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第6章 新校基脚填缝
第二天放学后我没回家,想到父亲醉酒的样子又厌又怕,赖在教室里迟迟不走。堂弟张海早走了,他要回家帮我六叔六婶干活;我哥走了,他早就嚷着饿了,二娘这会儿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呢;张天津走了,因为他嚷嚷着他爹今天给他带好吃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不少父亲来学校接孩子了,一位父亲抱着孩子转了几圈,把他高高地举在头顶,骑着“大马”欢笑着离开了。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
不一会儿,人们次第离开,将院子西边的一群女生显露了出来。起始她们围成一个“包围圈”兴高采烈,后来安静了。我想过去看看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年龄阶段,不知怎么搞的,和小女生势同水火,好像是前世的仇人,不仅不会在一块玩儿,而且相互鄙视着,吴飞与我就是明证。她们在干什么?我潜到窗户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刺探着。
那座“包围圈”约有六七个小女生,一块儿围着中间的小女孩。
“哦,原来是吴思!”我想着,“那吴飞呢?她在不在。”吴思是吴飞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大多了,生性活泼、热情开朗。她正立在中间跳舞。吴飞不在,许是回家了。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她边唱边舞,落落大方,扭着小屁股,模仿着舞台上耀眼的明星,动作自然流畅,表情幸福可爱。
看到这里我沮丧了,发现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像只还没出窝的小兔子。
“她真美,”我叹道,“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大方呢?”她太让我惊讶了。我忍不住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踮起脚尖张望。
一个女孩儿回过头来(我怀疑她背后生有眼睛),用敌视的目光对准了我,那意思分明是说:“我们女生的事儿,你看什么!”我发现她的白色眼珠几乎覆盖了双眼,我涌起一阵慌乱和羞愧,转身回到座位上。可是吴思优美的舞姿,依旧在我脑海里翻腾,犹在眼前。
“她真美!简直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我想着她,想到了仙女下凡的故事。
吴思和吴飞,在我心底住了好久。直到新修的学校落成、旧校废弃,坍塌了那段回忆。
旧校实在不像样子了,窗户的玻璃全碎了,窗边的部分泥坯已经剥落,几乎要掉出窗户来,门“吱吱扭扭”的,门框歪斜着。院墙几乎都倒塌了,房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时而漏雨。
另外,随着国家政策的回暖,要求孩子们必须入校学习,学生们渐渐多起来,教室不够用了。因此,村子里研究决定,要修一座新学校。
新学校破土动工了,就在旧校的前面,工人们来来往往,终日弄得“丁丁当当”直响。我们虽然上着课,心和眼睛已然飘向窗外门外,去到新校的建设中去了。老师们百般训斥也不管用。那天,工人们在为地基打夯,整齐优美的打夯调子在整个村子里响彻着。
“夯来……夯来…
夯来……夯来…
打不起呀…夯来…
就怨你呀…夯来…
东山再起…夯来…
踏平高低…夯来…
北墙凹啊…夯来…
先余下呀…夯来…
西山高啊…夯来…
挺起腰啊…夯来…”
这号子喊得大家都心痒,一齐向外望去,赞叹声此起彼伏,令张华老师的教鞭敲在黑板上那么无力,“看来这课是没法上了。”她无奈地说,“好,大家下课!”她高声喊了一下,孩子们尖叫着冲出了屋外,围住了打夯的汉子们。
只见一个高70厘米、直径约25厘米的圆柱形大石头上下蹿动着,仿佛一只“钻天猴”,蓦然蹿起近乎头顶高,在上空美妙地悬停一秒钟,接着重重地摔下来,准确地砸到地基的沟槽里,“咚”,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那震撼的余波尚未抚平,“唰”一下又蓦然蹿起,如此反复。
大石上缚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系着红色鲜艳的飘带,使整个打夯过程沉浸在庄严喜庆的仪式里。在大石底部转圈缚着六、七根绳头。中间一人手执棒子,仿佛舵手,把握大石的落点。周围均匀围着七个汉子,一人手执一条绳头。
“舵手”一人主唱,他人呼应。主唱开始,大家均匀用力提起大石,呼应过后,大石砸下,指挥协调而步调统一。歌声也一呼一应,整齐而雄浑有力。在一唱一应的过程中,根据唱和的节奏,大石在地基沟槽内上下蹿动着,一步一捱,向前行走。
见我们小学生围观,更激起了打夯汉子们的高昂热情,他们均赤着膊,穿着短裤,露着黝黑而线条分明的肌肉,唱和着。大夯随着唱和,更加雄壮有力。那些汉子们简直在炫耀,仿佛在享受,歌唱声此升彼落、四处回响。
“使劲打啊…夯来…
不差啥啦……夯来…
南墙走啊……夯来…
脚下瞅啊……夯来…
夯头摆啦……夯来…
加山拐啦……夯来…
到头三遍……夯来…
这就完啦……夯来…”
这阙激昂的劳动欢歌,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难忘。
第二天,新校址上空没有了打夯的号子,却多了一些“丁丁当当”的铁器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长长的沟槽旁,围着一个个工人,正手执铁钎,紧握锤头,雕刻那些石头。在他们的手中,在“丁丁当当”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美妙声中,在锤头、铁钎与石头相互接触的吟唱里,那些棱角分明不规则的石头幻化成了整齐而带有美丽花纹的石块儿。
这些石块儿,被一层层垒放在沟槽上,整齐而漂亮。这些石工们,真是巧手啊,有的在上面刻字,有的在上面刻花儿,栩栩如生。那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画纸。
几天后,沟槽上“长”出了一排排“生”着花朵的青石墙。
第三节下课时,校长张京太把我们所有学生集中到旧校院子里,给我们训话。
“同学们,看到那些‘青石墙’没有?那就是新学校的地基,以后你们就在宽敞明亮的新学校里上学了。现在,你们得干点活,为新学校的建设出把力气……”他气势高昂,大声说着话。听到“为学校建设出把力气”时,大家都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没有,新校的地基打起来了,外面是整齐的,里面却是空的,需要有足够的碎砖碎石来填缝……这就是你们要干的活。今天上午的课不上了,大家把书包倒空,然后分头去找碎砖烂瓦,每人集齐五书包倒在地基中间就可以直接放学回家。”校长张京太大手一挥,叉开五个手指。
“哇!”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听说不用上学,而是捡砖头,大家兴奋地惊叫起来。
“静一下,静一下……现在,大家听我下令后立刻分头行动!”校长说着,大家沉默下来,盯着他的嘴巴,只见他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大手一挥说,“解散!”
大家“哄”一声四散奔逃,奔进教室去拿书包,“噼里啪啦”全是倒书本的声音,教室里简直成了废纸收购站。接着,同学们背着空书包冲出了教室。
我个子小、速度慢,快到中午时,才勉强集齐了五书包碎砖烂瓦,踩着周围的石块儿当梯子,将它们倒入青石墙中间的缝隙里。可是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来得及问。低头看看书包,已经被尖利的石块儿划了几道口子,让我十分心疼。
一抬头,看到窦峰正在前边的青石墙一侧,捡起周围的石片儿扔入墙缝,于是我问他:“窦峰,你捡了几书包啊?”
窦峰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才小声地回答:“我一书包都没捡,就在这装装样子!”
“你!你这是偷奸耍滑!”我摸着破掉的书包说。
“谁像你那么傻!”他嘲讽地说,“全校学生那么多,老师又怎么会知道谁干了没有呢!”
第7章 坍塌的危墙
几天后,推砖推灰的小车一辆辆忙碌着,工人们开始在基脚上砌红砖,他们手拿瓦刀,娴熟地铺平泥灰,端正地摆上一块块红砖。红墙疯长着,慢慢遮蔽了投在旧校院子里的阳光。我们的视野也被阻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引得大家转头回望,原来新校在上梁、封盖。工人们说笑着,站在高高的房梁上,享受着将要封顶的喜悦。下课了,在我们的注视中,新学校封顶了。
一个午后,我们的课刚上到一半儿,窗外突然响起“丁铃铃”的下课铃声,校长张京太把我们召集到院子里,指挥我们去搬课桌。原来,新学校已经落成了,大车拉来了课桌和凳子,有了这些,教室就可以启用了。我们簇拥到新学校门前。
“哇!”大家一阵惊呼,新学校的大门真宽敞啊,近四米宽,由四扇铁门组成。铁门两边的砖墙呈扇形分开,分别嵌着两块黑板,这边写着“好好学习”,那边写着“天天向上”。校门右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整齐的大字,“张家村小学”。
校长望望身后装着课桌的大型卡车,掏出钥匙开门,左右两扇门向两开分开,我们一拥而入,跑进教室里。有人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啊!”,这声音被放大,振荡回响着。
“别玩了,干活了!”校长喝斥着。我们又跑到院子里。
只见一溜十间高高的大瓦房,白墙红瓦,雄伟壮观,七间是教室,三间是办公室兼小卧室。西边尚有三间屋子,也是办公室。最南边一排厕所,学生们跟老师的是分开的。
人多力量大,课桌很快被卸下,整整齐齐被摆放到教室里。我们怀着美好的憧憬,干得势火朝天。
九月一日开学后,我们搬到了新的学校,旧学校被废弃了。那里,除了吴飞站在课桌上表演跳舞的场景,和吴思扭着腰肢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身影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几场风雨过后,废弃的旧校大部分坍塌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我偶尔经过那里,转进去望望赶快离开,感觉心惊肉跳。
一次放学后,经过旧校,看见几个大孩子站在尚未坍塌的瓦墙上嬉戏,他们胆子可真大!我瞅瞅,原来是张朋君和吴大店,还有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
“小家伙,你敢上来吗?”张朋君看到我张望着他们,向我挑衅着。我不理他们。“不敢了吧!”他继续说。我有点生气。
“我敢!”我说。
“那就上来试试!”他们齐声叫喊着,“证明你不是胆小鬼!”
“你们怎么上去的?”我问。
“那里。”他们指着一处残垣断壁。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望去,看到墙上有一道断口,从那里爬上去,如同走楼梯一样到达房瓦。我撇下书包,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很快爬到了房瓦的最高处。
“怎么样?”我骄傲地问。
“这根本不算什么!”张朋君说,“看我的!”说完,他望望起伏不平的胡同,选好一个位置,蓦然跳了下去,“啪”一声着陆。为了表示没事,他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腿天生一只长一只短,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这才叫厉害!”他说,“小子,你敢吗?吴大店、窦淄博,你们也跳下来给他看看!”接着,“嗵嗵”两声,吴大店和窦淄博前后跳了下去,向我挑衅地笑着。
“跳就跳,”我说着望了望地面,天呐,实在是太高了,跳下去会不会摔死?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你们好好看着啊。”
我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瞅准地面,一咬牙,一闭眼,残忍地跳了下去,“啪”一声响,我着陆了,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胸腹紧紧地撞击在膝盖上,牙齿把嘴唇都硌破了,头晕晕的。但我没哭。腿也没断,我庆幸着。不过,我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哼,我已经长大了,这么矮的墙还不敢跳吗!”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后,我狠狠地望着他们。他们却一哄而散,边跑边骂着:“大家看呐,这里有个傻小子!”
放学后,有许多孩子在断墙上玩耍,追逐打闹,有些女孩在墙里面捉迷藏。张天津是一年级新生,也在新学校,自然而然我们两个又混到了一起,放学后一定要在这里玩一玩,我还跟他炫耀我从房瓦上跳下来的英勇事迹。
后来,张天津也爬到房瓦高处,胆怯地向下望着,但迟迟不敢跳下去,我站在后面,恨不能推他一把。
“胆小鬼!”我对他说。
“妈的,豁了!”他说着,一闭眼跳了下去。他太慌乱了,而且落脚点选的不对,没有掌握好平稳,当落地后,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鞋底敲在胡同里的脆响,而是听见“咔嚓”一声,接着就听见张天津杀猪般的嚎叫声。
“啊!娘哎!我的腿啊。”他叫着。我赶快跳了下去,顾不上小腿肌肉拉伤的疼痛,捂住他的伤口,他叫得更大声了,血从裤子里渗出来。
“完了,断了!”我叹着,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
之后,张天津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才走出屋子,第一时间来找我。
“小强哥,你不要害怕,我没告诉大人是你让我跳的,我就说是自己跳的。”张天津笑着对我说。
张天津好样的,够朋友!
“张天津,你这朋友这辈子我交定了。”我郑重地握着他的手说。
就在张天津骨折的几天后,校长张京太将此事反映给了村里的一把手张九泰,于是张九泰一声令下,召来许多工人,在一天之间将危房夷为平地。旧学校彻底消失了。
从那以后,在课间,我透过明亮的后窗玻璃望向旧学校,每次都很伤感。我觉得,它彻底消失后,连带把吴飞和吴思在我心目中美好的回忆也都带走了。
第8章 磨剪子、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来,戗菜刀……”大街上传来悠扬的吆喝声。这吆喝声仿佛歌声,拖着长腔,带着余韵,婉转悦耳,越过短墙,穿林过户,在寂静里响彻大半个村庄。
午后的斜阳,正把村子涂成一幅画。
“啥叫戗菜刀?”我问母亲。磨剪子我知道,戗菜刀就不懂了。
“就是磨刀,叫法不一样。”母亲回答,接着她说,“正好,我的剪子不快了,刀也切不动了,你拿去让人磨一磨,一会儿我去付钱。”
“我不去!”一说要跟人打交道,我先塌了半截儿,心“砰砰”跳着,手足无措。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叹道,甩下我带着剪子和菜刀走出门去。我对戗菜刀很好奇,趁母亲不注意,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
“你跟来干啥!旁人不来,你也不来,旁人来了,你也跟上!”母亲训斥着。我尴尬地笑笑,红着脸依旧跟着。
“磨磨剪子,再戗下菜刀。”母亲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磨刀人。磨刀人是走着来的,扛着一只条凳,手里提一只水罐。头戴一顶蓝布旧帽,穿着灰色上衣长裤,破破烂烂的,仿佛落满了土,跟乞丐差不太多。
磨刀人放下水罐,摆正条凳,叉开双腿跨在上面,条凳的顶端嵌着一块泛着青光的磨刀石。他拿起剪刀端详着找好刃口,手伸入水罐取了点水淋在磨石上,伏身磨起剪刀来。他磨得很有节奏感,“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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