好,虽然坐在旁边的这个叫王贵兵的青年从头到尾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也完全不知道王贵兵的老板找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开的起桑塔纳的人,不会拿他这种月薪两百多块的电器修理工找乐子。
没有时间。
桑塔纳最后停在了香山国际大酒店前。
这家酒店是香山市最高档的酒店,胡志标第一次来,他穿着还粘着油污的工作服有些拘谨的跟在王贵兵后面,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乘坐电梯来到位于四楼的西餐厅,进入一间装修奢华的大包厢之后,他就看见了一个年纪不超过19岁的少年,坐在巨大的落地窗下的沙发上,神态自然,目光沉静,微笑看着他。
已经七月中旬了,大暑渐近,阳光格外的烈,透过落地窗洒在少年身上,有点刺眼,胡志标感觉很不真实,不知道此时自己面对的是何方神圣,但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只不过,目光越过少年,他依稀能看清窗外那条碧波荡漾的岐江河畔,过去的两年,他经常在那里泡澡和撒尿。
从这样的角度俯瞰岐江河畔,对于胡志标而言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心灵体验,他看到了白色的游轮在水中缓缓经过,船头热情洋溢的女导游正跟一帮游客渲染这座国父故居过去奠定的流金岁月,一切都是那样的朝气蓬勃,亦如这片自古以来地少人稀、流民不绝的南蛮之地在改革开放进程中所展现的那样,威力、乐百氏、小霸王、金正、帝禾这些显赫一时的品牌和无数朝气蓬勃的青年企业家从此地呼啸而过,在中国近代商业史上留下来浓墨重彩的痕迹。
胡志标和他的爱多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此刻的他还不知道,他还太稚嫩了,没有什么阅历,面对着眼前气场很足的少年,他喉咙有点干,迟疑了片刻,才说:“您好,是您找我吗?”
“是的,我叫张云起,找你谈个事。”
“请问是什么事?”
“已经到饭点了,我们边吃饭边聊。”张云起抬手看了眼时间,笑着说,有的时候,架子还是要摆的,逼还是得装的。
胡志标创业发财的心思早已经萌动,如果现在不截胡,张云起估计胡志标和陈天南这对哼哈二将花2000块钱搞的**电子厂就要出来了,虽然**电子厂只是个小破厂,专门做山寨游戏机,后边还遭遇到段永平的上门打假,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张云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而且毕竟素未相识,一时半会儿想取得胡志标的信任不容易,不搞点儿花里胡哨的东西,很多事儿都不好谈。
其实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人不容易取的别人的信任,钱容易。
这道理亘古不变,一个普通人找你做生意,你第一感觉是对方脑子有坑;一个有钱大老板找你做生意,你的第一反应是天上掉馅饼。
中午吃的是海鲜,很丰盛,很精致,胡志标这个广东土著好多都没有吃过,但他拿着筷子看着餐桌对面细嚼慢咽的张云起,半天没有夹菜,最后他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张总,要不您跟我说下找我有什么事吧,要不然我这心里太闹腾了。”
张云起笑着放下筷子,说道:“可以,问你一个事情,你听说过VCD吗?”
胡志标摇头。
张云起问:“你知道‘数字压缩蕊片’技术吗?”
胡志标摇头。
张云起又问:“你看过LD吗?”
胡志标点头。
张云起说道:“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数字压缩蕊片’的技术已经流入中国香江,用它生产出来的播放机叫做VCD,VCD用来看盗版碟片比现在流行的LD好过百倍,你不妨好好畅想一下,这个东西未来在中国市场的杀伤力,而且现在国内没有什么人做这个东西,至少还没有成气候的。”
胡志标把张云起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脑子里一下涌入大量的信息,没来得及多想,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疑惑:“张总,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事情?”
张云起道:“我想做这门生意,和你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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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下知
“一种‘数字压缩蕊片’技术已经流入中国香江,用它生产出来的播放机叫做VCD,用来看盗版碟片比现在流行的LD好过百倍,价格便宜的多,这个东西面世后一定会卖疯。”
这句话不是张云起的原创。
但就是这几句话,改变了胡志标的一生。
前世,胡志标在某个犄角旮旯的破餐馆道听途说了这句话,毫无根据,毫无可信度,但他却毫不犹豫的跑到香江购买芯片开始了研发VCD之路,而今天,他被一辆价值二十多万的豪车送到香山市最豪华的酒店,坐在可以俯瞰整个岐江河畔和孙西文化旅游步行街的豪华包厢里,听一个年纪比他小但看起来已经身家不菲的少年,对未来VCD行业的潜力,以专业、理性、客观的口吻娓娓道来。
离开香山国际大酒店后,走在炙热太阳底下的胡志标感觉有点眩晕,他翻了翻口袋里的钱,两块四毛,够回家了,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或许是太亢奋,回家的一路上,胡志标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左手一直忍不住在微微抖动。
这个时候他已经把开厂搞盗版游戏机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太记得张云起请他吃的那顿海鲜大餐的滋味,他脑子里反复回荡着的是张云起最后对他说的话:“给你两天时间确认一下,资金不用考虑,你只需要负责研发,我出钱,如果愿意试一试,两天之后,来这里找我,一起去香江。”
和少年老成稳重内敛的小霸王掌舵人段永平不同,胡志标是个胆子很大的人,纯粹、高调、疯狂,这种鲜明的性格基因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业史,在他的带领下,爱多从崛起到覆灭的4年时间里,与其说是一个企业,倒不如说是一支高调张狂的“战斗突击队”,它从南中国冲决而出,一路啸聚英豪,攻城略地,一鸣而为天下知,引得八方诸侯无不侧目噤声。
这样一个出身困顿但志比天高的青年才俊,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翻身立命的机会的。尽管胡志标完全不知道湘南来的大老板张云起看中了他哪一点,也不知道张云起是怎么知道他这个默默无闻的电器修理工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电器修理工,什么都没有,那么,也就什么都不需要怕。
出租车开到接近家门的时候,胡志标已经想清楚了。
他让司机调头,去香山国际大酒店。
的士抵达香山国际大酒店的门口后,司机扭头对胡志标说:“到了老板,车费三块八毛。”
直到这个时候,亢奋的胡志标才想起自己兜里的两块四毛钱只够他回一趟家,不够他坐一个来回,但现在想这些好像已经来不及了,他把兜里的两块四毛钱掏出来,递向出租车司机,那张尚且年轻极爱面子的脸庞难免有些窘迫:“师傅,我今天出门忘带钱了,兜里就这点,要不您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就回来,等下您载我回家,我把剩下的钱给您结清。”
司机接过钱,然后瞥了一眼胡志标身上的工作服,憋不住嘴里嘀咕:“来香山国际大酒店修马桶还用得着坐的士?”
胡志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一把抢过两块四毛钱,说:“你给我等着!”
还没等司机反应过来,胡志标已经推开车门,拔腿冲进了香山国际大酒店,沿着之前王贵兵带他走过的原路,来到四楼西餐厅的那间豪华包厢里。
张云起和王贵兵都还没有走,正坐在沙发上聊天,胡志标的去而复返,张云起还挺诧异的,问:“你还有事情?”
满头大汗的胡志标说:“张总,能不能麻烦你先借我一百块钱?”
张云起有点莫名其妙,但没问,他对王贵兵示意了一下,王贵兵掏出钱包拿了一张100的递给他。
胡志标说了声谢谢,立马转身离开。
王贵兵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问张云起:“老板,这人靠谱?”
张云起道:“现在靠谱,以后靠不靠谱就说不准了。”
王贵兵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云起没有回答,虽然他也是第一次见胡志标,但胡志标这副风风火火的做派,已经印证了后世诸多媒体报道形容的那样,做事果决,血气方刚,是个难得一见的营销天才,但缺乏战略眼光和前瞻性,适合拼杀,绝不能做掌控一家大型企业的统帅。
这一点在爱多的覆灭史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能很难想象,前世爱多作为一家销售额超过10亿元、员工多达3000人的大型企业,从创立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过中长远的战略规划,直到覆灭,也连一个切合实际的两年规划都没有制定过,要知道,胡志标的身边却聚集了一大批营销策划高手,他们的执行能力堪称一流,可是如果决策本身是盲目的,那么这些高手的执行能力越强,在市场上拼杀的越凶越激烈,反倒对企业的伤害越大。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胡志标段永平在内,中国的VCD英雄们从来都只是在前台打得不亦乐乎的“组装英雄”,芯片和机芯等核心部件都是老外的,当年为了延长VCD产品的生命周期,C-CUBE和ESS公司分别推出了芯片的升级版本,而由ESS提供芯片的新科、熊猫、上广电、华录等华东派与由C-CUBE提供芯片的爱多、步步高、先科等广东派经过好几轮激烈的价格战之后,再次形成了新的对峙,为了抢得中国市场先机,华东派提出升级产品的名称,改为SVCD,而广东派则坚持要叫CVD。
胡志标是这场名称之争的热衷者。
他俨然以广东派盟主自居,通过自己强大的营销策划网络把这场名称之争闹得整个中国上下鸡犬不宁,最后国家相关部门不得不出面调停,要知道华东派的新科、上广电都是老牌国企,背景强横,而天真灿漫的胡志标却企图通过国内传媒的强力报道,迫使国家相关部门接受CVD的概念和他们提出的行业标准,后面得知国家可能采用“超级VCD”这一折中名称时,他又带头提出了“产品标准是企业说了算还是政府说了算”这一严厉质问,以至于某位大佬怒斥广东派“不知天高地厚”。
相比较而言,在这场名称之争当中,和胡志标同属一个阵营的段永平成熟老道的多,他的步步高什么动作也没有,就跟在爱多屁股后边喝汤,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这场争端早已经预示了两位九零年代香山市最有名的企业家的命运,一个锒铛入狱,一个抱着美妻在大洋彼岸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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