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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鹿卢凝风

    我轻轻、慢慢地,享受地穿上了棉鞋,犹豫了好久,在父亲地催促下,我才轻轻下地,将那崭新的鞋底与肮脏的地面接触了。

    “赶快得!”父亲招呼着我,“你得马上跟我去拜年,你二爷家请了族谱,咱们都得首先去他家给祖宗拜年,然后再回来吃饭,再跑遍全村,到属于我们一族的家里去磕头。快点!”

    我跟在父亲身后磨磨蹭蹭向前走着,天仍没亮,鞭炮声时时炸响着。我惋惜地看着新鞋踩在胡同里那些肮脏的黄土,和鞭炮炸响后的碎纸屑上,极不情愿。天又那么冷,到二爷家还得喊着“二爷二娘过年好哇,给你们和祖宗们磕头啦”之类的话,这些我都不在行,心里感到胆怯。

    倘若过年没有这些仪式,我还是很喜欢的。




第54章 走遍全村去拜年
    我低头跟着父亲,极不情愿,百般躲避着脚下的鞭炮屑和软土,提防着弄脏新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二爷家,二爷家的大门早已打开,父亲推门走了进去。

    父亲第一个走进屋门,看到了笑脸相迎的二爷和二娘,父亲笑着说:“二哥二嫂好哇,老爷爷和老奶奶好哇,我给你们磕头了。”说完,他冲着正屋东侧桌子上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图画开始磕头,我也慌忙跟着跪下。好在桌子前面铺着一张草席,跪在草席上并没有弄脏新裤子,让我暗自庆幸。

    父亲拜了三拜,我也拜了三拜。拜完后,父亲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二娘向我拿来了花生和瓜子。我抓过一把吃着,站在那里望向桌子和图画。桌子上摆满了贡品,有炸鲤鱼、炸豆腐、炸方肉、水果和花山。花山是蒸的面食,中间镶着枣。靠着图画的前面摆着筷子,桌子前放着香炉,燃着高香,烟雾缭绕着。说实话,我真馋那些贡品,但没有办法,那是贡给祖宗的,没有我的份儿。

    哥哥从屋外走进来,叫着:“五叔过年好!”父亲也说好。然后我们站在那里,共同研究挂在墙上的那幅图画。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轴子!就是族谱。我们所有的祖宗都在上面呢。”父亲回答道。

    “我怎么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能看到我们。”父亲说,“我们的一举一动,过年是否高兴什么的,他都看着呢。”

    我再次抬头,但还是看不到老祖宗他们。只见上面绘制的人物所穿的服装,与我们完全不同,戴着红顶的帽子,拖着一条长辫,长袍相当漂亮,胸前背后绘着眼花缭乱的图案。上面的人物或拈须而笑,或昂然玉立,无不栩栩如生,让人心生敬畏。

    我开始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我们做什么,祖宗们都能看到;我们想什么,他们也能猜到。

    这幅树状族谱,最上面是我们共同的根,然后逐渐向下繁衍。每到年三十早上,放过第一挂鞭炮后,家庭里的男人们就双手擎着一柱香,无声无息地沿着胡同到村西口去请老祖宗,即使在路上碰到他人也不能说话,以示虔诚。当请来后,所有的祖宗们就都列在这幅画上了,他们跟我们一块过年。

    族谱的两旁各张贴着一联:“千百年音容常在,亿万载德范永存”,横批为“积厚流光”。上半部的图画上绘满了高墙庭院、屋宇楼阁。下面的画面上,则绘制了老、中、青、幼四代人在大门前放鞭炮,有须发皆白者,也有中年人,小孩子手执高香正点向鞭炮的引信。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大门的两边分别张贴着两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走吧,回家了,要不水饺就要凉了,吃完后咱们还要去挨家挨户磕头拜年呢!”父亲对我说。我最后看了一眼巨幅族谱,看到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飘飘欲仙,从纸上跃下来。又想到那些祖宗就藏在这些画里,正向我望来,不禁感到害怕。伴着朦朦的晨色,初一的庄重肃穆,一切阴森森的。

    不过害怕之余我又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趁着黑夜将桌子上所有的贡品都吃掉呢?

    我带着这些担心跟着父亲回到家里,天蒙蒙放亮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们草草地吃着水饺,吃水饺的过程中,已经有早起的人们推开我家的大门进来磕头。我感到尴尬,因为我们还没有吃完饭。

    吃完之后,我便跟着父亲出来了。当我们集中到张祖尧家时,祖尧叔对我们说:“你们也都不小了,今年你们不要跟着我们大人了,让你们张亮哥带着你们一块去磕头吧。”

    于是张亮哥一挥手,带着我哥、我、张海,张北京、张天津出去磕头。我们弟兄几个正在五服边上,正好可以凑成一帮。

    亮哥带着我们首先来到二奶奶那里,那是张亮、张北京、张天津的亲奶奶,当然得首先来这里,我们分别跪下磕头。然后去大奶奶那里。大奶奶孤身一人,住在一个极矮小的草房里,看上去令人心酸。但大奶奶并不这么认为。她既不那么高兴,也不那么悲伤,更倾向于乐观一些,偶尔还会讽刺讽刺别人。

    我们去的时候,大奶奶照旧不下床,打扮得倒是清爽,对于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来说,已经够清爽了,纵然没有什么新衣服。她梳了头,洗了脸。将屋子打扫得还算明亮。据说,她一年只打扫一次,就是初一这一次。可能仅仅是为了收头而已。

    她端坐在床,戴着黑色的筒帽,围着头巾,笑意融融。挺直着身子,将两条小细腿盘得紧紧地,两只“三寸金莲”仿佛两只钓鱼钩,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着。我们向她跪下磕头,口里喊着:“大奶奶过年好哇,我给你磕头了!”

    大奶奶稍微弯一下腰以示致意,居高临下一般,口里兀自说着:“别磕了,别磕了,来到就是头哇!”我们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她拜了三拜,接着她说:“你爹好,你娘好,你们也都好呵!”然后我们离去。

    每年她都是这一套词儿,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照例,我们跑遍了全村,凡是跟我们一个大家族的都得到家,喊一声“好”然后跪下磕头。

    很多家我们进去后,主人很热情,忙不迭地擎着果盘,向我们的手里塞着糖果、花生和瓜子,还有的递烟。当全村磕完后,我们收获颇丰,口袋里满满都是糖块。从每家所递送的糖果上面,基本能够看出家庭的富裕程度。

    比如,从张祖舜二爷家出来时,他和张祖禹大爷同住一院,出来后往往能收获到我们梦寐以求的大白兔奶糖。这种奶糖我们舍不得吃,总是拼到最后,然后各自拿出来比一比,看谁的大白兔最多,然后兴奋无比。

    再比如,大奶奶那里就不行了,她的桌子上倒是摆着花生、瓜子和糖果,却是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这种糖我们不缺,我家里就有。不要说她端坐在床上无法给我们递这种糖果,即使递给我们,我们也会礼貌地推却。

    还有一些家庭,虽然舍不得购买好糖,但为了撑面子,就买了假的大白兔糖,这种糖别说吃,我们一看包装就能看出来。这种糖和这种家庭往往遭到我们的唾弃和背后的讥讽。

    在所有人中,有的热情,有的冷淡,有的大方,有的小气。有的很会说,装出很热情的样子,明明果盘里摆着好糖果,手里抓着向我们递来,就是不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也不敢失了礼去接。有的冷淡到几乎话也不说,坐在那里屁股也不抬,就看着我们在那里给他磕头,仿佛我们在前世欠着他,就应该在这辈子给他补上似的。

    对于这种人,我们感到很不愉快,甚至从这种家庭里得不到糖果后,随之连过年的气氛也一扫而光了。

    不过,当磕完全村后,我们轻松起来,纷纷跑到各个胡同里寻找没有炸响的鞭炮,然后回家来剥开,取出其中的火药存储到小瓶子里,当作新年的宝贝。取一点放在铁砧上,然后高高举起铁锤砸下去,伴随着“砰”的一声裂响,我们的心情重新快乐起来。



第55章 我家的大驴
    不知不觉,日光长了,风细了,大地软了起来,人们走在暖煦煦的阳光下,慵懒地眯着眼睛,骨子里的那点精气神,全让阳春给夺走了。我家的大驴有一天躁动不安起来,翻动着上嘴唇,露着板栗大的牙齿。

    我们贫穷、闭塞的小乡村,牲口是主要的生产力,几乎家家户户养牲口,大多数养牛,其次是驴。驴体型小,比较容易驾驭。我二爷家养驴,我家也养驴,窦峰家也养着驴。张天津家则既不养牛,也不养驴。我很好奇,问张天津:“你们家既不养牛,也不养驴,那你们靠什么耕地呢?”

    张天津骄傲地回答我:“哼,谁养那东西!我爸说了,养牛臭,养驴骚,我们才不养那玩艺儿呢!不信你闻闻你身上,有没有一股驴骚气?”

    我扯起衣服捂到鼻子上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浓重的驴骚味,我扔下了衣角,感觉被张天津打败了,只是不甘心,大声反问道:“那你们怎么耕地?难道是你爸亲自当牛拉犁么?那么谁扬起鞭子里-里-外-外的?你娘么?”

    “切,你爸才当牛呢!拉犁耕地,我爸爸有的是办法。”我再次追问,他始终没有说出来是什么办法。后来才得知,他老爸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到农忙就靠租借别人家的牲口来使用。

    知道这事之后,我有些小得意,我对他说:“哼,连个驴也不养,到时候别来我家借牲口!”

    “你家牲口?就那头破母驴?最近听说正闹神经病,谁稀罕借!”张天津说完这句竟然一甩手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生闷气。我本想通过我家有驴的事实挽回一点劣势,到时张天津一服软,我就顺着台阶下去了。可是张天津将我脚底的台阶也踢翻了,把我高高地悬在那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了。

    我恨透了张天津,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好了。一个时常被呼来喝去的小跟班竟然一跃而起,跨到主人的脖子上屙屎拉尿,尤其不能忍。

    气呼呼回到家里,正看到那头大驴翻着上嘴唇仰向天空,仍在“发神经”,我恼怒了,捡起一根树枝抽在它的屁股上:“让你发神经!”

    “干嘛呢你!”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瞪着我喝问,然后他指了指大驴,“它不是发神经,它是需要配驴了!”

    “配驴?”

    第二天,父亲给大驴套上地排车,要让我坐在车上,他要赶着大驴去配驴。我不懂配驴是什么,但听说能坐地排车,我就高兴了。还没等父亲准备好,我就攀上地排坐在当中,再也不下来了。父亲喝了口水,摇动手中的长鞭子,“啪”一声响,大驴摇头摆尾向前冲去,我们出发了。

    驴蹄“得得”走在土路上,东拐西拐,向前蜿蜒着,再回头望望,后面的荒草甚至淹没了经过的道路。太阳老高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有一个敞开大门的大院子,院门口挂着一只木牌子,歪歪扭扭上写着几个大字。

    “配牲口!”父亲念着那几个大字,将地排车赶进院去。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几只牲口,有牛、驴、也有大马。

    见我们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迎上来问:“配牲口吗?”

    “是啊,听说你们这里配得好哇!”父亲笑着说。中年男人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大牙。

    “卸下来吧,”中年男人说,“然后把驴牵过来。”

    我跳下地排车,父亲将大驴卸了下来,牵着它,跟着中年男人来到一个四周围着圈粗木杠的栅栏旁。“牵进去吧。”中年男人说着,然后打开一只木杠,父亲将驴牵进去,将缰绳系在另一端的木杠上,男人将那根木杠再次关上,卡得紧紧的,四道木杠将大驴围在了当中。我想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要杀驴吗?我想。我很害怕,但看到父亲很坦然,我也放心了。

    大驴仿佛在笼子里,却并不慌张,似乎它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男人左看右看,对大驴端详了半天,然后对父亲说:“行!今天可以配驴!”说完,男人指挥父亲将大驴放了出来,牵到院子的中央,然后他离开了。再回来时,牵了一头比我家大驴甚至大上两圈的大驴过来。

    那头大驴见到我家大驴后欢欣异常,围绕着我家大驴转了几圈,我家大驴变了样子,再次上翻起嘴唇来。那头大驴停止了转动,靠近了我家大驴……

    男人撇下两只大驴,跟我父亲闲聊着什么,我在一旁盯着两头大驴看,隐约听他们谈到一年以后或小驴什么的。

    我望着两头大驴,听着两个男人的话,虽然仍不明白它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但我隐隐约约找到了一点点生命的线索。

    两头大驴相互厮磨了不少时间,后来那头大驴离开了我家大驴,打了几个响鼻,失去了刚才的兴奋,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站在春天的阳光里。我家大驴也是如此,不再狂躁不安了,也不上翻嘴唇了,低着头慵懒地站在那里,嗅着地上的尘土。

    我向天望望,看到悬在半空的太阳明亮刺眼,于是也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喷嚏。

    “好了!”中年男人上前拍了拍自家的大驴,微笑着对我爸爸说,“它准行!”只见父亲笑咪咪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向中年男子。男子打了个招呼,然后牵着他的大驴向驴舍走去。我们也套了车,我三两步跨上车厢坐好,父亲长鞭一挥,“啪”一声响,载着我满意地回家了。

    三个月后,大驴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父亲笑着说:“嗯,大驴有小驴了,那家的大公驴真行,以后还上他那里。”

    半年后,大驴的肚子已经不小了,食量也明显增大。父亲告诉我:“你要好好照顾大驴啊,它再过半年就要生崽了,会生个小驴儿。”

    我很期待,感觉充满了希望,每天主动去野外割青草喂它。当然,我年龄太小了,包袱也太小,只是象征性地割点青草。回家后,我擎着青草,凑向大驴嘴唇边。大驴翻动着嘴唇将青嫩的野草一根根吃进嘴巴里,“咔滋咔滋”地咀嚼着。它一边咀嚼,一边还望着我,满眼里充满感激。

    “不用感激我,”我对着大驴说,“好好地吃草吧,再过半年,你就能生宝宝了,我很期待看到你的小宝宝。”



第56章 张天津挂在了树杈上
    风一天比一天柔了,树的叶子织满了天空。

    一天下课后,我和张天津又偷偷溜到学校后面,仰望着那棵大树。望了半天后,我问张天津:“敢不敢爬上去?”张天津拍着胸脯说:“哼,你要是敢,我就敢!”我瞅着他“哼”了一声,扑向那棵大树,抱住树干“蹭蹭蹭”爬了上去。爬到一半了,还没听到下面有动静,我停住向下张望,看到张天津还在那里傻站着。

    “还傻站着干嘛!”我吼道,“快上来呀!”张天津逃不过了,“蹭蹭蹭”地向上爬来。不一会儿,我们都站在了树顶上,隐在一棵粗大的树杈旁边,透过茂密的树叶向校园里张望。我觉得自己大了,校园的同学们小了,有种以上帝的视角看众生的感觉,在我内心里,甚至升起对树下的同学们的懦弱和无知的同情和怜悯。

    突然,张天津却说:“看,小女生们进出厕所!”

    听到他说这话,我骂了他一句,认为他玷污了我神圣的想像。他的素质可真够低的。但我的想象力被打碎了,于是也向女厕所望去,边望边骂他:“切,瞧你那点出息!”

    张天津听到我的嘲笑,显然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嘿”地讪笑着。猛然抬头,却看到我也将眼光对准了女厕所。

    “哼,你还说我,难道你不看?”我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猛然被张天津打了一下胳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你打我干啥!”我怒道。

    “哼,我还以为你真不看女生呢。”张天津说。

    “还不是你指给我看的。”我狡辩着说。

    突然张天津制止了我,我隐在树叶里向下望去,视线里就多了一个张京太,我们的校长大人。他正向厕所的方向走着,我们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你害怕什么!”我快速挺直脖子,训斥着张天津,“我们藏在叶子里,难道他能发现我们吗?”

    “你不也害怕了。”张天津反驳说。我们谁也不说谁了,继续脑袋挤着脑袋,将两双眼睛安放在一处树叶间的缝隙上,继续向下张望。

    突然,张京太站定了,一下子转过头来望向我们这个方向,仿佛知道我们就在树上藏着似的。我们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差点跌下树去。

    “我们下去吧,”张天津说,“那个张校长脑袋后面长眼,发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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