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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而到了二次伐宛,汉军就吸取了教训。

    作为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过了:经过一年准备,汉朝倾全国之力,发十八万戍卒开发河西走廊,修筑道路,玉门关也挪到了敦煌西边,列亭障至罗布泊。

    接着,新征募的大军赶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驮着米粮,跟随李广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饭,吃完米粮吃牲畜。而西域诸邦见汉军强大,除了脑子没想清楚的轮台抵抗被灭国外,大多开城迎接,汉军顺利抵达大宛。

    不过尴尬的是,一年后战争结束,回程时粮食又出问题了。西域诸国人少粮少,难以供应汉军,所以李广利不得不将军队分成几波,从西域南北道分开回国。但因为官吏贪污问题严重,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身为西征军中一什长,傅介子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战死沙场是光荣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饿死在黄沙间!

    任弘道:“下吏听闻这些后,窃以为,这是因为当时汉军携带的干粮是糗糒(qiubei),实在不足充饥。”

    糗糒就是做熟后晒干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粮,但吃过小米的人都知道,这玩意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便是不经吃。

    体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动辄就是1石多,相当于后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干掉一公斤米,实在有些夸张,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这只是寻常饭量。

    近几十年来,随着关中、河西麦子面积增加,使团的干粮多了麦面,将麦子做熟后磨碎,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anba),加水搅拌成糊状,或搓成团吃。

    热量是比干饭团高不少,而且西域麦子比粟多,能随时购买制作,但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所以下吏便参照西域胡饼的做法,与悬泉置众人试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个推销员般,介绍起烤馕的利好来: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携带、存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损坏。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饱腹之感,不容易饥饿,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对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用嘴投票,证明了馕才是沙漠绿洲里最合适的主食。

    “悬泉置今日献上此物,傅公日后再次出使西域时,或汉兵西出玉门时,少不了千里行军,便可以此作为军粮!可解乏粮大患!”

    副使吴宗年已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任弘说完后,面色肃穆,腾地站起身来,对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团的处境,吴宗年再清楚不过,天马意外病死,主要任务失败,虽然在傅介子的独断下,他们在龟兹冒险斩了匈奴使,但能否将功补过犹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悬泉置遇到了烤馕,简直是瞌睡来了枕头!

    虽然吴宗年吃着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确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饼好,或许真的能作为军粮。

    使节团需要功劳,需要一切能说服朝廷的功绩!

    和任弘预料的一样,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这会却不急躁,只微微笑着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足食,足兵,这一点,我自然明白。”

    “但还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论断不迟!”

    ……

    在任弘看来,和书生味十足的吴宗年不同,傅介子确实有大将风范,先前天马物故而不慌,眼下骤然听说有一份功绩,却也不表现出惊喜。

    “难怪他能做正使。”

    在专程走到悬泉置外的馕坑边,看了完整的烤馕过程,又详细查看所需材料后,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确实很简便。“

    但又话音一转:“不过,此物虽然可口简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么长时间,足以充当军粮,还有待验证!徐啬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带上一筐馕,回长安路途遥远,不亚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长安汉阙之下,我就知道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来了!”

    言罢,傅介子又回头孰视任弘,露出了笑:

    “对了,你会骑马么?”

    “会!”任弘应道:“身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岂敢不习车马?”

    乖乖,幸好这半年里,任弘跟管着马厩的厩啬夫、厩佐学会了这两项技能。

    傅介子点点头:“善,日头离落山还早,离开前,再让众人多休憩一会,你随我出去转转吧。”

    “诺!”

    骑吏奚充国请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却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乌孙西极马,任弘则向厩啬夫借了匹普通驿马。

    牵着马出马厩时,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问傅公,这是要去何处?”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当年,我差点埋骸骨的地方。”

    “去贰师泉!”




第17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骑术还不错,只比我慢了半里。”

    两刻后,在悬泉置东南边数里外的山谷里,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会,气定神闲地看着刚刚拍马赶到的任弘。

    “普通驿马,比不得傅公的宝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骑术啊,他已经尽力了,有些羡慕地看着傅介子坐下的高头大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级仅次于汗血马的乌孙西极马。

    再看左右景色,这一路来,虽然也有绿洲点缀,但仍是荒凉的戈壁占多数,可抵达这火焰山中时,绿色却占据了整个山谷,胡杨林红柳肆意生长。

    原来,这儿竟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从火焰山悬崖上涌出,给死寂的戈壁荒山带来了生机。

    这便是悬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贰师泉”。

    本地有传说,说太初四年时,汉武帝的小舅子李广利伐大宛功成后返回,士兵军马渴乏,但左右却无一滴水。贰师将军李广利仰天长叹,激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后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荡而潺潺,随刀势飞泉涌出,众将士得以开怀痛饮。

    而且这泉水似乎有灵,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听罢却只笑道:“你觉得这传言是真的?”

    任弘摇头:“虽然那时候悬泉置尚未设立,但依我看,贰师将军恐无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据我来此观察,全指望祁连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悬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连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几乎没有,流上一里,便湮没于黄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大军若是选在春冬过境,光饮水都成大问题。

    “看来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错,吾等至此时,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边,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质清冷味甘,一如当年!

    “我当时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来的,否则,便要如他们一样,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对面,那儿数十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坟冢,便步行过去,对着它们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但他却发现,本该被风沙吹倒掩埋的胡杨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显然有人放置过祭祀用的东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积,仿佛神龛,又犹如祭坛。

    傅介子诧异道:“这是当年病逝于此的西征军袍泽,当时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谁来此祭拜过?”

    任弘拾起一颗石头,走到坟冢前单膝跪地,轻轻放到石堆顶上道:“徐啬夫一直让人得空过来就修缮祭拜,下吏常过来骑马取水,看见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颗石子。悬泉置穷,边塞也没有什么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为祭奠诸士卒的心意了。”

    做这件事时,任弘倒也什么深远心机,只是可怜这些葬身异乡的汉军将士。

    看看胡杨木上的籍贯,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最远甚至有会稽郡的……几乎遍布全国,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帝国的开拓付出了生命,却无人记得其名字,家人也远在千里之外,血食难继。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汉朝能够掀翻压在身上的匈奴,一举崛起为老大帝国,靠的不止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卫霍的将兵之道,更有这千千万万个汉兵的前赴后继……

    听苏延年说起任弘的豪言时,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献上烤馕,说其妙处时,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颔首。

    可这一次,面对这日积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动容,长叹道:

    “你年纪虽轻,却是有心了。”

    沉吟片刻后,却忽然问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说,大汉即将重返西域,是谁告诉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诉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悦:“胡言乱语!”

    也就傅介子出发前与大将军霍光密谈过,清楚帝国未来的计划。一般的边将军吏,如苏延年、陈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区区置所小吏,更何从得知?

    任弘却振振有词:“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当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败,又亡浞野侯赵破奴之兵二万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议都希望,能暂停攻大宛,专力对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却力排众议,认为只有先夺取西域,才能彻底断匈奴右臂,最终实现灭胡之业。若是连大宛都收复不了,则西域诸邦及乌孙、康居之属都会轻视大汉,归附匈奴!”

    “果然,自贰师将军伐大宛,引天马归汉后,西域多遣使来贡献,再也不敢对汉不敬。只是后来朝廷罢了轮台屯田,使者渐稀,经营西域的事业,才功亏一篑。”

    “如今朝廷时隔十一年,再度让傅公率众出使大宛,迎天马,我以为,这是将承绪孝武皇帝之策的讯号,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大汉,要重新经营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锐。”

    傅介子承认了这点,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战死袍泽的举动打动了他,接下来的话,不再拐弯抹角,而变得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听到,使团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确已听闻。”

    傅介子苦笑道:“当年在贰师泉边,第一时间能饮水的,不是吾等这群饥渴的兵卒,而是来自大宛的天马。当时贰师驭下失当,不少官吏贪污,在他们看来,普通士卒死了几百上千无所谓,但大宛天马,却一匹都少不得!”

    “可这次,我作为正使,却是连一匹活着的天马,都没带回来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所以在你看来,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后恐将受责,是不是应该同吴宗年一样,心中惊慌?”

    “而又遇到你献烤馕,可以作为功劳补过,则犹如绝渡逢舟,应该大喜过望才对?”

    方才在堂上,副使吴宗年听了任弘陈述后,的确很是惊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这厮,却安如磐石。

    看来事情没有按任弘预想中“雪中送炭”的剧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岂会与副使一般失态?”

    傅介子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为何不慌?”

    这是第二次考较么?

    “因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实在来贰师泉的路上,也在琢磨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杨林里一些多年前被抛弃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头,灵光一闪:“这次傅公虽未带回活的天马,却有死马骨!”

    战国时,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则耗费千金只买来一副千里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两匹千里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态度。

    任弘道:“这次也一样,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天马,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再探西域,拉拢亲近大汉的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还会归汉。”

    想明白后,他越说越顺:“而傅公在龟兹斩杀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汉的决心,也试探了龟兹等国的态度。故傅公虽亡两天马,但取得的成效,却远胜于天马带来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犷勇武,心却很细,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会因此责罚,所以才一点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尽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当年的博望侯张骞,他其实也未能完成联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却保持了臣节,探访了西域,让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虚实,有了断匈奴右臂的计划,故而加官进爵。”

    “如今的大将军是重实利而不重虚名的人,所以下吏以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问:“哦?这倒是奇了,你从未去过长安,更未见过大将军,岂知他是重实利不重虚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听闻,前年,御史大夫桑弘羊下狱诛死,但其主持的盐铁之政,现在不还在使用么?”

    始元六年,霍光发动贤良文学,借盐铁会议斗了桑弘羊。元凤元年,又一举诛灭了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盖主的谋反,又让丞相田千秋名声扫地,将政敌一举清空。

    贤良文学们顿时欢呼雀跃,满心期待着他们和郡国豪强们深恶痛绝的专卖制度,会一起被摧毁。

    然而,大将军霍光却只是废除了酒类官卖一项而已,天下盐铁官、均输平准照旧运转。

    由此可见,霍光,这是个极其务实的政治家,杀其人,用其政,虽然屯田轮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启用这方略,老霍绝不会有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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