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唉!别挤了,歇歇吧!看,都出汗了!”有人撸一把脸,甩着手上的汗水。
“叮铃铃!叮铃铃!”老师又打响了上课铃,这次是个男老师,他大叫着,“别闹了!上课了!就知道闹!”大家一哄而散,回去上课。只见郭宾的破衣片忽闪忽闪的,仿佛要振翅飞走的一只鸟儿。
这节课老师有事,我们上自习,她安排好班长维持纪律后离开了,教室里沸腾起来。欢笑声此起彼伏,窦峰抓起作业本向天空抛去,当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张金亮正将自己的课本扔向天空,作业本和厚厚的课本在空中相撞了,只听“哧啦”一声,作业本的封面被撞裂了,一半纸片儿悠悠地落了下来。
“张金亮,你赔我的作业本!”窦峰看着自己的作业本,厉声对张金亮叫喊着。说是作业本,其实是从经销部里买来的那种全开大白纸,有一米长左右,买回家后裁成16开,用针线缝在一起做成本子。尽管这样,一般人家庭也买不起,有的用烟盒拆开做本子。所以,作业本尤其珍贵。
“那我的课本呢!”张金亮有点心虚,但他又赔不起,只好抵赖着。
“你的课本又没烂。”
“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你得赔我。”
“要不,我给你拿浆糊粘粘?”张金亮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办法。
“不行!”
两人争吵着,没得出结果,一气之下窦峰拿起张金亮的烟盒作业本,“哧”一声将他的封面一把撕了下来。
“你!”张金亮大叫着,他哭了。这个本子,是他母亲好不容易攒了好多烟盒缝制的,张金亮宝贝得不得了。他冲上前去给了窦峰一拳。窦峰也还了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终于放学了,张金亮和窦峰各自将破作业本塞到书包里,在夕阳下,落寞地跑回家去。
第4章 奶奶搬到我家
放寒假后,我们这些孩子成了风筝,若不是由吃饭这条“线”牵着,恐怕就要“飘”到天上顺风飞走了。我和哥哥、张天津、张北京天天在一块儿,要么在张北京家,要么在我家捉迷藏。我家闲着两间西北屋,胆大的孩子偶然钻进去藏在里面,胆小的孩子却不敢去找。
一天,父亲破天荒待在家,指挥母亲一块儿收捡西北屋。我很纳闷,西北屋常年关着门,都要荒废一百年了,进去跺一脚墙上“哗哗”地掉碱土,鬼都不愿意光临。那里面阴冷潮湿,阴森森的,蛛蛛网一片一片的,别说进去,站在门口都让人害怕。
“你收拾西北屋做啥?”我问。
“你奶奶要搬来咱家。”父亲说。
“啥?我奶奶,住这屋子她不害怕吗?”
“这有啥怕的,跟我们隔着一道墙而已,奶奶又不是小孩子。”
“那她为啥不跟三爷一块住那个四合院儿了?”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干嘛!一边呆着去。”父亲说。本来我想帮忙,听他这么说悻悻离开了,像一只被风扬起的风筝般又飘到胡同里,偶尔飘到田野里,夕阳西斜了才想起回家。
我回家后,父亲正提着扫把从西北屋走出来,双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
“唉!终于打扫完了。”他自言自语着。
我望向西北屋,发现破烂的蓬门上钉了一块像样的木板,窗户上蒙的塑料纸也换新了。仿佛被吸引着,我打开蓬门推开虚掩的屋门走进去,发现地面扫得瓦光锃亮,墙上的碱土也被清理了,大炕上的苇席抹得油光錾亮。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等吃早饭就出去了,功夫不大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是奶奶的东西,后面跟着二爷、三爷和六叔,他们有的提着条凳,有的搬着被褥,有的端着碗盆儿。
四兄弟在西北屋里摆放各种用品,叮叮当当直响。响声停止后,二爷出去了,再回来时肩背上多了一个老女人,是我的奶奶。二爷背着她走得很慢,仿佛背着一包瓷器。
“要了老命了,可要了老命了,我的胳膊快断了。”奶奶在二爷背上嘟囔着。
二爷把奶奶挪到炕上,脱掉她的鞋子,奶奶仰身躺到大炕上,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她的两只小脚盘在一起,小脚被白色棉布缝制的袜子包裹着,二爷抓过被子盖住了她。她盘在那里,架式像一座观音。
她在那一盘,从此扎了根。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盘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
自此,二爷、父亲和六叔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她为她送饭。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了什么。
“爸爸,我怎么没见三爷来送过饭?”我问父亲。
“他不用来送饭!有我、你二爷、你六叔送饭就够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他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吗?”我问。我偶然听别人说过孩子有亲生和抱生之说,但不是很明白。
“谁说不是新生的,我们弟兄几个都是亲生的,是谁拿嘴当腚使,跟你瞎咧咧!”父亲怒道。
“那他为啥不来送饭,连看看也不来看看?”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做啥!上一边儿去!”父亲扔下这句话风也似地走了。我仍然好奇,悄悄问母亲。
“你三爷一个人过日子,没有媳妇,怪可怜的……你奶奶对他有愧,所以……你爸爸弟兄几个也不好意思要求他。”母亲一边忙活营生一边说,我仍然不明白。
“为啥非要娶媳妇,自己过不是更好,你和俺爸爸还不是整天吵架!”我说。
“说你三爷,咋又说到我们身上了……别问东道西了,去玩儿吧。”母亲将针头在头发上蹭了几蹭,转头去纳鞋底不理我了。我有点担心,她会把针插到头皮里去。
自从奶奶搬到我家后我才感觉到奶奶对我并不亲热,见到我爱搭不理的。我猜我和哥哥闯祸后躲到她屋里,她将她怒气冲冲的儿子挡在屋门外,只是在炫耀她的权威而已。我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而是抱生的,所以我不闯祸时没有接近她的理由,只能偷偷观察她。
悄悄靠近西北屋的蓬门,我透过门缝向里张望着。奶奶正在吃饭,饭是六叔家六婶儿送来的,她边吃边吧嗒嘴巴,不时将口里的东西用力吐出来,“噗噗噗”一声声响,那些东西划个弧线远远地落到地面上。
“这狗日的,都做了些啥饭!”她边吃边骂道。
饭吃完了,奶奶把饭碗汤碗撂在那里,继续盘着。六婶儿总是在奶奶吃完的一刹那回来收拾她的饭碗,她可真准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厕所蹲大坑,听到外面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向厕所这边走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令我紧张起来,梗在那里匆忙分辨着来人是谁。脚步声突然停止了,我抬头时“刷”一声迎面袭来一片白花花黄乎乎的东西,我本能地闪避着,有一些液体泼洒在我的肩头。
“啊,尿!”我第一时间反应着,失声叫出来。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听到我的喊声又转了回来。
“哦,小强啊,我道是厕所没人呢!”正是六婶儿,她甚至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没事。”我说。接着,“拖拖拉拉”的声音远去了。我想,照顾老人对六婶儿来说,应该是件极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工作吧,所以她对待这“工作”的态度近乎轻佻。
二爷不一样。我见他每次都亲自送饭,双手将饭菜呈送到奶奶的灶龛上,陪着奶奶把饭吃完,陪着说话聊天嘘寒问暖。
“娘,你下顿愿意吃点儿啥呢!”临走前,二爷总是捧着碗盆儿笑问奶奶。
“做啥吃啥就行,二儿啊,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奶奶说。
六婶儿就不同了,当奶奶埋怨她的饭赶不上“老二儿”和“老五儿”家做的饭菜好时,她横眉立目怒怼道:“爱吃不吃,整天尽心尽力伺候你,哪那么多穷毛病!”
奶奶被顶得一愣一愣的,对六婶儿没办法,对六叔也没办法。“老幺”向来是家里的天,打不得骂不得,在奶奶这里也是如此。可笑的是,奶奶只要在二爷面前稍微表现出委屈的样子,二爷就傻了,她说啥二爷听啥。在我父亲面前,她只要一个生便的命令,父亲就不敢不听。
奶奶所有的招数,在三爷、六叔和六婶儿面前都失效了,“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说得地道透了。
第5章 奶奶的孤独和发飙
天气暖和时,奶奶让人将屋门打开,盘在那里向外张望,侧耳倾听着。倘若有人来玩,经过她的门口,她伸长脖子打个招呼,将来人唤到她屋子里聊上几句。
某天我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将泥土铲起来扬到空中,弄自己一身土。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
“小强。”我抬头望去,没看到人,一转身,看到奶奶在向我招手,原来是奶奶。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过来。”她说。我迟疑了一下,向她走去。奶奶从灶龛的后洞里摸来摸去,取出一块白色的物体递给我。
“这是啥?”我问。
“冰糖,”她说,“是你大姑从城里捎来的,很甜,快吃吧。”我又惊又喜,望着她黑瘦的手,接过那颗冰糖放进嘴巴里。果然,那块冰糖太香太甜了,我贪婪地吮吸着,吸了一阵突然想起奶奶平常的冷漠,转身想走。
“别走啊,陪奶奶拉拉呱。”她要求道。看在冰糖的份上,我没了要走的理由。况且,我也是听话的孩子。于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
“唉呀,还是你家这房子大啊,又宽敞又明亮……我之前那屋又黑又小的,太阳晒不进来,白天就跟晚上似的。”奶奶自言自语道,我不置可否。
“小强,你知道你家这屋是咋盖的吗?”奶奶问我。
“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房子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奶奶说。
原来,十五年前,父亲是村里的一把手,在纯朴的年代里,任劳任怨地为大家服务着。我家房子在那之前是两间破房子,是爷爷省吃俭用盖下的,因为孩子多,盖屋并不讲究,个子高的人抬起手臂能摸着房顶。随着年岁增加慢慢破败了。
一天,父亲的班子成员来我家喝酒,谈笑间提到了我家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认为村里的一把手住这样的房子太可惜了。
“要不,咱们每人忙活忙活,帮着盖座新房?”有人提议着。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父亲没有计划,也不知房子怎么盖,于是全交给大家。好在那时盖房基本不用花钱,就地取材即可。大家很主动,这个帮忙割芦苇,那个帮忙拓坯,再收罗一些旧砖,砍树做梁做门做窗。开始盖时,大家都来帮忙,挖糟、打夯、砌地基、垒坯、上顶,房子很快盖好了。方方正正四大间,一套大院墙。
大家簇拥着,高高兴兴放了一挂大鞭,父亲和母亲住了进去。
“现在,我也住了进来,”奶奶讲完屋子之后叹道,“这屋就是宽敞啊。”她抬头望着屋顶。被她的动作牵引着,我也抬起头来。“你看,顶上的芦苇杆多新啊,这么多年了,还像新的,瞧瞧,那梁有多粗多壮!”奶奶叹着。
果然,那房梁又粗大壮,估计我都抱不过来,一根根檩条笔直匀称,铺在檩条上的芦苇码放的整整齐齐,压的结结实实,仍像新割的一样。不像我们那屋,房顶的芦苇已经因为常年累月的烧火做饭冒出的烟雾熏黑了。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芦苇的样子了。
“好壮观。”我在心里叹着。在我小小的世界,这房梁和芦苇充盈着我的想象力。
纵然奶奶万般唏嘘,赞叹她住的两间既宽敞又明亮的房子,其实,那房子一间不过三米见方。我家共四间房,加起来不过三十六平方,一扇小窗户也才八十乘六十而已。可想而知,奶奶原来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小,有多黑暗了。
正说到兴头上时,奶奶一眼瞥向外面,看到一个人影歪歪斜斜走了过去,她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怎么还摇摇晃晃的,这家伙看来喝酒了。”听到后,我转身就要出去。
“别走,还在我这呆着,喝了酒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最好躲远点儿!”奶奶用话拦下了我。过了一会儿,从隔壁传出吵嚷声。
“啥?做饭,拿啥做饭?米,米没了;面,面也没了,还有喂家雀儿也撑不死的一丁点儿麦子……你也不去加工,还做啥饭!”是母亲埋怨的声音。“加工”是将小麦磨成面粉的过程,得去磨房。
“那你不去加工?”父亲道。
“我去加工?你整天在外面拽大郎子,叫我一个女人背着口袋去加工,你也不嫌害臊!”
“妈逼!”父亲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给我倒点水喝!”
“没水!”
我走出奶奶屋子,悄悄躲在我们屋边上向里张望,看到父亲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锅台边上的茶碗,却因为酒劲上涌,突然后仰坐到了地上,茶碗中的残茶洒了一头一脸。
“妈逼!”父亲骂着,“啪”一下将茶碗摔在墙角里,茶碗碎成了数片。骇得我在外面打了个哆嗦。“给我水喝啊!”父亲骂道。说着在地上滚着想爬起来,将暖瓶也踢倒了,暖瓶也碎了,还好热水不多了,父亲穿着棉袄滚到暖瓶上,将暖瓶竹制的外壳也压扁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沾满了父亲的后背。
“你要是滚,别在屋里滚,上外面滚去,你再这么滚下去,家什都滚烂了,这日子还咋过!”母亲怒斥着。
“妈逼,这个家老子还真不愿意呆,我走!”父亲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向屋外走,我赶快躲到奶奶蓬门那边,透过上面的孔眼向外看。父亲迈出屋门,扒着门框,但他喝太多了,脚下不稳,“哐哧”一下倒在墙根下,再也起不来了,在那滚来滚去,痛哭着。
“娘唉,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我哟,不管你那苦命的儿啊……”父亲边哭边诉,曲声悠扬。这种曲调我很熟悉,那是家里老人去世后才有的声音。
“你看你这点儿出息!喝多少酒哇!跟谁喝的酒啊。”母亲奚落着。
“妈逼!跟谁喝酒你管不着。”父亲止住哭声,继续骂着。
这时,对门也传来了吵嚷声,我们抬头听着。是陈祥叔、陈祥婶子和她几个闺女的骂声。
“妈逼,又喝醉了,在哪喝的,跟谁喝的!再喝成这个熊样就别进门,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对面传来杂乱的叫骂声。
母亲立刻明白了,对着躺在地上的父亲叫着:“不用说,你肯定和陈祥在一块儿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老子在哪喝,跟谁喝谁也管不着,”父亲骂着,骂完了继续哭诉,“哎哟,我难受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管你的亲儿啊……”
“老五儿!”我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打了个哆嗦转身望去,原来是奶奶爆发了,她脸上的肉哆嗦着,以手当枪,指着外面,厉声喝着,“我说老五儿你个畜牲,你娘还没死呢,你咒我,看我不下去砸断你的腿!”
这招奏效了,父亲停止了哭诉,也不敢哼哼了,乖乖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在那打起了呼噜。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门,叫来我二爷帮忙,清理掉父亲身上的碎玻璃和尘土,把他架到了大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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