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这样的人,比如张掖郡的孙十万,乃是喝酒后将人打残的恶少年,从陇西流放至张掖,后来才加入他的使团。
那个酒泉郡的译者卢九舌,则专门替人夹带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会那么多种胡语,被关都尉逮到后恳求立功赎罪……
身处边塞的人,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谁都有一点不能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对手下的吏士们,该严时则严,该宽时则宽,不追究小过。
就在这时,夏丁卯挠了挠头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话来说……”
他笑道:“君食鸡子甚美,又何必识牝鸡乎?”
……
堂上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浅,却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傅介子琢磨着这话,笑道:
“吴副使,不必再追问这位夏厨佐了,吾等且先尝尝这些案上的‘鸡子’味道如何。”
讲真,吴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礼,傅介子早就不耐烦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虽然羊肉还是羊肉,鸡肉也还是鸡肉,却又与过去见的不太一样,闻着香味,却只能看着,迟迟不能动著,烦不烦?
吴宗年悻悻而罢,大家这才终于拿起筷著吃饭,因为傅介子以今夜要动身为由,让人将酒撤了,也不必举杯推让,众人都对准案头的饭食,吃得很认真。
今日的菜肴,确实与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实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里烤出来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说了,外焦里嫩,相比外头二三十人分一头羊,堂内七八人却能吃个够,十分过瘾,食至酣处,傅介子、苏延年,甚至连陈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独吴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夹着细嚼慢咽。
羊肉虽不错,但一向喜欢吃鸡的傅介子,更喜欢那盘鸡肉:一整只鸡剁成了块状做熟,看上去油黄鲜嫩,且入口滋味独特,与寻常的釜中焖煮不太一样……
只有夏丁卯知道,这道任弘专门点的菜肴,是先将花椒姜蒜放入滚油中煸出香味,加鸡肉大火猛炒至焦黄,再放少许的醋、葱白,转小火焖。等出锅后,有淡淡麻味的鸡肉不但喷香可口,还有浓稠的汤汁,简直是完美的下饭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点又长又薄的蒸饼,吸饱浓稠的汤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啬夫,夏啬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葱炒鸡子’,这鸡肉又是什么做法?”等风卷残云吃完后,东席的苏延年意犹未尽,如此问道。
徐奉德看向东席末尾的夏丁卯,厨啬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盘鸡!”
其实任弘最初教夏丁卯这道菜时,是不太愿意承认它是大盘鸡的:没有干辣椒、青椒,没有土豆,没弄到八角、桂皮,甚至连糖都没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酱来上色,总觉得味道差了点。
可当它出了锅,任弘品尝过后,却不得不承认,虽然配料不如后世丰富,但却已经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简便!
“这也太……”
吴宗年琢磨着这菜名,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名。”傅介子却十分欣赏。
“简单明了,不必拐弯抹角,这就是边塞吃食该有的样子。”
“傅公尝出来了!”
夏丁卯感觉遇到了知己,十分高兴,离席道:
“教老朽做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这样说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说?”
夏丁卯道:“任弘说,这道菜,虽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细。”
他抬起头,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庞,嘴角沾着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绝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将军之肴也!”
……
任弘一直觉得,两千年后,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讲究精细,完全继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点像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而西北菜,则是另一种风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优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里,暗含着一个地区的性格。
时间往前推两千年,还是边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样的场面,远征的将军、候望的戍卒、匆匆而过驿使们,没那么多闲工夫等庖厨做精致小菜,细嚼慢咽。
他们只需要量大管饱,盐味再重点就更好了,毕竟西北日头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这份总结,真是对极了傅介子这边塞老行伍的口味!
“将军之肴,说得好!”
对这说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绝了。
在傅介子看来,今日在悬泉置摆这么多筵席、案几、尊俎已是浪费时间。
就该盘腿坐于地上,端着一盘“大盘鸡”就着那宽大柔软的蒸饼,吃个痛快!
吃完后,一抹嘴,一砸盘,就该带着士卒们,持刃去干大事了!
他拍着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还需上路,不能饮酒浮一大白,但为了这句话,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鸡!”
此时宴飨过半,案几上,羊肉只剩下了骨头,盘中鸡肉和蒸饼也已食尽,可傅介子仍是觉得不够。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几个置卒端着一箩筐刚出炉的烤馕进来,这意思明摆着:“随便吃,管够!”
同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盘鸡也是绝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给傅介子等人示范了吃法:掰着馕蘸大盘鸡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滚圆。
方才的炙羊肉、大盘鸡,虽然对胃口,虽然傅介子出言称赞,但也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异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错,难道还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独见到烤馕,掰着吃了几口后,傅介子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是胡饼?”
吴宗年尝了一块后,觉得太干,不合口味,颔首道:“的确与西域城郭诸邦的胡饼很像。”
苏延年补充道:“但要比胡饼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许多,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历史进程,西域的胡饼要再进化两百年,慢慢向东传播,到东汉时,才能在长安成为网红食物,汉灵帝亲自为它袋盐。
至于眼下,西域胡饼的做法还不太成熟,哪怕在距离西域最近的敦煌,虽然蒸饼汤饼在坊市中已很常见,但烤制的胡饼尚未普及开来,只有西域胡商偶尔制作食用。
这次在西域又转了一圈后,傅介子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并未成型,此刻见到烤馕,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捏着烤馕,反复打量,越看越爱。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后说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这是今日来,第几次听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问坐在西席末尾那个披甲骑吏道:“奚充国,你方才出去查看,外头的吏士们,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国就是孙十万所说,在龟兹一弩一个,杀尽匈奴使者随员的骑吏。
“奚充国”,这是汉朝常见的名字,类似两千年后随处可见的“刘卫国”“川建国”……
毕竟从汉武时代起,汉朝上下便洋溢着浓厚的爱国氛围,是好男儿,就该以身许国!所以重名很多,朝中还有位刚被升为后将军的“赵充国”。
奚充国站起身来,向傅介子禀报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视,听说任弘出钱买了头羊,宰杀烤炙,以飨吏士,众人都吃上了炙羊肉,还有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问道:“吏士们没喝酒?”
奚充国道:“有傅公的严令在,就连最好酒的孙十万都没喝,其他人更不用说。”
“善。”
傅介子颔首,这任弘倒是很会来事,将自己随口一说的事,办得不错。
这荒凉的驿路,孤零零的悬泉置里,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数,仿佛是戈壁滩上一块隐约发光的石头,吸引着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头里藏着的,会是一块璞玉么?
看来,是时候好好会会此人了!
“腾个位子出来。”
傅介子下令道:
“请任弘入席!”
……
ps:汉朝人很喜欢在墓穴壁上画的《宴饮图》,稍后发在章说或书友圈里。
第16章 兵粮寸断!
当任弘步入堂中时,狼藉的杯盘已被撤下。
东西两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苏延年的期许,有陈彭祖、奚充国的打量,有吴宗年的怀疑。
还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审视!
迎着这些目光,任弘走到厅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悬泉置佐任弘,见过傅公,傅公让任弘招待诸吏士,眼下众人皆已饱食,正在传舍小憩。”
“听到音了,尤其是孙十万的呼噜声,这厮倒下便能睡着。”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团众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当,这宴飨也安排得不错,我听说,不论是羊、鸡、馕,这些新颖的吃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任弘看了一眼东席的上司和长辈,说道:
“是我与徐啬夫商议后,又由夏啬夫亲手所制,悬泉置的二三子,也卖了不少力。”
夏丁卯连忙道:“老朽无他才干,全凭任弘指点。”
“和下吏也没关系。”
缄默许久的徐奉德突然说话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筹办。”
任弘有些惊讶,夏丁卯当然会尽全力协助自己,但他没想到,徐奉德让功这么彻底,心里记下了老啬夫的好。
吴宗年闻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啬夫、夏啬夫所言,我这些年经过的置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没见过你这样能干的佐吏。”
“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敛手道:“过去悬泉置地处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贵客,常被督邮斥责,下吏身为悬泉置的一员,受啬夫之命,协助东厨,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想着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这些吃法。”
吴宗年摸着胡须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使犬守户,皆用其能。不过你如此全能,倒是将三者的活都做了。这么干练的佐吏,为何还没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邮失察啊,难怪你投笔出言,不愿再久事笔砚间。”
整个过程里,傅介子没有说太多话,只默默听着,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团的主心骨,是影响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这些菜肴虽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满足一时口腹之欲,于国事没有大的裨益,唯独有一样例外!”
傅介子道:“你说的,莫非是这烤馕?”
“他看出来了?”
任弘微诧,立刻道:“不错,这馕饼看似寻常,可事实上,却事关兵家大事!关系到大汉在西域的未来!”
……
听闻此言,吴宗年皱起眉来:“你这孺子,此物怎么就和军国大事扯上干系了?”
任弘道:“请副使听弘细细道来,我听闻,西域去中原绝远,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为寇,劫杀使者。出其南则乏水草。我听说,孝武皇帝时,汉使数百人去往大宛等国,竟因为乏食,死者过半……”
吴宗年微微颔首,对这一点,刚结束出使的使节团深有体会。
没办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广人稀,绿洲城邦之间,往往间隔数百里甚至千里!正所谓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备做饭条件,就只能用干粮来充饥了……
使团西出玉门,食物起码要撑到跨越白龙堆,抵达楼兰国,才能得到补充。
但还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对方身上,因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驻,故西域诸国畏匈奴甚于汉,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后院,更会勾结盗匪劫杀汉使!
所以使者的车后若不装足干粮,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脸色了。
任弘继续说道:“使者数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论数千、上万的汉军西出,更加艰难。”
“下吏去效谷县时,听曾随贰师将军参加过大宛之战,最后留在敦煌的老卒说,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道路遥远,乏食,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当时李广利奉汉武帝之命,带着六千骑及郡国数万恶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国都很害怕,各自坚守城塞,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
就这样一路损耗到了葱岭以西,大宛都城还没见着,汉军就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只跟上来几千人,饥饿不堪。李广利也怂,没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掷的勇略,就在大宛门口旅游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这样悲催的失败了,李广利带着不足十分之三的军队灰溜溜回到敦煌,气得汉武帝勒令其不得东过玉门--那时候的玉门关还不在敦煌,而设在酒泉郡玉门县,也就是后来铁汉王进喜大显神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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