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啪嗒”又一声响,锅里的泔水中也落下了一滴雨水。“啪嗒啪嗒”,水缸上层的碗柜上和水里各落了一滴雨水。接着“啪嗒啪嗒”之声骤起。“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落在我盖在身上的棉布上,脚部也落了一滴,枕头上也落了一滴,额头上落了一滴。我用手指抹了那滴雨水放到嘴巴里品尝着,那水滴咸咸的,有呛辣的气味,是多年的烟火气蒸腾并侵入屋顶苇杆里的气味。我睁着眼睛望向屋顶,屋顶的苇杆黑漆漆的,早已经被灶间的烟气呛得认不出苇杆还是黑夜。
“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雨滴滴落下来,终于有一两滴滴落到父母的头上。他们终于醒了。父亲突然从枕头上仰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四周,“啥?”他问。
“又漏雨了!”我告诉他。
“他妈的,怎么又下雨了,旁人还没来得及修屋顶呢!”父亲骂骂咧咧翻个身,又睡着了。似乎漏雨跟他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唉了一声,继续煎熬着。
“怎么了,谁泼水了?!”母亲也醒了,摸着自己胸前的雨水张着头四处问。
“没人泼水,谁闲着没事儿半夜起来泼水玩!”我说,“是漏雨了。”
“啊!又漏雨了?”她说,然后她碰一碰身边的父亲,“起来,快起来,漏雨了!漏雨了!”
“我早知道了!”父亲不耐烦地说,“漏就漏呗,你还能叫老天爷止住下雨么!先睡觉再说。”
“睡觉睡觉,你就知道睡觉,”母亲有些生气,“天气好的时候,我说了几遍了,让你修屋顶修屋顶,防备夏天雨水多漏雨,你就是不听,现在漏雨了吧!”
“你有完没完,”父亲也生气了,“我又不是老天,我咋知道啥时候下雨,本来计划好的,明天就修屋顶的。”
“散伙吧你,”母亲呛道,“还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也修不了屋啊。修屋得需要泥土,你连个泥土都没弄来你明天咋修屋啊!”
“你还睡不睡啦!”父亲吼道。
“睡?”母亲说,“我能睡得着吗?看被子褥子都他娘的漏湿了,亏你心大还能睡着着!我得起床去拿盆接水!至少你也起来点个灯吧?”
姐姐也醒了,看起来心里面老大不愿意,也在那里嘟囔着。
父亲始终没动,还打起了呼噜。他那睡觉的样子,仿佛干了白班干夜班累得不能再疲惫的工人,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把事儿今天拖到明天,再从明天拖到后天大后天,直至再拖下去濒临死亡的时刻才做的闲人;一个整天活也不干,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整天玩、逗乐子,自己却总以为忙得不可开交的混蛋。
他睡着了,心无挂碍地睡着了,他心真大。从这一点来看,他适合做将军,我真得佩服他。
母亲骂骂咧咧下床点灯,然后找盆找碗四处接水。父亲终于感到,雨水滴落到他裸露的肩头上并不那么舒服,就情不自愿地翻了个身,避过了雨滴,母亲才得以将一个空碗塞到雨水的落点处。我和姐姐也起来了,因为我们根本睡不着了,内心的怨恨已经把我们的灵魂吞噬掉了,内心的魔鬼驱使我们起床帮助母亲找盆找碗,然后放在雨水准确的落点上。
当这一切做完的时候,母亲望着屋顶,那里一滴一滴的雨水正在凝聚,正在从无到有,然后聚成一团美妙晶莹的小水滴,直到具备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啪”一下落下来,砸在我们已然冰冷的心头。
“唉呀!这哪是屋顶啊!这简直成了筛子!”母亲叹着气说。我认为她比喻得很恰当。母亲再望望满屋子的盆儿和碗儿,又叹口气说,“当年我小的时候,父亲在树上打枣,我就在下面放了无数的小盆儿小碗儿接枣啊。一说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又接起来了,可接的是雨水。”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竟然在这么晦气的夜晚想到了儿时诗意的打枣。要我说,这哪是在打枣,这简直是在下冰雹。
“勉强再睡会儿吧,”母亲疲惫地说,“离天亮还早呢!好在这屋终归有个顶子,不是露天的。”
听到母亲这话,我受到了安慰。是的,再不济,我们不是住在避无可避的露天的大街上,好歹住在一间屋子里,尽管漏雨,但还能挡风。母亲拨了拨大炕上的盆儿碗儿,先帮我们清理开几块地方,仅够我们弯曲着小身板容身,然后她也在众多的盆儿碗儿中间躺下了。虽然艰难,但她和姐姐还是睡着了,但她忘了熄灯。或者,她是故意亮着灯的。这盏似起似灭的灯火,至少让我有一点点光亮抵制黑暗和恐惧。
那晚上,我始终没有睡着,风雨吹打在窗上和墙上,似乎鞭打在我的身上和心上。我感觉并未躺在屋子里,感觉就是睡在大街上,随风漂泊,无家可归。
从那晚过后,我觉得任何屋子都不是安全的,即使是楼房。听到雨声响起,都感觉到屋顶在漏雨。
第52章 过年
我个头长得小,除了被人轻视和欺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缺点,就是容易让人误以为有心眼儿。
特别是张京山家三嫂,见到我跟小伙伴们混在一起时,都会说:“小强啊,你是你们这伙人中最有心眼儿的。知道你为啥长这么矮吗?你是让你的心眼儿坠住了,所以长不高。”
起始我感到开心,毕竟有一项长处胜过别人,为此感到骄傲,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听到她这话,我笑笑就离开了,对她这个说法产生了疑问,因为随着和小伙伴们日久天长的磨合,我愈来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来的逻辑。
不过有一点我是能确认的,就是她的心好,从来都是慢言慢语的,我从没见她生过谁的气,也没见她对谁高声过一次,总是表现得热情而客气,老远就打招呼。对任何人都一样,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亲戚。
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得而知。就像我永远无法弄懂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不会好好说话,说两句话就非打起来不可一样。即使在喜庆的过年时节里,他们也能打在一起。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开始炸鱼炸肉炸豆腐。年二十九那天,家家都贴上了通红的对联。当然,家里有老人去世的三年里,家里是不允许贴对联的,以示缅怀和吊唁。我家的大门上也贴了一幅大大的对联,上联是“云霞出海曙”,下联是“梅柳渡江春”,横批为“春回大地”,方批为“万象更新”。
我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是我六叔的手笔。他上过几年学,写过毛笔字,之后当兵,因为有点学问,所以做过两年小学老师。因此,那么多年来,我们四个大家庭都是由他来写对联。他写对联时我见过,买成张的大型的红纸,找一张平整的大桌子,将红纸铺在上面,然后一端固定住一根细线,折叠红纸后,将细线放在红纸折叠的印痕上,猛劲儿一拉,红纸裂开,最后裁成一张张大小不等的对联、横批和方批。
当对联都裁好后,他便分出哪家哪家,然后研墨,准备好毛笔,由我堂弟张海帮忙抻着,他挥毫泼墨,宛若一位艺术家。他挥毫泼墨的样子,至今仍在我的印象里,不曾磨灭。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书法,应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吧。
写好后的对联需要放在一旁晾干,然后才能卷起来。堂弟张海是小跑腿的,他挨家挨户将写好的对联送到二爷家、三爷家、我们家。然后在年二十九那天,父亲等到所有人贴上对联没事儿了,几乎家家户户开始吃饺子了,他才不知道从哪里归家,姗姗来迟。整个胡同里就只有我们家没有贴对联了,搞得我心里老是怀疑自己家里是否死了人。
夜幕降临了,天空甚至飘起雪花,父亲才吩咐母亲在大锅里用玉米面打好酱糊,装在盆里,再找一只旧扫把,醮着浆糊,将对联一张张贴上去。对联太繁琐了,大门、屋门、窗子、棚子、进门见喜、出门迎春等都得贴,并且在各个门上分别要有门对联、门框对联、横批、方批。每每贴完全家,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
对联终于贴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看到满院子红通通的对联,仿佛看到死去的人死而复生一样喜悦。
年三十了,那天要蒸馒头,蒸糕,热气腾腾地弄上一整天,直至烤得大炕晚上热得令人睡不着。傍晚时分,鞭炮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每年的“叫年蛾”习俗开始了。要开始“叫年蛾”这个程序,必须是在晚上的水饺乃至第二天清晨的水饺都包完才进行。可是通常在我们开始调馅的时候,户外的鞭炮就已经稀稀拉拉响起来,“叫年蛾”开始了。
我心里很不愉快,想着别人家已早把水饺包好了,全家人愉快地凑在一块“叫年蛾”、放鞭炮,孩子老婆都捂着耳朵欢叫着。而我们,却还在给水饺调馅。户外之所以那么早就响起鞭炮声,那是因为民间的习俗认为,越早开始“叫年蛾”就越能得到来年的好收成。这么说来,我们每年得不到好收成就有情可原了。因为,我们从来几乎都是最后一名“叫年哦”。
鞭炮声密集地响起了,所有人的脸上带着焦躁,感觉那鞭炮声就在脑后,若不及时跑,会炸伤了屁股。母亲开始埋怨父亲大过年的也不在家呆着,还出去疯玩,今年又晚了吧。父亲开始生气母亲一整天呆在家里干啥了,连个饺子馅也不早调好。说着说着,两人吵了起来,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鞭炮声。
气愤、懊恼之余,我将案板上的切菜刀拈了起来,想每人砍一刀。仔细想了想之后,我把刀放下了。
当所有的鞭炮声都停止了,沉寂了好大一阵子后,夜幕已然笼罩四野。别人应该都已经吃饱喝足在磕瓜子闲聊天的时候,我们才把水饺包完,然后抱着柴火跑到大门外开始“叫年蛾”。
父亲把柴火堆在门口,在寒风中点燃了柴火。柴火熊熊燃烧时,父亲蹲在旁边,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轻声祷告着:“年蛾年蛾,来年棉花不生虫!”他的声音很低,嘟嘟囔囔的,仿佛故意让人听不到似的。
当柴火燃尽后,父亲燃起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声音纵然清脆,但总显得孤单难耐。仿佛所有的鞭炮已经响过之后,再不该响起任何鞭炮声似的。
“完了,晚了!明年的丰收又被人抢先了。”我在一旁悲哀地想着。
“回去吃饺子了!”父亲放完鞭炮,冲我喊着。于是我们回到屋子里,母亲已经生起了火,父亲坐在一旁悠闲地抽烟。母亲将水煮开,将饺子放入锅内,一边轻声地哼着:“南边来了一群鹅,叽哩咕噜滚下河……”一边用漏勺搅动着大锅里的饺子。
饺子终于熟透了,在她捞出来放入碗里的刹那,我立刻迎上前去。
当在临睡前,母亲趁我躺在被窝里后,她拿出新缝制的新衣新裤子轻轻放在我的身边,然后摸出一双未上帮的鞋,坐在昏暗的灯下为我上鞋。她一手拿着大针锥,一手拿着鞋底。她把鞋帮对到鞋底上,然后用大针锥使劲连帮带底戳一个眼儿,再用穿着麻线的小针从大针眼儿里穿过去,慢慢地上帮。当我睡着做了几个梦后,母亲终于将我的新鞋做好了。
我梦见母亲掖我的被角,然后将一双新鞋轻轻放在我的枕头部位,这样,我清晨醒来时,大年初一,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新鞋了。
第53章 初一早起
天还未亮,我便被一阵阵鞭炮声震醒了,瞧了瞧窗外,仍然黑漆漆的。那些鞭炮声有的从远方柔和地漫过来,有的在窗外一侧的天空炸响,光芒仿佛一道道闪电,撕裂了窗户上的塑料纸。
这鞭炮一声比一声催得急,令我不安。
“都放鞭炮了,你还不起来,”母亲用手推一推熟睡的父亲,“都大年初一了,啥事也干不到人家头前里!”
“你吵吵啥,旁人还不知道起来么!”父亲说完,我以为他会一骨碌坐起来,可他只是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咕哝了一句,“你先起来下饺子吧,我马上起来放鞭炮!”
母亲嘟囔了一阵子,手捂着嘴巴连续地打呵欠,伸出的手臂摸摸索索寻找着棉袄的衣口,磨磨蹭蹭地穿衣。我虽不安,又寻思还早,下饺子放鞭炮都没我事,外面又太冷,于是缩在被窝里继续睡,却没有睡着,趴在那里听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听着听着,不小心睡着了。
“小强,小强,”父亲在耳边喊我,“该起来了,穿新衣服、吃饺子了,跟我去二爷家磕头!”我醒来了,看到天仍未放亮,打了个呵欠伸出手去。父亲跑去院子放鞭炮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窗户纸上一片火光。鞭炮声停止后,父亲再次跨进屋子,见母亲正在灶间,将饺子一只只放入沸腾的大锅里。
“咋还不起来呢?”父亲见我仍蜷在被窝里,语气里夹杂了几丝焦急。
“棉裤太凉了!”我抱怨道。
“快,拿火给他烤烤,正好灶里的火正旺着。”母亲吩咐道。父亲瞪了母亲的背部一眼,作为一个男人,要听一个娘们的支使,这让父亲很不舒服。
“别在后面瞪着我!虽然我没看,但我知道你瞪我了!给孩子热棉裤,又不是给我热,让他穿上赶紧起床。”母亲将最后一个饺子蹭入大锅里,还不忘说这句极富逻辑的话。
父亲嘟囔了几句,估计是些不服不忿的抗议,边抗议着,极不情愿地向我走来。对他而言,倘若自己愿意干的话他倒乐意,在母亲的指使下干某事简直是一种污辱。不过他看了看冒着热气的大锅,和几乎要沸腾的饺子,还是过来了,拿起我的棉裤,转身来到灶间。
我望着他,见他倒执着棉裤,提的高高的,将裤腰口对着灶口。灶口里刚加了柴,烈火正在熊熊燃烧着,火苗打着绺蹿了出来,舔舐着我的裤腰。父亲提着裤子轻轻抖动着。刹那间,我觉得父亲的样子很潇洒。
“稍微低点不行啊!”母亲埋怨道,“孩子裤子里的那点零碎都让你抖到饺子锅里去了!”
“妈逼!”父亲终于发作了,“大过年的你找事咋得,旁人干点事,这不行那不行的!”
“谁找事了,不就让你帮孩子热个棉裤腰么!我说的不对么?难道孩子棉裤里很干净吗?”母亲叫道,此时,大锅里的饺子跟她一样沸腾着。我知晓我的棉裤,它是个旧棉裤,的确不大干净,因为有几次我厕所忘了带纸,连屁股没擦就提上裤子匆匆离开了。面对着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饺子,我简直不敢想了。
“孩子能有多脏啊,”父亲也沸腾了,“即使他的裤子里有屎有尿又能咋得,我看你是有孩子烧得慌!”
“谁烧得慌!难道多么?只有那么俩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跟人家要来的!”母亲急不择言,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父亲急忙制止着他,但母亲的话还是让我听见了。“其中一个还是要来的?谁是被要来的?难道是我么?”我思忖着。
父亲母亲有些慌乱,停止争吵后,他们一齐向大炕边望着,却没有望向我,而是望向了仍在熟睡中的姐姐。姐姐是女孩子,按照传统,她不必跟着成人去拜年,不必磕头,也不必早起。据说是男尊女卑。我一度希望自己也是女孩子,这样就不必三更半夜爬起来跟着父辈们去拜年了。
姐姐仍在熟睡,父母转回头,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娘,你刚才说谁是跟人家要来的?”我突然问。村里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见到我就捉弄我,说我不是亲生的,所以我很担心,今天正有个机会发问,我抓住了。
“这个!”母亲跟父亲对望了一眼说,“刚才我是气你爸爸,随便胡说的,你千万别信,你们俩都是我亲生的。”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我放心了。倘若不是亲生的,母亲能给我下饺子,爸爸能给我热棉裤么?为我好是糊弄不来的。
见我不说话了,父母侥幸似地再次望了熟睡中的姐姐一眼,转过身来继续忙活自己手中的事。
“哎呀!”母亲大叫着,“你看,光顾和你吵架了,把饺子都搅烂了,都是你,大过年的就跟我吵吵!”
“哎呀!快把棉裤拿起来呀!要烧着了都!”母亲又大叫起来,在父亲听到她前一句马上要进行反击的时刻。父亲吃了一惊,回头看我的棉裤,看到我裤腰上的系带烧上来了。父亲连忙将棉裤带离灶间,放在地上用脚踩踏着。
“操!”父亲骂着。
不管怎样,有新衣服穿还是挺开心的,因为三百六十五天,唯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平常都是穿破得不能再破、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我穿好棉裤棉袄,外面套上崭新的新褂新裤子,再穿上新的布袜子。最后,拿起母亲昨晚放在我床头的新棉鞋。我拿着棉鞋在手中端详着,它做得真好,帮是帮、底是底,样子工整可爱,周围很少有人做出这样好的棉鞋,这也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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