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我看着他,好像看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入一片生长着萎蔫禾苗的农田,我盼望他赶快喝完并放下舀子,然后我再冲进去……
“妈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一个人影撞开我,把我挤到门边向办公室里冲去,接着,那个人影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向触在张天津嘴边的铁舀子,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舀子仿佛鹞子翻身,“唰”一下升上了屋顶,随着“当”一声撞击,失去了上冲速度的舀子直坠到地面。张天津被吓傻了。
尚为民俯身去捡取落在地上的舀子。
张天津猛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舀子和尚老师,在老师尚未起身的刹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办公室向教室奔去。我紧随其后。
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两个惊魂甫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老师出现在教室口来堵截我们。我们幼小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灾难。暴怒之下的他,会不会像踢那只舀子一样,把我们也踢到房顶上去。但是尚老师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顾心疼他被踢扁的舀子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尚老师暴怒的吼骂声。“谁再来偷喝我的水,我砸断谁的腿!……”
尚老师在学校里比较孤僻高傲,不愿意与人为伍。我猜,或许他觉得其他人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过,后来他跟张朋君成了朋友,一个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尚为民,看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人们突然看到尚为民跟张朋君并排在学校里走着,谈笑风生。张朋君左腿有残疾,似乎短一些,走起来总是向左拐。而尚为民右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总是向右拐。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起来很协调的样子。
一下子,关于高傲孤僻的尚为民为何交到了乳臭未干的张朋君这位小学生朋友,人们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11章 姐姐
上二年级时,家里又养了一只小母狗,半年过后长得体型匀称一脸羞涩的样子。有段时间,我发现这只小母狗兴奋不安,喜欢跑到外面接近公狗并与它们戏耍。有一天,我见它跑出去了就跟在后面,看到它接受了一只小公狗的爬跨。
回来后,我见它缩在一个角落里,既疲惫又惬意,仿佛微笑着,安逸地舔舐着自己。
回到学校后,我将这事儿告诉了张守营和张朋君,他们互相勾肩搭背笑着说:“你家小母狗要生小狗了,到时候别忘了分我们一个。”
张守营和张朋君能成为好朋友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从逻辑上讲这不可能。他们一个年龄大、一个年龄小;一个正常人、一个是残疾;一个四年级、一个五年级;一个太高、一个太矮;一个学习优秀、一个不知学习是何物。
张朋君大一岁、残疾、五年级、长得高大、学习优秀。我曾想,他们获得友谊的方式是智障与残障上滑稽的互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友谊源自另外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使他们成为攻守同盟。
有段时间,张守营和张朋君分别有一搭无一搭地找我玩,在学校里有意识地接近我,偶尔也到家里来找我。
我一直很奇怪,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他们两个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四岁,怎么会找上我的呢?我个子矮小,懦弱自卑,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陀螺而已。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张守营穿着草鞋踩在雪地里,末了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拖着一双大号草鞋在条凳和课桌上穿梭飞奔,谁都追不上他,他像影子一样迅速让我望尘莫及。
但他们喜欢找我玩,在学校里主动跟我套近乎。
因为尚为民老师跟张朋君的关系比较好,张朋君竟然谋到了一个替尚老师看校的差使。张朋君代替尚老师看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话,尚老师就可以每天骑着他的大金鹿回家了。而张朋君,则得到了一个满足自己一颗少年心的机会。
当张朋君搬到学校去住之后,声言孤单和安全问题,将张守营也拉了去,两人天天晚上睡在学校里,这似乎还不够,有一天放学前,他俩竟然邀请我也在学校里住一晚,我欣然答应了。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像被当成大人一样看待,真让人荣耀。另外,脱离父母进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想想就觉得刺激,我怎能拒绝呢?
“娘,今晚我要去学校里睡,和张守营张朋君在一起。”我对母亲说。
母亲甚至没思考一下就答应了,第二天回家父亲也没有提到半句。也许他们的内心里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会有安全问题;或者,他们干脆认为世界是柔软的,我被碰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啥也没带就去学校了,他们两个已经燃着煤油灯在那等我,反正天气也不冷,我们三个人盖着一张棉布躺在床上,我在中间,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感觉到像被呵护着,一觉睡到天亮。
张朋君家在学校东边五十米处,张守营家在学校北边五十米处,而我家在学校西北方向二百米处,但为了突出友谊的无间性,他们两个常常在吃过饭后,仿佛游鱼一样逆流而上,跑到我家等我吃完饭,好与我一同结伴到学校去上课,好像我自己不认识学校的路似的。
后来,他们两个又到我家来了,我们全家正围着灶台吃早饭,他们只好一人坐在炕沿上,一人坐在条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说。我除了吃饭,还要腾出嘴巴来以示礼貌回应他们。当我回头望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将目光对准了我正在吃饭的姐姐,我大声叫了他们的名字三次他们才打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并不敏感,对男女感情所知甚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的姐姐,或许,我姐姐吃饭的样子特别好看吧。
后来,我看到张守营换了座位,与我姐姐坐在了一起,据说连上课都有说有笑的。自从和他同位后,姐姐甚至疏远了几个要好的闺密。有时候,下课的铃声都敲响了,两人仿佛没听见,任凭其他人疯一样冲出教室,他们两个依然在那里有说有笑,仿佛被拷在一起分不开似的。
有时候我从二年级教室出来,跑到四年级教室找张守营,偶尔会看到张朋君站在窗台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张守营和姐姐,脸色阴沉着。
一天中午放学后姐姐没有回家吃饭,当我吃完饭回到学校去找姐姐,还没等我到四年级教室门口呢,听见教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暗叫不好,那哭声我熟悉,那是我姐姐发出的,但像今天这样绝望与无助,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了?我想。难道张守营不跟她同桌了吗?我没敢进教室,凑在窗台上张望着。只见张守营陪在我姐姐身边,左手抚着她的背说着听不见的悄悄话呢!他表现得比女孩子都温柔。依我看,绝没有糟糕到张守营不跟她一起同桌的境地。
肯定发生了比不跟她一起同桌更糟糕的事!
从那以后,张守营和我姐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晚上都不知姐姐去了哪里,父母有时担心催我去找,我跑去张洪美、张燕儿家里去找也找不见她。待到九点多钟后,姐姐自行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我们怎么追问,她都声称去了村东头刘彩彤家去玩了。
问过一遍就算了,谁也不会真正在乎,于是姐姐坐在灯下开始慢慢摘取裤腿上的草屑。我很纳闷,刘彩彤家满屋子都是草屑吗?
后来,张守营不再找我了,我去找张朋君,张朋君也不愿意理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亲密的样子了。再后来,有人说他俩彻底掰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是纳闷,男人的友谊怎么会这么脆弱。
第12章 张寿堂和狗
两只狗在大街上打架,其中一只围绕着另一只嗅来嗅去,蹭来蹭去,挑衅着。另一只则蜷缩着尾巴,闪动着幽怨的眼神,退到墙角,躲在那里发抖。挑衅的那只狗没有丝毫恻隐,猛然扑向另一只狗的脊背。
“俩狗打架了!”孩子们叫嚷着,惹来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围观。
“那不是打架,那是‘爬狗子’”身后有人说道。我们转过头去,看到张寿堂站在那里,撇着嘴邪笑着。这句话就是他说的。
“啥叫‘爬狗子’?”张天津问。
“就是公狗欺负母狗!”张寿堂撇着嘴笑道,盯着圈内的两只狗,连看也不看我们。我们还是不明白,但我们不问了,再问下去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安安静静地看“爬狗子”。那只挑衅的狗(就是公狗),开始“攻击”那条母狗。
母狗不知为何大胆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任凭公狗进攻。我们惊讶地发现,公狗骑向母狗,狠狠向它冲锋。那架式让人想起电影里抱着一挺重机枪死命突突的日本鬼子。
过了一会儿,公狗不动了,从母狗背上滑下来,面向相反方向。我们以为它要离开,却发现两只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连起来了,连起来了。”小伙伴们跳跃着,围上去驱赶着它们。公狗拼命挣扎着逃离,拖着狼狈不堪的母狗。公母尽管露着尖牙发出低沉的怒吼恐吓,但是小伙伴们并不害怕,因为它有个巨大的累赘,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还敢露出牙齿发狠!妈的。”小伙伴们也叫着。没有战斗能力却凶相毕露,彻底激怒了小伙伴们。他们抓着柳条抽打它们,捡起石子扔向它们,两只狗哀怨地嚎叫着,冲开包围圈,向外逃离。
“大家快闪开!”身后突然有人大叫着。我们吃了一惊,向后望去,正是村里的光棍汉张英建,他手里横着一根又长又粗的大木棒,露着几颗稀疏的黄牙,一脸凶相,向连在一起的两只狗追去。我们惊恐地望着他。两只狗儿急促地嚎叫着,公狗拖着母狗,扬起了一溜烟尘。
张英建挺着大棒子冲上去,朝着两只狗儿的中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嗷”一声惨叫,两只狗儿瞬间分开了,屁股上淌着血水仓皇逃蹿开去。张英建继续挺着大棒追逐着,我们在后面紧紧跟随着。两只狗儿向野外跑去,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妈的张英建,活该找不上媳妇!这家伙憋疯了!”张寿堂在后面鄙夷地说道。
在野外,我们看到了张英建,他提着大棒站在一处荒草旁察看着什么。我们跟上去,在荒草堆里看到了那两条狗,已经偎依在一起,安详地死掉了。“呸!”张英建啐了一口,扔下大棒,转身向村里走去。
当我们回村后,围观“爬狗子”的一部分村民还未散开。“那两只狗儿咋样了?”张寿堂问我。
“都死了!”我回答他,我又问,“叔,那两条狗儿到底在干什么?”论辈分,我得喊他叔。
“小子,别乱问了,等长大去问你媳妇吧!”张寿堂嘿嘿笑着,“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人们哄笑着,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两只死狗的事儿。
之后,张寿堂每次见到我都要逗我,有时揿起我的衣服,拽着我的肚皮打出一个响亮的“呱”声,开着不同的玩笑,很让人亲近的样子,我慢慢喜欢上他了。
秋收了,大街上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影,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金的谷子不断装饰着每家的院子和房墙,人们快乐地喊着赶牲口的号子,牲口也嘶叫着,秋的气息弥漫在田野和村庄里。
父母不知去哪了,我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远远地看到张寿堂推着一大车高粱秸稳健地走来。想起他往日喜欢开玩笑的样子,我突然也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躲到他必定要拐弯的胡同口等着。在转弯处,只见他满头大汗,卯足了劲头发力向前冲锋,就在他拐弯的瞬间,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根高粱秸……
巨大的木推车猛然颤了一下,差点歪倒,只见张寿堂竭力稳住车子,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在一旁微笑着,等着他继续跟我开玩笑。
“兔崽子,你瞎眼了吗?看不见我正在拐弯吗!”却见张寿堂瞪圆了眼睛,怒吼着。我吓呆了,心瓦凉瓦凉的,以前他那容易亲近的形象一下子在心里碎裂了。他一路骂着离开了,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不断自责着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开玩笑了。
不管怎么说,张寿堂算是个能人,农闲时常常骑着自行车,后座的两边各跨一只大偏篓,在外面收酒瓶,换取收入。这在我眼中,靠土里刨食儿,靠缴纳公粮换几个钱花的乡村人家里,简直是酷毙了。他的两个儿子张金亮和张金明常常因此炫耀,拿着几角钱在大街上招摇着,去村子里唯一的经销部——我顺姑那里买糖吃。
张寿堂回来时,也常捎带着买点稀奇古怪的玩艺儿。有一次,带回一只小狗儿。那只小狗与村子里的土狗不同,它的耳朵是竖而尖的。“这是狼狗!”张寿堂炫耀说。接着,他不断从外面带回丰富的狗食儿,有骨头,有肉菜,还有白馒头。据说,他是从饭店里得来的。
有时候,他将一堆色彩丰富的狗食儿堆在大门口,他和两个儿子站在一旁,小儿子手中提着一只长大的皮鞭,满意地欣赏那只小狼狗趴在狗食里大快朵颐着。偶尔有别的家狗靠近,想分得一杯残羹,小狼狗就把鼻子埋在那堆狗食里发出“呜呜”的恐吓示威。
“啪”一声响,小儿子张金明已挥出皮鞭,击打在“来犯”者的腰背上,随着“嗷”一声惨叫,来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那只小狼狗并没辜负张寿常的期望,仿佛吹气球一样成长了起来,个头和气势远超村子里的所有狗儿。特别是眼睛上方的两撮白毛,放着震慑的光,即使睡在那里,也像瞪着别人似的,让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第13章 张寿堂杀了他的狗
张寿堂家的狗越长越大了,黑白相间的皮毛仿佛能滴出油来,在门口一坐,高大魁梧,仿佛衙门前的石狮子,令所有人都不敢直走他们的门前,宁愿绕道走。这只巨狗不仅生得威猛,而且脾气暴躁,敢打敢上,甚至咬伤了几个村民,村民上门说理,却被张寿堂粗暴地骂了出来。
“我张寿堂走南闯北,认识多少个江湖人物,有名的‘东北虎’帮派都与我有亲密关系,信不信我找人捏死你!”张寿堂叫嚣着。据说“东北虎”帮派是东北来的一批杀手组织,民间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连我们这些一贫如洗、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感到害怕。
“狗随人性。”人们悄悄地议论着张寿堂的狗,也议论着张寿堂。
周末的早上,我和张天津在大街上玩,在一处墙根下,有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在它身边嗅来嗅去,偶尔有公狗试图趴在母狗的背上,其他公狗则群起而攻之,令谁也不能得手。此时,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从胡同里雄纠纠过来了,迈着稳健的方步,悄无声息的,好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这位“大将军”仰起鼻子在空中嗅着,慢慢接近那堆土狗儿。有几只公狗停止胡闹,抬头望着“大将军”。有一两只瘦弱的公狗鼻息里懦弱地哼了几声,悄悄地离开了。就连那只母狗也在惊恐地观望着。剩下的几只公狗围在母狗身边,声音从胸腔里贯穿出来,沉闷地低吼着、伺望着。
“大将军”一言不发,踱到那堆土狗旁,蹲在那里瞪视着几只公狗,那意思分明在说:“滚开!”
几只公狗并未走开,前腿的肌肉绷紧了,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鼻端狰狞着,吐着含混不清的恐吓声。“大将军”并不理睬它们,轻轻起身,跨到手足无措颤抖着的母狗背上。
“呜!”一只公狗突然发出一声嚎叫,咬住了“大将军”的后腿。
“大将军”并不十分吃惊,它皮糙肉厚,这点攻击根本伤不到它。不过它被激怒了,得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土狗们一点颜色看看。它从母狗身上翻下来,张开巨口向公狗咬去,一下子衔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摁在地上,“大将军”热血沸腾,怒吼着,来回嘶咬着公狗,颈上的鬣毛凶狠地上刺着。倒在地上的公狗由怒吼变成了哀嚎,翻着白眼儿,有几滴鲜血落到了地上。
“大将军”继续怒吼着向下施压,另外几只公狗哀鸣了几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倒在地上的公狗看起来很绝望,不断地哀鸣着,似乎在求情。又一阵猛烈的攻击后,“大将军”抬起头放开了它,它夹着尾巴摇摇晃晃逃走了,现场只剩下那只母狗与“大将军”。
“大将军”望望周围,满意地甩了甩自己的毛发,然后从容地跨到母狗身上,然后发起一阵猛烈的进攻。母狗哀鸣着。
几个男性村民在周围看着,摇头叹息着。看他们那种表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压在那里,自己却无力反抗一样无奈。有的说着笑着,开着粗俗的玩笑,有几个汉子把右手握在胯间,向圈子里的两只狗波浪形摆动着身体,收获围观的人群一轮又一轮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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