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诀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墨简书
他虽然重伤在身,面色苍白,身形却依旧卓然挺拔,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一时震慑住那些黑甲骑兵,令他们犹疑不前。
魏利旁卒一咬牙,用番语说了句什么,骑兵们顿时鼓噪欢呼,一齐大吼着冲了过来。
这片小小的山坡立时陷入混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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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力独自立于乱局之外,只觉得整个人似被火烤,一息一刻都是难熬。他眼睛被蒙住,看不见任何情形,只听得一片马嘶、呼喝和刀枪交错之声,还夹杂着许多闷哼和坠地声,却始终不曾听见展昭的声音。
便在这手足无措的茫然中,阿力忽地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
阿爹说他心脉、肺脉皆受过重创,万万受不得寒,可他跳下山顶冰湖为自己寻回短刀,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蜿蜒的血迹。
阿三说他旧伤未愈,撑不得太久,可他尽心力寻到娑弥宁露,却带着满身伤痕不眠不休赶回居延为阿曼姊治病。
他说自己漂泊了这么久想回家了,可他选择扛下那致命的一刀,掷出断剑保护阿哥和自己时,从未有一丝犹疑。
许多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阿力脑海中闪过,一个跳到另一个,明明纷乱无序,却像散落的珍珠终于连成一串,慢慢变得清晰而分明。
“展大哥……”他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眼眶终是一点点地湿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喊杀声却渐渐淡去,直至一切都安静下来。阿力心头狠狠一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方才听见魏利旁卒沙哑的声音,“展昭,你以重伤之身还能拼到这般地步,我敬佩你是个英雄。只是如今败局已定,你……”
他顿了片刻,方把话说完,“你已无力再战,还是自行了断吧。”
听得这一句,阿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不禁嘶吼出声,“你们若敢逼死展大哥,我怛名昔迎以性命起誓,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魏利旁卒却似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双眼只盯着浑身沐血的展昭,看他慢慢抬起头,又艰难地站起身来。
麻祖邱仁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展昭,你这……又是何必?再抵抗下去,也不过是徒增许多伤口罢了……”
他原本因怛名丁零之死而极为痛恨展昭,但这一路跟着展昭到了居延,看他几番出生入死,只为完成统领的心愿,那愤恨的心情倒渐渐淡了。及至摘曷阿爹将比武时的情形解释清楚,他更暗暗对这人生了几分敬佩之心。如今见展昭被他们逼入死地,竟觉得有些凄凉起来,忍不住拿眼瞧向魏利旁卒。
魏利旁卒却与他这个弟兄性子大不相同。他知兀卒一贯心狠手辣,绝不会容忍展昭活着离开西夏,当此展昭力竭之时正是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机会,必不能放过。想罢,他翻身下马,抽出佩刀,缓缓向展昭走去。
“大哥!”麻祖邱仁一惊,随即在魏利旁卒警告的一瞥中垂下头来,不再言语了。
魏利旁卒正待持刀上前,忽然听见一阵喧嚣由远及近。他转头一望,便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驱马往这边赶来,竟皆是怛名部的族人们。
黑甲骑兵们顿时紧张起来,虎视眈眈地将手中□□对准了围拢过来的人们。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下马走上前来,冲他们摆摆手,沉声道,“放心吧,我们不是来宣战的。”
“阿爹!”阿力听出摘曷老爹的声音,才唤一声,阿三已帮他拍开了穴道。他踉跄了一下,一把扯下蒙眼布,向展昭看去。
只看一眼,阿力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那人全身皆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以刀支地方才勉强站着,满是血污的面上,一贯清亮透澈的眼神几近涣散,显然在凭最后一点意志保持着清醒。
魏利旁卒冷冷地盯着怛名摘曷,“我等奉王命诛杀宋贼,你们这般架势倾巢而出,是要公然抗命么?”
怛名摘曷面色平静,似是完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并非抗命,而是请求。”
“请求?”魏利旁卒皱起眉头,就见摘曷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微微低头,“我以怛名部全体族人的名义,恳请你放过这个人。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勇士,更是我们值得信任的朋友。”
“朋友?”魏利旁卒冷笑一声,双眉一扬,“他可是宋国的武将,战场之上也不知有多少弟兄死在他手上,这样的人也能称为朋友?”
“战场之上,孰是孰非,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论的。”老人摇摇头,饱经沧桑的眼中满是坦然,“敌国的勇士,也一样令我们敬重。”
魏利旁卒眯起眼睛,怒道,“莫要忘了,你的孙子,怛名统领可是因他而死!”
怛名摘曷抬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更知道,他是丁零舍命相护的兄弟,是几次救下阿力和阿曼的恩人。”
这句话落下,一时间无人再说话。
麻祖邱仁看着对峙之中的两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为什么他们千方百计要复仇的,却是真正应该复仇的人千方百计想保护的那个人呢?
魏利旁卒沉默半晌,终于阴沉沉地开口,“若我不答应你们的请求呢?”
阿力忍不住踏前一步,怒目而视,“你且看今日可能再动他分毫!”
“为了一个宋人,你们怛名部真敢造反么?”魏利旁卒一扬手中长刀,大喝一声,身后骑兵们立时踏前一步,齐齐呼喝起来。
怛名摘曷拍拍阿力的肩膀,示意他退到一旁,待所有人安静下来,方才悠悠道,“十二年前,嵬名曩宵初继夏国公位,野心勃勃征伐四方。那时怛名部虽已归顺,到底因勇猛善战而为他所忌惮,终至起了灭族之心。那一战,怛名部死伤上千,退守居延,你们兀卒却也未能讨到好去,两万大军只残存一半,不过惨胜而已。”
在这样的夜里,听一位老人讲起满布血色的往事,众人都有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个个屏气凝神,连夜风也凝固成一截截枯朽的树枝,格拉格拉地抖动着,不更增凄凉。
“十余年来,怛名部在居延海边不问世事、休养生息,但祖先留在我们身体里的热血,从未冷却!”
怛名摘曷静默片刻,一双眼缓缓扫视过四周的人群,“除去老弱,怛名部跨得上马、拎得动刀的族人尚有二百五十一人,他们都在这里。”
“我们厌恶争斗和流血,却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朋友死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悲凉,又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决然,沉进每个人心中。
“若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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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怛名部人人力拼到底,生死与共,绝不退缩!”
阿三悄悄抬手一抹眼睛,走到怛名摘曷的身边,“错了,是二百五十二人。”
摘曷愣了愣,转脸看他,随即舒眉笑了,“欢迎回来,宝弥族宁。”
阿三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抬眼看向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们。
怛名部的族人们也都聚拢过来,无声地组成一道铜墙,似是可以挡住任何呼啸而来的铁流。
“摘曷阿爹。”便在这紧张到一触即发之时,一声轻唤蓦地打破了整个夜空的肃杀。
众人皆是一愣,视线投向正处中央的展昭,就见他微微喘息着抬起头来。
“为展昭一人,牺牲掉整个部族的安宁,值得么?”
怛名摘曷不答,只是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孙儿,“阿力,值得么?”
少年一扬眉,声音清脆响亮,“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应不应该。”
他直直注视着展昭,面上多了几分珍而重之的神色,“这是……展大哥教我的!”
展昭微合了眼,唇边逸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若怛名部再有人因我而伤亡,展昭又有何面目去见丁零兄呢?”
言罢,他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郑重道,“展昭此心,恳请诸位成全。”
“展大哥!”阿力身子一震,便想扑过去将他扶起,只是才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止住了他看到了展昭的眼神,便知什么也阻挡不了这人的决心。
怛名摘曷长叹一声,看向展昭的眼中满是痛惜,“傻孩子,你真是……太固执了!”
魏利旁卒忽然一挥手,示意骑兵们退下,“既然怛名部不插手,我等便无须以抗命论处。”
他慢慢踱过几步,抬眼看向展昭,“现在,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了。”
他已知若当真与怛名部交手,以己方战力,并无全胜的可能,便借机拿话堵住,再谋后手。
展昭适才一番动作又扯动了伤势,嘴角血迹斑驳刺目。他勉力站起身来,半晌,方才立定了,吐出几个字,“展某奉陪。”
“好!”魏利旁卒等的便是这句,当即一扬长刀,“既如此,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试一场,你若输了,就把命留下;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
阿力忍不住怒气勃发,“乘人之危,太卑鄙了!”
麻祖邱仁也看不过去了,在一旁讷讷道,“大哥,你倒不如一刀杀了他罢。”
魏利旁卒却浑不理睬他们,只瞧着展昭,“如何?”
展昭点点头,气息似乎愈发微弱,“好。”
阿力正想冲上去,忽见展昭微侧过脸,对他摇了摇头,“阿力,相信我。”
“展大哥……我当然信你,可是……”少年咬了咬下唇,后面的话竟难过得说不出口。
阿三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他既这样说,那便好好看罢,莫要辱没了他这般英雄的气节。”
阿力一双手捏紧了又放,放了又捏,终是缓缓垂下头来。
魏利旁卒既已下定决心,自然务求一击必中。他素来谨慎,虽然展昭重伤濒死,仍不敢轻视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虚晃几招又旋即闪开。
展昭起初还勉强能够挡上一挡,半炷香之后便耗尽气力,再躲闪不得,任那刀风在自己手臂上割开一条鲜红的口子。
如此折腾几番,魏利旁卒只管往展昭持刀的手臂上招呼。直待他半边身子已被血染透,魏利暗忖他再无力反抗,当下逼进到近旁两三步的距离,展昭仍没有任何反应,似是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
见他这般惨状,众人面上皆是悲愤之色,连麻祖邱仁也不忍再看,默默转过头去。
魏利旁卒见他右臂软软垂下,虚弱得几乎连手中的刀也拎不起来,终于放下心来,眼中露出几丝同情,“可叹你纵是忠义无双,最后仍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来世但愿你只做一个平凡人,莫再卷入这纠葛纷争之中。”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正待一刀了结了展昭性命,却忽然惊觉一道利风迎面袭来,忙下意识地举刀去挡。随后便是“咔擦”一声脆响,那刀竟如木棍一般断为两截。
魏利旁卒心下一凉,再抬头时,就见展昭不知何时已换成左手持刀,明晃晃的刀锋正指在眼前。
“大哥!”麻祖邱仁大惊失色,眼见展昭手中金刀离魏利旁卒脖颈不过一寸之遥,正待猛扑过去相救,又不敢轻举妄动,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魏利旁卒自知必死,却没了慌张神色,只道,“想不到你强弩之末,竟仍有这般能耐,怪道兀卒必要杀你才肯放心……我死在你手里,倒也不冤。”
他微微一哂,昂首道,“不过即使你杀了我,也走不出大夏!动手罢。”
展昭抬眼看了看闭目等死的魏利旁卒,轻轻摇头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甚么?”魏利旁卒有些莫名,却见展昭慢慢放下手臂,将刀递给了自己。
“我只是想回家啊。”他喃喃道,大口大口的鲜血一齐涌出,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来。
魏利旁卒看着展昭用最后一丝气力,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去。明明是随时都会倒下般的无力和虚弱,却因心中那份执着而显出一种不可战胜的纯粹,至真至简,至情至性。
他终于在这样的纯粹里低下头来。
尾声
一声鹰鸣伴着清晨的风穿透天际。
东方既白,草原的尽头隐隐透出一片浅淡的微光,是这千年以来反复更迭的日升月落。
展昭抬头看向那片模糊得辨不清轮廓的天地,忽然想起汉时被困匈奴十九年的苏武。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那是怎样孤独的十九年。
但他到底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展昭轻轻叹息着,纵使用尽了全部气力,却再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人未还。
他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晃,仰面倒了下去。
倒下的瞬间,一双手牢牢搀住了他。
“展大哥……”
“阿力。”展昭勉力睁开眼,正瞧见少年慌乱无措的面容,满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无助。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轻声道,“阿力,别难过。”
听得这一句,少年浑身一震,忽然就镇静下来。
“展大哥,你撑着点。”他咬紧牙关,认真为展昭包扎着身上的伤口,没有绷带,就撕下自己的衣襟一层层裹住。
可是伤口那么多,一块衣襟哪里包得过来,止不住的血反反复复渗出来,少年只是倔强地不肯停手。
展昭无力拦住他的动作,只得低声道,“阿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少年抬眼一瞥展昭,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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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那么多话,我怎么会记得。”
展昭浅浅一笑,垂下眼,似是倦极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休憩之所,身子慢慢沉了下去。
“展大哥……”阿力猛一吸鼻子,打了个唿哨,不远处一匹白色骏马便小跑过来,听话地伏下身子。
阿力将展昭托上马背,自己随即也翻身上马,又解下腰带,小心翼翼地将他绑在身后。
待一切拾妥当,少年拍拍马儿,而后一抖缰绳,朝着东边飞驰起来。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唯有这一骑,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天地的尽头。
“朋友,还是敌人?”
“你从来只用这两种类别划分别人么?”
“不,还有兄弟。”
“只要变强,就一定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一切么?我原也以为是这样,只不过……”
“若展昭的存在已成为他人谋利的工具,那便让这个名字永远埋没在黄沙之下罢。”
“你们番族从来不会在战场上逃跑吧?”
“我们宋人……也不会!”
“所有的生命,都有它的来处,也当有它的归途。”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回家……”
展大哥,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一直忘记谢你,谢你送我阿哥回来,谢你救了我和阿曼姊那么多次,谢你教会我的每一件事。
所以这一次,换我……带你回家。
【完】
西夏文附录(摘自李范文《简明夏汉字典》):
睨泽:轮回
娑弥:光明
奢果:黎明
丁令:太阳
没日:天日
宁露:眼泪
勒耶:风
墨历:日月
由切:生命
死酩、林:死亡
夷格西:亡神
胡没:神仙,守护者
西独:大神、天神
鸟守:神祗
没捺勒西:天神地祗
麻我:河海
麻说:河江
旁卒:山峰
摘曷:雷声
昔迎:星辰
奢:白皑皑
皆力:勇健
酪纽:乳酪
则鸟:茶酒
族宁:兵器
没匣:刀剑
妈没、阿妈:母亲
凶没、杵猛:魔鬼
炎切:魑魅
达令:鬼怪
阿哥阿拶、浪多名皆:阿哥阿姐、兄弟女妹
没奴:姐妹
阿曼:好运,福气
葛征:狮子、狻猊
动纳:黑熊
枯税:豺狼
屈勒:狼狗
庆兮:巫祝
没珠:骆驼
第夜:地狱
西唾:惊梦、镇影
辣列:灾祸
吃兰:陨石,神石
颉炉:金刚石
都布:笨,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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