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青山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又生
冬青没有言语,一桌子接着一桌子,摆齐盛酱油陈醋小米辣的青瓷瓶。天皓不知如何开口,堂中又走进了一个穿墨蓝布衫,举止若素水的人,正是孟怀。
孟怀笑得温雅,不卑不亢:“将军和玄乙公子前一段来过的,彼时急,未及招呼。”冬青叹气,手握成拳,坐下了:“招呼过,只是没说话。”
伙计关上房门,喊了几声打烊,天皓顺势坐下,递话道:“韩毓先生病重之事,店里想必早有耳闻。玄乙念与大哥共事之情……”
孟怀在一旁上茶,茶杯落案时,冬青用手指摸过那淡淡的几道茶水斑痕,神情深沉。
天皓眸中亦有复杂:“大哥,玄乙还让小辈带了一笺,说是,若大哥不乐意,看了就能明白。”
此笺,名梅花笺,纸埋淡淡的花瓣痕迹。冬青拿起,手里攥得紧,胸膛起伏。纸上,清峻的一行字,写的是他在狱中说过的话:若再有缘相逢,不谈江山事。
天皓道:“大哥,小辈也曾听闻,昔年在琉樱宫,师父、大哥还有韩水大人……”冬青道:“你去回玄乙公子,罪人冬青,愿意同往。”
送走羽林军统领后,孟怀拾完茶盏,冬青仍在门槛边立着。孟怀淡淡一笑:“他的性子,一向是争强好胜,只是他这一路,太孤独了。”
冬青道:“拾一下罢,应该也是乔装便服,跟着齐侯一道西巡。”孟怀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着,端方的面容在夕阳里泛起一丝暖红。
冬青依旧如石。孟怀深吸口气,自嘲道:“我这人,跟了方党,跟了韩党,兴许是克主之命……”冬青愣了一下:“怎么如此说,这自然与公子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一段温情浪漫之旅~
第81章苏木
钦差西巡之日,恰是春分,一片新草似青袍。齐侯与随行官吏约定,辰时在梧城相会,共同出发。
早一刻,韩水乘马车抵达梧城,见门楼之上人影丛丛,问天皓道:“为何会有酒香?”
天皓派属下去查探一番,回报:“晋将军擅离南台城阅天大营,特为齐侯送行,还带了妻小,顺便春游。”
韩水一笑:“原来如此。”天皓有些意外:“玄乙不恼?”韩水道:“你快上门楼去作陪,我就在城下,接两个朋友。”
人间可爱,世道公平。韩水未告诉齐林,他怕一路无趣,邀了冬青与孟怀同行作伴。齐林也未告诉韩水,他就是一身兵痞气,趁机约了兄弟小酌两杯。
将军们盘腿而坐,一叙旧情,歌姬海棠在竹帘后拨弄琵琶,依旧唱那曲《红烛女》。
齐林见天皓已至,苦笑道:“玄乙怕是要怪罪我了,月后咱们再聚。”晋瑜往城门下一瞥:“你可知,其实玄乙秘密西游的消息,已经传到南台城。”
齐林未慌:“此事本来就瞒不住,讲一个名义而已。齐侯西巡,督兵查制,机灵一点的会说,是齐某借机压制萧家,而如果玄乙西访,探望师父,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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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旧党复辟。”
晋瑜一笑:“复辟不可能,你就是想看一看他在西陵道的六年。”齐林:“晋兄知我。”晋瑜摇晃杯中酒:“你们俩逢五辍朝的事,也已经传到南台城。”
天皓默默地站在旁边,又熬过几轮美酒佳酿,直到齐林终于喊人:“玄乙呢?”天皓指向城下。
草色尽头,驰来一匹骏马,马上载着两个人。冬青拉住缰绳,自己先跃下马背,再扶孟怀安然落地。
韩水走到吊桥迎接,心中并没有感伤,只觉得释然:“马交给侍从就好,我们坐车。”
三人目光相触,各自的神色都不怎么清澈,既委婉又含蓄。孟怀垂头,站姿规矩,两只手齐放:“草民孟怀……”韩水拉住他,笑道:“碧树。”
自从施墨走后,韩水没有再见过碧树,因为他的一声咳嗽,二人之间有了隔阂。
冬青石头般站立,挤出一声:“玄乙。”韩水没有理会,只对孟怀道:“那一次,我是真的患有咳疾,后来听人说,你也见了施爷,于是没有再问。”
孟怀的眸中温润起来:“我没多心,只是觉得你毕竟是人上人。”韩水道:“还记得在鸣鸾溪边说过的话么,枯叶同宿沟渠。”孟怀淡淡一笑:“那个时候知道什么?”韩水:“我记到如今。”
冬青如鲠在喉:“玄乙。”
韩水仍然没有理会,只吩咐侍从过来,接走二人拎的粗布包裹:“准备出发罢,你们是我的友人,不必见齐侯。”
入城门,冬青再次叫住韩水。韩水终于停下脚步:“邀你同行,只是想让天下人看到,玄乙虽未能复辟旧党,但还记着一口气,如此,影部兄弟今后不至于过得太惨。”冬青无言,行揖礼。
一曲《红烛女》唱毕,余音绕梁。
齐林看着韩水领故人徐徐入城,蹙起剑眉。晋瑜哈哈一笑:“说实话,就凭那回矫诏救美人,晋某敬冬青大哥是条汉子。”
齐林想了想,满上一盏酒,端到天皓面前,诚恳道:“跟你打听一点事。”天皓:“卑职不能饮酒。”齐林问:“从前在影部,韩大人是不是和冬青大哥,好过?”
天皓困窘:“什么,好过?”齐林:“就是那夜你在侯府里看到的,那样,好过?”天皓窘得脸红:“没有,韩大人不是那种人。”齐林一笑。
春来无处不茸茸,辰时,一列马车展开金旗,西出梧城官道,渐远于青绿远景。
临安由兆尹齐震坐镇,国事由左丞林昀总领,纵使皇宫里少了个批红的,以云梦如今的官制,一两个月也无甚要紧。
韩水躺在厢中栗色软绒里,手中摩挲白玉佩。齐林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一封一封阅览旁边竹篓里堆的文簿。
过冀中道,韩水揉了揉眼睛,探出窗外。齐林不移视线,只道:“那是霖州,七原县有家红枣糕味道不错,要尝一尝么?”
暖风抚面,韩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当年路过这里,官府粥铺的掌勺让我扛粮袋。我说我扛不动,他说,嚯,试试嘛。”抬起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那粮袋,这么高。”
齐林温情一笑,把手中文簿放下,又把车帘也放下:“怪就怪掌勺,害你走上这条不归路。”
光线透过帘幔,映在韩水的玉容上,那肌肤晶莹无瑕,玉雕一般,勾得人欲念连连。齐林:“青颜,本侯……”
韩水一颤:“别在这儿,弄脏绒子。”先是唇被吻了一口,接着薄薄的湖蓝春衫从胸前被松开,春光倾泻一厢。
“马车太颠,别……”厢内紫晕氤氲,韩水红着脸,趴在齐林的肩,任由那只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下索取香。
齐林吻他的玉颈,轻声问:“那些年,觉得我残忍么?”韩水摇了摇头:“我自个儿情愿。”
齐林叹息,手心里侍弄得愈发温柔仔细:“是我不该赶你走,你这一走,莫说挽回,从此连让我护你的机会都不肯给。”……
半月之后,一行人抵达西陵道荇州。州官不姓萧,不姓林,是个外乡人,急借几年政绩调任临安。
齐林在西林城门下马车,腰坠钦差金令,受几位州府大吏叩拜。随后一行人去往州府驿馆,一路所见,不光城门口排场惊人,就连城内街道,商铺楼阁,全都洗过似的。
韩水、冬青、孟怀三人,与其余十几名随从一道,狐假虎威地跟在齐侯后面,身边是青衫的州府小吏作陪。
一场西巡,多少旧事。韩水难感慨:“十余年前,西林城便是天下百姓争相迁入的风水宝地。”冬青点头:“如今看来,繁华不减当年。”
因此地距离临安三千里,又有岁月之隔,所以纵然韩水没有戴面具,也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又或许,没有人敢认。
笑谈如是,春户和睦。直至驿馆主街,人人眼前一亮,只见数千面绣着神兽纹案的大旗飘扬在楼台之间。
齐林停下脚步,拍了拍州官的肩膀:“大人这绣的是麒麟?”州官笑道:“百姓仰慕齐侯之威,非官家所为。”
齐林笑道:“大人误会了,齐某这名字,和神兽麒麟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州官一尬。齐林:“况且百姓仰慕皇上恩德,怎么能说是齐某之威?”
随从文吏立时提起笔,就近沾墨,记录在册,惹得旁边人都挤过去凑热闹瞎看。
韩水讪牙闲嗑:“西境人认萧家,不认齐家,这州官万一没调成,今后难做事。”冬青道:“心怀壮志,敢赌敢争,胜于无为。”韩水点头,又是自嘲一笑。
原本按州官的意思,众人当先去芳泽园享洗尘私宴,然而韩水想沐浴戒食,以备明日赴银月街探望恩师,所以齐林婉拒州官。
入馆,馆驿陈设按当朝一品规制,无甚不妥,只是一应名贵用具尽皆成双,且还挂了几幅楚隐怪的山水画。小吏招待时说,隐士无谓忠佞之名。
待旁人自去安顿,齐林摸着画作,道:“州官知道你来,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是周全得很。”韩水握紧白玉佩,心一酸。
这便是天祺年间臣子处事的一大奇景:明明是同人,提起韩水二字,避之不及,提起玄乙二字,百般献媚。
谁又不知,新皇登基、阅天营起势、林左丞上位,桩桩件件全踩在韩党和影部的头上,那是流了血的,谁若想用翻韩党旧盘来讨好玄乙,同于自寻死路。
翌日,银月街,春和景明。
韩水、齐林、冬青、孟怀四人换上棉布衣,私访于民间,终于得见城里原本风貌。
一片摊铺,挂满红穗,素衣美娇娘手持了团扇,话音清脆,翩跹在银铃红雨中。孟怀驻足,挽过一只香缨,嗅了嗅:“是丁香和桂枝。”冬青上前问价,突然愣在原地。
娇娘笑道:“苏木坊里的韩先生病了,这诗句是他神智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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沌时所写,虽说不通顺,也不雅达,却能祈福。”韩水望着街前面熟悉的那条巷子:“读来听听。”娇娘掩袖:“小女子无才。”
一朝为色侍,寒凉醉举世。
等闲借西风,再待暖阳日。
彼时,苏木乐坊几位男子得讯前来相迎,在飘满香烟的人海中,对着几位临安远客行礼。韩水笑了笑,以旧名自称:“韩某回来探望师父,请几位带路。”
韩水心情复杂,没再问旁人意思,径直往前走。他最担心的,无非宫冥一事。冬青和孟怀正犹豫,齐林坚决跟去。
苏木乐坊内未见先生,只见庭中纱飞舞,空摆一架古银琴。乐童道:“公子先奏一曲,坊内自有评断。”韩水安安静静走到琴前坐下,深吸了口气。
齐林见周遭之人全穿棉麻,甚为严肃,于是咽下心中那句《红烛女》,道:“青颜,你弹,我不会睡着。”韩水唇角轻扬:“你也听不懂。”
一曲《溯水行》,三程人间路,头一程,雾里看花,茫寻富贵;再一程,权争情恣,血祭江山;末一程,盛世清明,欢孤一掷。
随后,阁楼上传来清脆铃声。韩水与齐林二人登楼,终又见庐山面目。一张木椅上,韩毓先生披散着银发,仙风鹤骨,依如世外之人。
韩水怔愣片刻,淡淡一笑,跪地磕头:“孽徒韩水,向师父请罪。”韩毓眸中一片阴翳,已经难以视物,笑声却依旧爽朗:“水无常势,知变而图大道,为师欣然。”
韩水倒回眼泪,刚要开口,韩毓嗅了嗅空气:“那个人也来了罢?让你,剥皮放血,自去闯荡的那个人。”
齐林:“我在。”答完,亦跪到先生面前。韩毓一边摸着他的眉目,一边叹道:“百年齐家,刚直不阿,可你这子孙,不仅桀骜难服规矩,还风流俗气,如何配得上韩水。”
齐林眉间一簇:“啊?”韩毓微微一笑:“罢了罢了,能屈能伸,心存社稷,还算,公平。”韩水却看出,师父另有隐情。
朴素的木房中,乐童用古法煮茶,先磨碎茶饼,而后煮水,经过三沸,再均匀斟入四个陶碗。韩水与齐林入座,一言一句,与韩毓叙情。
韩毓撑起身子,虽有点颤,却不要扶,只唤乐童去叫一个人,回问道:“这么多年,可知苏木乐坊名字由来?”韩水一怔。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门扉轻启,那穿着玄色影服的男子,先拜了韩毓先生,而后停顿片刻,躬身对客人道平安。
韩水手里紧攥茶碗:“苏木。”
乐童侍杯,韩毓饮茶:“世间本无对错,权争难分雅俗,说起这些,为师不过是个只会教琴的乡野村夫。”
韩水连忙起身:“不敢。”苏木不出声,到木桌边取来一把梳子,站在先生身后,细心为其梳理银发。
韩毓道:“昔年,方拓乱政,迫害能臣,臣子西逃者无数……”途中,韩先生丧尽亲人,与苏木孤身相遇,遂结为父子。
父子二人奔波至西陵道荇州,州官怕惹祸上身,不开城门,情急之下,年方及笄的青阳公主苦求萧家通融,亲自持匕首割断吊桥绳子,在方党虎口中救下了这一批人。
是为,救命之恩。
后来,韩先生在银月街开乐坊,苏木在南山搭设影阁,训练影卫,二人隐瞒关系,只以一个名字为念。
苏木停下手中的木梳,抬眼望着韩水,接话道:“为平定云梦山河之乱,必须有一个人替先帝办事,这人,本该是我。”
听到此处,齐林掷下茶碗,深吸一口气:“那为何是青颜?”韩水摁住人,低声道:“你先出去。”
齐林一把甩开,衣袖有些颤:“为何是他?”苏木神色复杂:“一者,林昀举荐,二者,公主赏识,三者……”
韩水了然一笑,对齐林道:“没人欺负我,齐林,当年是我自己浇自己三桶井水,然后求师父安排我与先帝见面的。”
他终于明白,为何苏木、冬青这一批人,虽一贯对他忠心不二,却在最后时刻坚决站在了先帝一边。
不是功利,而是忠诚。
不是阴谋,而是坦然。
四碗茶,只有韩毓先生那一碗饮尽。几个人冷静下来后,韩水饱含敬重之情:“师父可是有什么嘱托?”
韩毓长叹一声:“成败荣辱俱往矣,尔等且任重道远,只望平安就好。”苏木伺候先生梳完头发,命乐童给韩水递一张笺。
上书六字:四季坊《画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不应该在前面剧透?
人各有志,没有坏人,彼此都会开始新的征程~
携韩大人和齐将军感谢小天使一路陪伴~
下一本《倾君记》古耽文,君受,美攻,细节还没定,欢迎小天使预~
第82章雌雄
六个字,一纸笺。韩水又如何能料到,女帝戏弄风云二十年,临了,和天下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入夜,银月街热闹非凡,如诗云,灯华照碧云,红袖客纷纷。韩水一行四人辞过韩毓先生,身着素衫,去往十八家乐坊中香火最旺的四季坊。
冬青一贯面无表情:“四季坊人多眼杂,听《画江山》的多了去,苏木这是何意?”孟怀在他身边,规规矩矩守着一尺距离:“听曲也好,我喜欢西陵调。”
齐林走前面,回头笑道:“想不到韩毓先生和苏木竟然也去烟花之地。”韩水淡淡道:“凭他什么人,过往云烟矣。”
烟花之地,说白便是妓院,红灯笼紫纱窗,哪里都有。在临安,四人早已看惯风花雪月,此番又是便装而行,本来是无甚所谓。
直至门口,花娘拉人,齐林笑着挡开,回头见三个人僵在原地,面色铁青,竟然是动都动不了。齐林:“怎么回事?”
一块足足三丈长,七尺宽的红漆底牌匾横在四季坊的门楣前,四个金粉大字,铁画银钩,游云惊龙,远远超然于俗尘之外。
先帝在此。
冷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冬青皱眉,胸膛剧烈起伏。韩水:“何人如此放肆?!”齐林还镇静,问花娘道:“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与四人相衬,街口进出的客官却一个个皆是满面红光,春风得意,无半点犹疑,好似这招牌已经在此处挂了几百年。
花娘媚笑:“客官是外乡人罢,这可是咱四季坊的招牌,夜里挂,白天下。”齐林:“先帝已薨,尔等如此,官府不管?”花娘见此,白了一眼,自去别处风骚。
韩水定下心神,弯腰拾起剑,交还于冬青,冷静道:“我们先进去看看究竟,再下论断。”
花堂里人来人往,老鸨上下打量四位外乡客,张口一笑,露出了金牙:“茶房都满了,后园亭下小坐可好?”
亭边,一潭春水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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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西陵琵琶之音隐隐从各间厢房传来,交叠混杂。老鸨招呼几个女子上茶:“小地方不怕笑话,贪欢还是听曲呢。”
韩水道:“听《画江山》。”老鸨笑了:“我们这儿的姑娘都会这曲子。”齐林道:“那就要天字头牌。”
老鸨眸中一亮:“荇儿姑娘呀?”韩水:“谁?!”冬青当即攥紧拳头,脸上发了汗:“你们这里到底什么意思?”
荇儿是青阳公主在银月街与民同乐时用的名号,老鸨却不知似的,笑道:“姑娘卖艺不卖身,一曲千金,万家难求。”
如在梦中。
齐林手中转着白瓷杯,开口道:“让她来,爷出万金都不成问题。”韩水:“齐林?”齐林目光坚定:“无妨。”
金铃响了,红香燃尽,一袭纱衣,戴着面纱,婀娜而来。那女子悠然扬起裙摆,坐在古银琴前。一曲《画江山》,诉尽风云变幻。韩水默默听着,无言。
因他问过金年,所以早就料到云冰火后未死,可他如今听着这荇儿姑娘的琴音,美则美矣,却怎么也少了几分戾气。
弹完后,那女子躬身行礼,安安静静等赏。齐林一字一顿:“摘面纱,让爷瞧一瞧。”女子一颤,万千风韵,却又不应声。
齐林一声冷笑,突然捏起杯子,摔碎在女子跟前:“一曲千金?一旨弃忠良?一掷江山为儿戏?”
风皱满池春水,冬青顿醒,拍案斥道:“齐林你放肆。”正欲拔剑,孟怀拉住人。
那女子一声叹息,手扶着琴,缓缓跪下。韩水眸中起雾,凄笑道:“陛下?你又何苦?!”
情急之际,老鸨匆匆赶来,弯下腰,赔笑道:“对不住爷,对不住。”说着,一把扯下了荇儿姑娘的面纱。
众人一怔面纱之下的容颜,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却,远不是那一个人。
老鸨解释:“小地方没规矩,招牌还是主家让挂的,挂上生意好。”冬青:“你主家是谁?不怕招来杀身之祸?”老鸨闷闷地:“爷您这问的……”
西林城主家,自然不是指新任的州官,而是萧家。老鸨虽支支吾吾不肯说,韩水立时也明白几分。
小地方,天高皇帝远,若真是萧家阴魂不散,摆了这个惊世骇俗的牌匾在银月街,官府不会插手,也插不了手。
一个玩笑。
韩水自觉讽刺:“真是死人缠煞活人。”齐林咳嗽道:“如此,得让州官大人多留几年,好好整饬民风。”韩水没兴致再饮茶,起身道:“这招牌,不管也罢。”甩袖便走。
此时天飘微雨,平静的潭面泛起涟漪,几个人穿过九折画廊,意兴阑珊。齐林一幅一幅看过画作,劝道:“还是临安烟火繁华,青颜,回去之后……”
却见廊下,迎面而来一双人。
韩水止步,凤眸里再起波澜。
女子蒙面,着丁香丝袍,挽着流云发,怀中抱一捧书。男子背篓,手里油纸伞,伞尖滴着水珠。
那样的气质神/韵,即便是不穿华服,不戴冠冕,也能叫人一眼认出,绝不再错女帝云冰,中书楚容。
百转千回,本是无意寻前缘,奈何欢好一场,君臣一场,生死一场,却当真是在这么一个花柳艳俗之地,重逢一面,云淡风轻。
云冰拈花一笑,将沾了雨水的湿发撩在肩膀边,徐徐走来:“赶早不如赶巧,不知几位冲着我这招牌而来,结过花钱没有?”
齐林一掌摁在山水画上,笑得风流:“一千金折百两银子,齐某不喜欢欠账,连着过去那些,全结过了。”
冬青声颤,几乎欲行叩拜:“陛下?!楚大人?!”云冰:“世外之人,不必多礼。”她怀里抱着书,想要去扶冬青,反倒洒落了一地美文。
楚容叹口气,弯腰去捡:“做了几年皇帝,到头来几本书都拿不住,各位客官莫要见怪。”
韩水心如止水,无爱无恨,正要蹲下身子帮忙,一只玉手隔了衣袖,抬住他的手臂。云冰明眸流光,嫣然问道:“玄乙如今可知为君不易,恨不能杀,爱不能赏?”
韩水心下突然一酸。云冰道:“生杀皆守国之道,对事不对人,冰昔日所为无悔,只是,败了而已。”
齐林不动声色地把韩水拉回自己身边:“那四字招牌是何意?”楚容行了礼:“字乃家父所题,纵有风波,抵不过一个首‘先’。先者,创世之基业,而故去也。”齐林:“别文绉绉的。”
云冰接过楚容递来的书,揣在怀里,话锋一转:“齐侯,这意思,就是让你好生照看你外甥,不管你认不认这亲,翎儿,他都是你外甥。”齐林一笑。
一条山水画廊,月下蜿蜒。
雨水聚为珠帘,滴落屋檐。
楚容放下竹篓和纸伞,带其余人往四季坊前堂而去,独留云冰和韩水二人。
云冰望着廊外春雾朦胧,良久,眸子有些湿润:“翎儿如何?问起过我么?”韩水倚着廊柱坐下,气定神凝:“问了,我也答得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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