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大姨走进其中的一间正屋,点着了大锅为我们下了一大锅面条,额外打了三个鸡蛋,盛出来后一一端给我们,她笑着招呼我们:“快吃吧。”
“可是,你没有鸡蛋。”母亲对大姨说。
“我不喜欢吃鸡蛋,我吃鸡蛋头晕。”大姨说。
“可是他姨父呢?”母亲说道,“他姨父去哪儿了,叫他一块儿来吃饭吧。”
“别管他,”大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他在哪儿,咱们先吃吧,别管他!”
母亲不再说话了,招呼我和姐姐先吃,然后她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到最后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到大姨碗里说:“我也吃不了鸡蛋……天生的穷命,这颗鸡蛋留给姐夫吃吧……”
第38章 乡土乡民
在我们张家村,流传着一句俗语:“撒尿都能碱了屁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母亲。
“我也是听别人说……七百多年前,我们这里曾是港口,不远处有大海,货船往来运送货物。另外,两千多年前,这里是生产海盐的重要产地,据说当时年产海盐四千多吨,远销到很多地方……”母亲说。
“这跟撒尿碱了屁股有啥关系?”我打断母亲道。
“朝巴孩子!港口啊,大海,海盐啊,你说有什么关系?”突然被我打断母亲很不高兴,“产那么多盐能不咸么!后来海水退了露出地面,我们的祖先住到了这里……”
“还是不明白!”
“海水是咸的,退了之后土地也是咸的,”母亲叫道,“你撒尿时地上的盐分能顺着你的尿跑到你的屁股上,现在明白了吧?”
的确,我们这里没被开发的荒地上常常泌出浓重的盐分,尤其雨后日出,水分蒸发后地面上浮现着一层层白白的碱花。碱花所在的地方平坦板结、寸草不生。
我和哥哥、张天津一伙人常常在阳光热烈时分跑到野外,赤着脚在荒地平坦处踩那些碱花。那些碱花踩上去“窣窣”地响,然后被脚底的温度融化了。那感觉相当惬意。在一个地方长时间踩踏后,板结的盐碱沙土会慢慢变软、变形,凹陷下去渗出水来。
在这独特的地方,盛产一种独特的“黄西菜”。它药食两用,既能凉拌炒食,也能晒干入药,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均特别出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植物。
尤其在仲春时分,漫坡遍野长满了这种“黄西菜”。
晴朗天气里,有时母亲心血来潮,提个篮筐去野外采摘黄西菜。那些黄西菜,叶片绿绿的、鼓鼓的,泛着油光,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杂草间格外旺盛。
母亲踅摸着,找准一片黄西菜分外繁盛的荒地,用手指掐采那些蓬勃生长的黄西菜的嫩尖。一个小时后,她采摘了满满的一筐,高高兴兴地挎回家去。
母亲把黄西菜洗净,放入锅里煮熟,捞出来挤去水分放入小盆里。然后剥蒜,在蒜臼里捣成蒜泥倒在菜上,加入酱油充分搅拌,一小盆儿美味清口的凉菜就做成了。
黄西菜本身的盐分促成了它独特的味道,再加上蒜泥和老酱油的激发,那味道堪称完美。每每回想起来,依然垂涎欲滴。
有时,母亲将黄西菜烫熟后加入面粉调匀,然后捏成饼状,在锅里加入少许油,生煎黄西菜饼。煎好的菜饼绿中透亮、外焦里嫩、黄脆咸香,一饼在手,兼顾了粮食与蔬菜,简直是美味的奢侈品。
秋季,当野外的蟋蟀、纺织娘、胖蝈蝈响彻田野时,黄西菜由浓绿转为红紫,一串串饱满的种子垂首沉默着。人们纷纷跑到田野,撸取那些种子回家喂家禽。或者,把成片成片的黄西菜伐倒,堆在车上运回麦场内,晒干后垛在一处备用。
当冬天大雪封野后,人们再把堆放的黄西菜散在场内,用木棒摔打黄西菜,上面的种子纷纷落在场上,捧起一把放在鼻端,这些种子散发着迷人的咸香。这些种子用清水淘净后,再拌上麦麸,是家禽难得的饲料。
黄西菜,它们真是盐碱地的慷慨馈赠。
又一个初夏到来了,很多人赶着在雨季来临之前修整房屋或院墙,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忙一阵,大家要忙着“拓坯”。
“拓坯”跟砖块、预制件类似,就是预先制作好建墙的材料。不同的是,砖块需要烧制,预制件需要水泥,而这种“坯”,只是泥土和麦囊的混合品。
麦囊是小麦秸被碾压后扁平的草状物。就是这种平凡的东西,可以当柴烧,可以喂牲口,最重要是,就“拓坯”来说,它是预制件里的钢筋。
很难相信,对吧?
初夏来临,二爷全家喊上我们,携带铁锹、麦囊、拓模、三齿铁耙、水桶、抹泥板、四个角各连着一根绳索的泥兜来到野外,找一块靠水的平坦地儿,用铁锹将土泛起形成泥池,撒入麦囊,然后在池水里挑水倾于泥池。
水足够时,二爷用三齿铁耙持续勾动泥巴和麦囊,让水、泥土、麦囊充分搅拌在一起形成泥基。搅拌均匀后,安排我们每两人架着一只泥兜,父亲手执铁锹,将泥基铲到我们的泥兜上,二爷指挥我们将其架到一个平坦空旷的地儿,他摆正拓模,让我们把泥基悉数倒入拓模内。
拓模是长方形的,四十厘米乘六十厘米的样子,置于平地后,边沿高约5厘米。我和哥哥将泥基悉数倾入拓模内,二爷大手一挥,手执抹泥板将泥基摊平,与拓模的高度持平,抹的平平整整,与拓模的高度相等。
“好了,下一个。”二爷说。
接着,二爷两手各自提着拓模上的绳索,稳稳地将整个拓模提起来,一块完美的坯就安静地躺在平地上拓好了。
“好。不错。”二爷赞道,“继续,下一个!”说完,他将拓模向前挪移合适的距离再次放置于平地上,我们则提着拓模欣喜地跑到父亲所在的泥池旁。
如此反复,父亲所在泥池里的泥基逐渐减少,二爷所在的坯场上,所拓的成坯整整齐齐越来越多,一大片卧在那里岿然不动,如坚定的士兵。
接近中午时,本村的张建筑走过我们的身边,向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拓坯啊?”他说。
“是啊,”二爷说,“你去干嘛了?”
“我去给牛割草了,”张建筑说,“嗯,你们拓得挺快啊,半晌的功夫,就拓了这么一大片。”
“呵,我们人多啊,你看看我们,你两个兄弟,两个姊妹,全都上阵,能不快嘛!”二爷打趣道。
“是啊,”张建筑说,“这都是我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姊妹的成果啊。”
两个兄弟指的我和哥哥。两个姊妹指的是我姐和建莹姐。张建筑辈分低,和我同辈。他没有儿子,却有四个闺女儿。
“呵,这几个小家伙,应该是能管点儿用啊!”二爷指着我和我哥说。
“何止是管用,简直管用得很啊!”建筑哥叹道,接着,他背着一大包野草匆匆离开了。
听到建筑哥的夸赞,我的心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家伙真能干,你看看他那包袱,都大得出了号了,他是天天割至少两大包野草喂他的大牛啊。”二爷叹道。
听到二爷的叹息,我回头望一下,看到建筑哥步伐稳重,肩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包袱,一根根野草从包袱的四个角上刺出来,毛绒绒地晕染着天空。
“按说这家伙只有一帮闺女,她是忙活个啥呢?”父亲说,“真是累死的命!”
第40章 上学
我五岁时,父亲退出了村干部的队伍,母亲问他退下来的原因,他闭口不谈,相当烦躁。
尽管他不再是村干部了,但他依然“忙碌”着,母亲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么,总之几乎不在家,除非家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时他才回家,总是姗姗来迟。我从几个村民带着嘲弄语气的闲聊中获悉,父亲仍然在忙着为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忙得一点也顾不上家。
“怎么还没烧火做饭!”肚子饿的“咕咕”叫的父亲,回家后的第一句话通常是在埋怨母亲。
“你天天不着家!家里活一点儿也不干,你怎么不做饭。”母亲抢白道。
“我做饭!我做饭要你干什么!”父亲吼着。
“是不是又在外面替人干活,别人却没管饭,你生闷气瞅着啥都不顺眼,在别人面前使不出来,只好回家拿我撒气啊!”母亲叫道。
“你妈逼!你畜类!你外庄货!”父亲连声骂道,把骂人的狠话全撂出来了,接着“啪”一声将一只茶杯摔碎在地面上,像天女散花一样,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我和姐姐躲在一旁猛然哆嗦了几下。
“让我说着了,所以挂不住了吧!”母亲不依不饶道。恼羞成怒的父亲冲上前去就要扭打。
“你娘的养汉逼!”父亲骂道。将对方的母亲都抬了出来,这是最恶毒的骂语,父亲想必是怒极了。两人出手挠了起来,很快母亲被摁到大炕上动弹不得。
我在一旁眼巴巴瞧着这一幕幕闹剧,心情简直遭透了。“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我想道。最后两人闹累了,呼呼喘着气,慢慢平静了下来,父亲坐在小凳上狠狠地吸烟,母亲则整理整理衣服走向灶台。
毫无疑问,这顿饭又晚了。
而我们的早饭吃到**点、午饭吃到下午一点多、晚饭通常九点多才吃完已是常态。通常情况下,我们还没做晚饭,四邻八舍喜欢热闹的人已经拿着手上的营生聚到我家了,母亲照旧礼貌地泡上茶,并亲热地陪着来人喝茶聊天,边聊边烧火做饭,当我们的饭做得之后,来人已经将手中的半个鞋底纳完了。
我们全家通常是在众位来人的“监视”下吃完那顿饭。
饭吃完后,母亲照旧将饭碗“哗啦啦”扔到锅里,舀一瓢凉水泡上,转身投入到喝茶和聊天的热闹里,此时,人家已经纳完整只鞋底了。我和姐姐躲在阴影里,看着她们聚在灯下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最后精疲力尽坠入梦里。
“唉,天不早了,得回家睡觉了。”人家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起身离去。母亲也上炕,为已经睡着的我们掖掖被角,然后睡下。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已经吃完饭下田了;更有勤者,凌晨四点下地,已经锄完半亩地回家了,母亲才懒洋洋地起床,开始刷锅洗碗准备做饭。
我时常想:在这个家庭里,至今还能吃上饭,也无人饿死,还能健康的存活真是奇迹。
“这他妈都几点了还没做饭,旁人还有事儿啊!”父亲起床后抱怨道。
“那你咋不早起来烧火!”母亲抢白道。
“你能不能不要等到做饭之前,才想到要刷锅洗碗的!”父亲讥讽并嘲弄道。
“那你能不能有一天好好呆在家里,替家里干点儿活,再为自个儿打算打算,而不是整天为别人家敲鸡打狗的!”母亲也嘲弄并反讽着。
“妈逼!简直跟我说不到一块儿去!”父亲骂道。
“哼!好像我能跟你说到一块儿似的。”母亲回敬道。
“还想不想过了,不想过趁早散伙!……”
这天,我们的早饭吃到了上午十点。
终于有一天,村里有人来我家,跟父母商量我的上学问题,要进入村里建立的“育红班”。
育红班,设立在村子中部的大队部,四周没有院墙。当我背着一个布袋改成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前时很是紧张。抬头看大队办公室门口竖立着的那根高大的旗杆,近乎眩晕般地望着它顶端一面红旗在烈烈飘扬。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育红班的一员了,开始读书认字了。”站在那面烈烈飞扬的红旗下,我豪迈地想道。
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长者,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四十多岁的样子,是我本家较远的一个大爷,是张祖禹的亲弟弟,他叫张祖舜,暂时代他女儿教课。他和蔼可亲,对我们的调皮视而不见,从不大声说话,也不责打我们。他一人包揽了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试卷由他自己编写。
我的数学很不好,他常常掰着指头教我半天。实际上,他教得很少,并不以学业为重,只为我们进小学前打个基础,约束一下性情。但他教得认真。可惜我每次都考不好。
时光荏苒,半年过去了,门口旗杆上的红旗依然在飘扬,我的成绩却未见增长。在最后一次考试前,祖舜大爷用尽全力教我们每个孩子,反复让我们写有限的几个字和练习几个数字的计算。尤其对于我格外上心,依旧掰着指头耐心地教导我。
考试前夕,他熬夜为每个孩子所学的两个科目手工各编写了一套题。试卷发下来后,我看到那些题目均是我们反复学过的东西,于是认真作答。
当数学试卷批下来后,在洁白的纸张上部,有我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数字,95分,底下两道横线,仿佛在托着数字骄傲地飞翔。我抓着试卷大叫着跑回家里,第一时间拿给母亲看。我没想到我能考95分,那个分数对我来说很是完美。我猜想母亲一定会大叫起来,兴奋地奖励我一个拥抱。在我的记忆中,她和父亲都没有拥抱我的记录。
我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并不说话,将卷子高高举到母亲面前。
“噫!才考了95分啊!”母亲正在灶间烧火,脸上没有表情,只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烧火。
瞬间,我的兴奋被“扎”破了,脑袋几乎垂到地面上。
时间进入暑假,我的育红班生活仅仅持续了几个月就结束了,九月份,就要升入小学。
入学的那一天,我依旧穿着脏旧和破烂的衣服,我的上学根本得不到任何重视,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仪式,父母甚至“忙碌”到没有帮我简单地洗一下衣服,让它看起来至少干净一些。并且,早饭做得那么晚,我还迟到了。
我独自背着破书包到村子南部的那座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是破旧的五间土房而已,院墙都已经倒塌了,从胡同的两边可以随意入校。我立在那里,看那些木门木窗,还有窗上镶嵌的残破的玻璃。望着我教室的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我要进去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整了整肩上的书包。
从那天起,我跨入小学学堂,结束了我的始龀时代。
第1章 房梁上的大蛇
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张华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忘情地讲课,她漂亮的头发不断颤动着,两只酒窝仿佛储满了醇香的酒液。
同学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做出努力听课的样子,实际上,有一多半儿的同学将眼光盯在张华老师身上,看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乌黑闪亮的长发,修长的身材和漂亮的衣服。
大家也许在想:“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姐姐或者妈妈该多好啊!”
几分钟后,教室里稍稍骚动了一阵子,张华老师停止了讲课,盯向骚动的同学们,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但我发现,两米外的哥哥目光游移了,不再盯着老师,而是移向老师头顶上方的房梁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呀!”不自觉叫出声来,连忙低下头去,闭上嘴巴,假装读起书来。潜意识里,感觉老师的目光瞄了我一眼便离开了。我再次抬起头来,目前射向房梁,天呐!那条蛇好大啊,足足有一米半长,有鸽蛋粗细,在房梁上蜿蜒爬行着,悄无声息,向房梁上的一只燕窝游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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