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卜做人了
一只手臂沉甸甸地搭在腰间,陈望之眨眨眼睛,低声咕哝,“说给我讲故事,自己倒睡得香甜。”宇文彻侧卧而眠,他肩宽体阔,下颌淡淡一圈青色,手脚并用将陈望之抱在胸前。陈望之动动胳膊,“喂,君上。”
宇文彻连日操劳,疲于政事,此时一梦甜酣,哪里叫得醒。陈望之泄了气,手指在他唇角摸了又摸,迷惑道,“你是谁?你说你认识我……可为什么我不记得你?”
“……嗯,累。”宇文彻紧臂膀,轻声梦呓,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算了,我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自己。”窗外,日光徐徐黯淡下去,几只鸟雀惊飞,叫声愈加刺耳。
第11章
陈望之伏在窗口,残雪尚未消融殆尽。他把手中的一小把谷物悉数抛出,肥胖的喜鹊立时一扭一扭奔过来争抢,尾羽不住抖动。
“殿下。”肩膀一沉,柔软的毛峰蹭过脸颊,董琦儿柔声道,“仔细冷,吹了风,夜里又要咳了。”
陈望之拍拍掌心的麸子碎屑,笑道,“才不会。”
董琦儿道,“殿下早晨就坐在窗边,都一上午了,不如下来走走。奴婢让人打扫干净了前院的雪,君上嘱咐说,殿下若是觉得闷,可以多去太液池那边瞧瞧风景。”
陈望之听到“君上”二字,立时黯然,托腮道,“都三四天了,他也不来跟我说话。”
“殿下,”董琦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君上是君上,殿下这话可不能随意讲,被人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怎么,他不愿来同我说话么?”陈望之睁大双眼,浮出一抹苦笑,“我失忆了不是?上回他来,看我的样子,也跟那位沈大将军一样,愁眉耷眼的。说好了给我讲讲以前的事,自个儿却睡得畅快,根本不管我了。琦儿姐姐,”他扬起修长的脖子,“你们每个人,见了我都不开心我是个坏人么?”
董琦儿慌了手脚,扑通下跪,“殿下说的什么话!您怎么会是坏人!”
陈望之叹口气,“你起来嘛,我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快请起,”扶住董琦儿小臂,将她拽起,道,“那你看着我……你们为什么不开心?”
“殿下失忆了。”董琦儿眼角沁着泪光,“以前的事情,奴婢在后宫,其实也不知道多少。但殿下是大大的好人,还请不要胡思乱想。这身子才刚有了起色,您高高兴兴的,快快活活的,不比什么都强么?”
“你说得对。”陈望之从踏上跳下,将脚伸进丝履,“有吃的,有喝的,屋子里暖暖和和的,外面还有喜鹊,从清早就开始叫嚷,热闹极了。我没什么可难过的,就是他总不来瞧我。”
董琦儿抿了抿唇,“殿下是思念……思念君上么?”
“思念他么?”陈望之咬住指尖,“说不准。我就是想来个人陪我聊一聊,解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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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得怪俊的。”
自打四日前去探访了陈望之,宇文彻便一直心神不定。往常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毕的政务,如今两个时辰过去了,文书连翻都未翻一页。沈长平同贺兰方成互视一眼,以眼神相询,程清摇摇头,比个手势。沈长平到底位高权重,率先发声,出言道,“君上。”
宇文彻手一抖,毛笔掉落,朱砂在水磨青石上点出一颗红点,犹如泪滴,“啊,沈卿。”
“臣等观君上神色,想来今日操劳,君上不如休息几日?”沈长平说完,贺兰方成接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君上也才从黑水城回来,眼下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加上又快过年了……”年轻的将领搔搔额角,“您眼底下都是青的。”
宇文彻昨日几乎通宵未眠,翻来覆去,脑中尽是陈望之的侧脸。那日他本坐在榻旁,陈望之钻进锦被中,露出小半张面孔,目光灼灼。他张口结舌半晌,方结结巴巴道,“你以前,以前读了许多书。”
陈望之眼波流转,口角含笑,“真的?”
“真的,你、你喜欢坐在窗下,读书。”被下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掌,握住他的衣袖。宇文彻衣着打扮,依旧从西凉旧俗,窄袖短袍,与齐人宽袍大袖相异。“我喜欢读书?”陈望之摸摸他袖口的花纹,“可是现在我大约已经不识字了。”
“没关系,”宇文彻反手握住那只作乱的手掌,“我教你。”
陈望之道,“你坐在外面,不冷么?坐进来,继续讲与我听。”然而锦被温暖惬意,一股清淡香气,若有若无,似乎与白狐裘上的气味源于同种熏香。宇文彻糊里糊涂睡了过去,黑甜一觉,等到醒来不禁大惊失色,怀中身体绵软,除了陈望之还能有谁。
“朕,是有些累了。”宇文彻按了按眉心,沈长平面露担忧,又使他陡然生出“做贼心虚”的愧疚。在梦中将陈望之紧紧搂抱,毕竟虚幻,倒也罢了。可在现实中这样行动,绝对于理不合。且陈望之失忆,举止天真如孩童,武功尽废,即便不满也无力反抗,他未趁人之危。越发心虚,低下头,道,“二位爱卿,没什么事,你们先下去罢。”
如此折腾到傍晚时分,宇文彻郁结于肠,茶饭不思,兀自发愣。程清察言观色,近前道,“君上,不如宣章先生来?”
“啊,这个时间,不必麻烦了。”
“那个,刚刚肃王殿下那边的董琦儿打发了个宫女来”
“肃王?”宇文彻顿时来了神,“他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程清摇一摇头,“董琦儿说,殿下思念君上,天天念叨,不肯好好吃饭。您要是有空了,想请您过去瞧瞧他。”
“他想我了?”宇文彻一下站了起来,又觉失态,急忙掩饰,勉强淡定下来,道,“既如此,明日得了闲,我就去瞧他。”
“横竖君上晚膳也没用,看这辰光还早,您何不过去,一起用了晚膳?”
宇文彻恨不得立时赶过去,便道,“你说得对。”又问程清,“朕看起来是不是气色很糟?”
程清道,“君上龙虎神。”
“朕昨晚没怎么睡,也是巧了。”宇文彻踟蹰片刻,急急忙忙洗脸换衣服。夕阳已落,彤云压顶,雪粒细碎。他步子飞快,干脆自己打着灯笼。也不命人禀报,大踏步推开阁门,只见陈望之正守在一个博山炉前打瞌睡,脚边散着几颗黑白棋子,并一本书。
“……月奴。”宇文彻轻声道。
“你来啦。”陈望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却还笑着,伸出手,去抓他腰间配饰的玄色穗子,“刚还做梦,依稀梦到你了。”
宇文彻握住那只手,陈望之一哆嗦,“你的手,好冰。”
“你梦到我了?”
“好像是你。”
阁中燃着沉水香,程清带人退下,掩上门,于是一方天地中,只有他们二人。陈望之俯身捡起那本书,“你说我以前爱读书的?我让琦儿姐姐拿了本书来,读了没几页,字认识,可意思我不懂。读着读着,就困了。”
宇文彻坐下,拿过那本书,封皮上写着《道德经》三字。“我也看不懂。”
“我真的喜欢读书么?你们莫非在诳我罢?”陈望之起双腿,“啊,对了,琦儿姐姐说了我好多次,我见了你,是不是要跪下叩头?要说‘万岁’……什么的?”
“你不用。”
“我不用么?”
烛光映照,陈望之迷惑又愉快,“你对我很好。”
宇文彻心头一痛,“应该的。”
“那看来我是个好人了。”陈望之把《道德经》搁到一旁,“那我不难过了。我们吃饭罢?你饿么?”
“好。”宇文彻唤进程清吩咐。陈望之打开棋篓,将棋子一枚枚拾起,边拾边说,“你会吹笛么?”
宇文彻不解,“会。”
“我刚刚梦到,你坐在树枝上,冲我吹笛子。”陈望之拈着一枚黑子,“你还跟我说话了呢。可是说了什么,我一醒,居然全忘了。”
第12章
宇文彻道,“我会吹笛子。”西凉游牧为业,草原茫茫,人迹罕至,牧人便别一把笛子吹奏,聊以慰藉寂寞,故而几乎人人都会吹笛。久而久之,便有一种风俗,少年十五六岁时,若是见了心上人,便向她吹一曲,表示倾慕。那曲子没有名字,婉转沉郁,有边塞的齐人学了去,冠名《陇头歌》。
陈望之凭几托腮,怅然道,“可惜我不会。”
宇文彻道,“不会,没什么打紧。你想听人吹笛子了?”
陈望之淡淡一笑,道,“我想听你吹给我听。”
“那,下次,我带笛子来。”虽然宇文彻不喜歌舞,但宫中前齐的乐手尚有两班,现下命人去找一支笛子,不消片刻,也能寻出来。不过他自幼离开西凉,根本没怎么学过吹笛。他捧着奶茶,一面小啜,一面暗下决心,这次回去,每日定分出时间好好练习。就听陈望之道,“你喝得香甜,分我一口罢。”
“你……”宇文彻差点呛到,“上次,不是说不喜欢么?”
“你吃什么都大口大口的,我瞧着,就觉得饥饿。”陈望之面前摆着清粥小菜,俱是江南风味,他大病初愈,章士澄嘱咐多饮汤水,少食油盐。宇文彻犹豫道,“我这就剩个底儿,既然你想喝,就让他们再进一杯。”
“不必了,我就喝一点。”陈望之道。宇文彻屏住呼吸,将杯子递到他手中,陈望之伸出舌尖沾了沾,“……甜的。”
“可以加糖,放盐也行。”
“你吃的那是什么?”
宇文彻低头,“这个?这是奶皮子,你吃不惯的。”
陈望之摸一摸小腹,“是甜的么?”这个小小动作,他是无心,但瞧在宇文彻眼中,却是一阵刺目。“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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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语调不禁变了,陈望之抬起头,见他面色不豫,连忙说道,“我不吃你的奶皮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宇文彻道,“你想吃,都给你吃也不妨事。”
陈望之摇摇头,胆怯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话。”宇文彻没了食欲,“我吃饱了,有事先回去。夜里冷,你好生歇息,等有空了,我就来瞧你。”
“你要走了?”陈望之失望地垂下眼角,“你不跟我说会话了?”
“我”宇文彻走过去,摸摸他的肩膀,心中愈发酸涩,“下次,下次多陪你。”
无星无月,黑黝黝的台城,犹如潜伏在夜间的巨兽。
宇文彻怀着心事,回到太极殿。程清打着灯笼,不发一语。洁白的栏杆堆积了新的一层雪花,宇文彻立在风中,忽然道,“等等。”
第一次见到陈望之,也是这样一个风雪满天的冬日。
宇文彻被带进太极殿,带领他的西凉使臣用力按下他的脑袋。齐国君主陈玄高高在上,他长了一副刻薄寡恩的面容,颧骨潮红,颌下疏落落的胡须,更平添几分嘲讽。他声音嘶哑,宇文彻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他咬牙硬挺着脖子,终于昂起了头。
陈玄随意摆了摆手,像处理一件不称心的贡品。宇文彻又被踉踉跄跄地拖出太极殿,就在这时,他看到殿外的雪地中跪着一道单薄的身影。那是个少年,与自己年龄相仿,也就十来岁模样,青色衣衫,下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虽然已经冻得嘴唇乌青,但表情倔强,眼神坚毅,脊背笔直。
风打着旋儿,吹乱了少年的头发。黑发像一面不屈的旗帜,掩住了他的脸。宇文彻后来才打听到,那个少年是肃王陈望之,陈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因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忤逆”了父亲,所以受到责罚,在风雪中跪了几乎整整一日。
陈玄憎恶陈望之,甚至不加掩饰。
“明日,请章先生来。”抛下这句话,宇文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太极殿。
第二日午后,章士澄冒雪入宫。
宇文彻又是几乎一夜未眠,快天明时,方打了个盹。早膳中有那道奶皮子,他拿了一块放进热奶茶中,忽然眼前闪过陈望之抚摸小腹的动作,心头顿时一阵刺痛。
“……君上。”程清轻声道,“章先生来了。”
“章先生。”宇文彻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勉强挤出笑容,“朕连日睡不着,深思倦怠,怠慢了先生,还请见谅。”
章士澄长揖一礼,道,“臣观君上脸色,想来”
“朕身体无事,”宇文彻道,“朕请先生入宫,是想问一问他的病。”
章士澄了然,“他恢复得很好。臣细细观之,疯病似乎已然痊愈。但他的失忆,与疯病一样,乃是心病。”
宇文彻道,“这样说来,他也许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章士澄道,“君上圣明。”
宇文彻默然,忽然道,“那么请教先生,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还是同一个人么?”
章士澄皱眉,“这个……”哑然无语,半晌后起身下跪,道,“臣说不清,请君上恕罪。”
“先生请起,”宇文彻苦笑,“我、朕也是突发奇想罢了。朕少年时见到他,他不吃甜食,行事方正,不拘言笑。但昨日朕去探望他,虽然容貌未变,但他活泼了许多。”
章士澄道,“他失忆了,想来性格有所改变,也不是特别、特别”
“朕明白。”宇文彻冲程清使个眼色,屏退左右。陈望之身份敏感,体质特殊,章士澄料得他要问,躬身等着,谁料等了又等,宇文彻一个字也不问,不禁茫然,道,“君上?”
宇文彻攥着拳头,“章先生,您说过,虽然罕见,但在医书中亦有两性之人的记载。”
章士澄松口气,“是。”
宇文彻道,“那医书里记载的两性之人,能否生育?”
陈望之拥着锦被,安静望着博山炉冒出的缕缕白烟。
董琦儿捧了一碗药,轻手轻脚进来,道,“天放晴了,殿下怎么不去看喜鹊呢?外头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又要喝?”陈望之苦着脸,“不想喝。”
“章先生叮嘱的,若是不喝,下回来了,他就要生气了。”董琦儿柔声劝慰,“良药苦口。”
陈望之接过药碗,“不知为何,一见了这些汤药,我就有些怕。”
“殿下想得太多。”董琦儿往香炉里搁了一把沉水香,“喝药有什么怕的?”
“你说得对。”陈望之闭上眼睛,将药一饮而尽。
第13章
一日过去,陈望之眼巴巴地从早等到晚上,也没能等到宇文彻。午后阁子外一阵骚动,他急急忙忙跑出去,原来是程清带了几个内侍,送了许多绸缎、毛皮与金银玉器。陈望之斜依熏笼,怏怏不乐。董琦儿劝解道,“程清说了,君上今天忙得很,不得空过来。虽然过不来,还想着打发人来送东西。说是快过年了,给您做衣裳。”陈望之抖抖袖子,道,“我有衣裳穿,为何还要做新的?”喝了药,眼瞅着快到子时,才慢吞吞睡下。
第二日清早,尚未明天,董琦儿起来洗漱,发现陈望之已经醒了,坐在榻上,双臂抱膝,神情颇为憔悴。
“殿下。”董琦儿忙上前给他披上那件白色的狐裘。狐裘乃宇文彻所赠,陈望之甚是喜欢,夜间就寝,也要将其压在被上。“既然醒了,为何不唤我?”
“我做了怕人的梦。”陈望之缩起身体,眼圈微红,低声道,“我梦见了许多蛇,许许多多,追着我……”他抓住狐裘的丝绸系带,角落黑影重重,犹如群蛇,忽然灯花爆裂,烛光摇动,陈望之连连后退,颤抖道,“蛇追着我咬,我怕极了,可是躲也躲不开。蛇缠到我身上,要,要往我”
清晨的冷雾似乎沿着窗缝悄悄侵入。噩梦中,蛇鳞黏腻冰冷,蛇头高高昂起,争先恐后地要钻进他的体内。他拼命挣扎叫喊,期盼有人来救他。然而直到惊醒,梦中依旧只有他孤独一人。
董琦儿取了剪刀,将灯芯剃短。又点燃了几只灯笼,寝居内登时亮如白昼。“殿下莫怕,奴婢打小就知道,梦都是反的。”她半跪榻缘,柔声劝慰,“再者,台城内并没有蛇。奴婢在这里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谁说起碰见过。殿下许是睡前思虑太多,一会儿章先生要来,请他开些安神的方子,煎药服下,保证立时便好了。”
陈望之掰着手指,叹口气,“章先生要来?我又要服药。天下的药都苦得紧。”
董琦儿笑道,“药哪有不苦的?殿下一日比一日气色好,章先生不愧神医。再吃几服,等明年开春,想来病根儿就一并去了。”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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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之点点头,揉了揉小腹,忽然转忧为喜,笑道,“等我病好了,身上有了力气,想来就能做事了罢?你说得对,我想太多。琢磨那么多做什么呢?我饿了,吃了饭,就去读书写字。我手腕使不上劲,写的字歪歪扭扭,多吃几碗饭,不知会不会好些。”
董琦儿道,“殿下这样想就对了。”
陈望之跳下矮榻,“肚子咕咕叫琦儿姐姐,我想喝奶茶。”
巳时三刻,程清着人来报,宇文彻退朝,要同章士澄一道来阁子。
陈望之喜出望外,董琦儿道,“看,君上说了有时间来瞧您,这不就来了?所谓‘金口玉言’,是最准的。”
“可惜我都没写几个字。”陈望之撇撇嘴。他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无法控制手中小小一杆笔,明明想写道横,笔画却歪歪扭扭,犹如一条蚯蚓。想起梦中群蛇,他忍不住一抖,连忙默念,“不要想,不要想。”重振神,拍拍脸,不小心却把墨迹蹭到腮边。董琦儿笑道,“脸脏了!”取了手帕擦拭,正擦着,宇文彻推门而入,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愣住,道,“怎么了?”
“我写字,蹭了一脸墨。”陈望之小声道,不敢去看宇文彻的眼睛。宇文彻走到案旁,拿起那几页纸,“这是你写的?”
“我写得糟糕,你不要看。”陈望之正要去夺,看到董琦儿下跪行礼,恍然道,“对了,你是君上。”跟着也要下跪,被宇文彻一把扶起。“说过了,你不要跪来跪去的。”宇文彻接过董琦儿的手帕,温言道,“写字就写字,好好的,怎么弄了满脸花?”手托住陈望之的下颌,慢慢擦拭。陈望之白皙的腮边墨痕犹然,“我困了,揉眼睛,就……抹到脸上了。”
宇文彻见那几张字横不平、竖不止,实在不成字的样子,勉强可辨《道德经》起首几句,笑容不由僵硬。陈望之身为皇族,自幼观钟繇五表,一手字飘逸秀丽。“我说错话了?”陈望之眼神透出无措,“你为什么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宇文彻将手帕递给董琦儿,用拇指抿净陈望之唇角残留的墨点。“你写得很好,比我好,我吃了一惊。”
“你骗我。”陈望之把那几张纸团成一团,“说来奇怪,我手上使不出力气。我想让笔往这边,它偏偏去那边。你说讨厌不讨厌?”
“那是笔的毛病,你愿意写字,我送你新制的笔。”宇文彻握住陈望之手腕,“章先生给你瞧了病,我们就吃饭。吃了饭,你想睡觉也好,下棋也好,写字也好,我陪着你。”
陈望之圆睁双目,“真的?”
“嗯,快过年了……”宇文彻强作欢颜,“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陈望之的身体并无大碍,照着方子,删减几味,继续服药便是。陈望之欢喜,拉着宇文彻坐下,歪着头,道,“待我好了,就能做事情了罢。”
“月奴,你要做什么事情?”宇文彻心下有了谱,郁结稍解,“想出去玩么?”
“我给你做事。”陈望之摸摸手腕,“你对我这样好,把我留在宫里,给我请张先生瞧病,来陪我说话我想了很久,既然你是君上,你这样对我,想必我是你的臣子了。你不来瞧我,我心里就难过。所以我们关系很好,我对你很是忠心,是不是?”他一派天真,见宇文彻满面惊愕,误以为猜中,不由得意,晃晃脑袋,道,“琦儿姐姐说,开春了,我的病就好的差不多了。病根除了,说不定我全能想起来呢。”
宇文彻低声道,“你不是我的臣子。”
“不是么?”陈望之大失所望,“那你做什么把我留在宫里?”他眨眨眼睛,“难道,我们是朋友不成?”
宇文彻又是感慨,又是哭笑不得,“你眼下乌黑,夜里没睡?”
“昨日我等你来,等到半夜。”陈望之小心地靠到宇文彻身边,用手去勾他腰间的穗子,“后来睡着了,就梦到许许多多蛇,追着我咬,要钻进我身子里面去。我骇得大叫,拼命跑,跑不脱。”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连你也不来救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第14章
宇文彻回到西凉之时,陈望之已经带兵去往北疆。土浑汹汹南下,连夺齐国三州七城,最凶险的一回,甚至越过黄河,直逼建康城下。齐国一众贵族只会夜夜笙歌,听到兵败的消息,皆面如土色,瑟瑟颤抖,随陈玄龟缩于台城内日日焚香祷神。唯有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陈望之临危不惧,站出来召集建康周边的齐军拼死抵抗。在交战中,他左肩中了一刀,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但他泰然自若,指挥进退有度。土浑围城十日,后来,沈长平带兵自泰州包抄,土浑见势不妙,方悻悻退兵。建康之围既解,齐国军民无不对陈望之交口称赞。然而,肃王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战功受到嘉奖或晋封。建康街头巷尾,皆是替他打抱不平。陈望之不以为意,反而主动请缨,率军前去莫州戍边,以抵御土浑的进攻。陈玄对他的幺子简直厌恶至极,斥责他无故生事,但毕竟当时国中无人,最终允了他的请求。
那一年的春风似乎浸染着血和沙尘的味道。征兵的告示贴了一茬又一茬,走着走着,就能听到女子的哭声。宇文彻心情异常沉重,齐国日益衰落,西凉内乱,亦元气大伤。穿过小巷,粉墙枯枝,几蓬枯草在早春的风中左右摇摆。肃王府的后门紧紧关着,拍了几下,没人应,宇文彻便绕到正门。谁知好巧不巧,当头撞到了他最不愿见的人高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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