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即便河西本就是优良的马场,这儿的马价也并不便宜,差点的劣马三四千钱,好些的良马则**千,甚至上万。
而若是来自西域的马匹,更是动辄两三万钱,像任弘这种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攒上几年才买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马,就跟后世第一次见面,就送你一辆车差不多,这车还是性能不俗的进口好车……
使节团的吏士们看向任弘的眼色都变了,卢九舌更是啧啧称奇:“我送那任弘十几颗安息芹种子,就心疼到现在,傅公却直接赠马!”
这份礼,实在是够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辞。
傅介子却定要他接受:“此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赠,齿岁尚小,和你一样,需在边塞风沙中磨砺,随我回中原,关在马厩里精心喂养反倒对其不利。”
任弘听懂了,肃然应诺道:“弘必不负傅公厚望,更不会忘了在贰师泉的约定!”
傅介子点了点头,便手持节杖上了轺车,与使节团众人一起,扬长而去!
“愿傅公早日归于汉阙之下!愿傅公来年开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边遥遥拱手,送傅介子等人离开,就像悬泉置过去二十多年里,送走的无数人一样……
等到傅介子行远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凑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傅公为何要送你马?”
“你与傅公在贰师泉聊了何事?”
“约定了何事?”
任弘捡着能说的简略一讲,末了说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两位长辈回悬泉置,回到坞壁的阴影下。
“当年孝武皇帝在位时,马邑之谋未发,期间匈奴又派人来请和亲,孝武皇帝让群臣议论,究竟是该继续和亲,还是应该与匈奴开战?”
“当时有博士狄山,认为和亲为便,他说兴兵动武会让中国空虚,人民困贫,为此,还与主战的御史大夫张汤当堂争论。”
“狄山善于狡辩,引经据典起来头头是道,还老是拿着孝文、孝景时的事说项,哪怕是张汤也难以驳倒狄山。”
这家伙,妥妥一个古代键盘侠啊!
“于是孝武皇帝问狄山:你说不动兵戈就能让匈奴降服,现在派你去治理边郡,可以让匈奴不进犯为盗么?”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错,但哪里有什么治郡之能?当然是连连推辞。”
“孝武皇帝却不放过他,继续追问问:“那一县呢?”
“狄山还是说不能。”
“孝武皇帝又问: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脱,又觉得区区一障,应是能管下来的,便硬着头皮领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个边塞上的烽燧,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犯,竟斩狄山之头而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朝中再也没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义道德,对匈奴无用。
“真是个蠢人,还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听完这个故事后,哈哈大笑,他最讨厌那些身居安定的内郡,却对在边郡辛苦戍守的将士指手画脚的文吏。
任弘摇头:“傅公说,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他们在长安时夸夸其谈,分析起大势来也头头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边塞后,就是另一回事。”
“无能、胆怯,当孤立无援,当陷入绝境时,先前被掩盖的一切,都一一显露,最后像狄山那样,不但丢了自己的区区性命,还有辱国威。”
任弘听完这个故事后,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甚至曾扪心自问:“我虽自视甚高,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网上打几行字,远比身体力行来得容易,要是现在扔给他一个郡、一个县,任弘觉得,自己绝对是管不下来的。
而傅介子便抛出了那个提议。
“傅公说,我年纪尚轻,见识已远超同辈,但要在西域闯出名堂,光靠言辞和智谋可不够,还要能吃苦,修武艺。他认为,我需要在军中磨砺一番!”
“所以傅公便与我约定,在他回长安复命的这段时日里……”
任弘抬起手,指着悬泉置以北数十里外的长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边塞,试任燧长!”
第20章 萝卜
“去军中试为燧长?”
夏丁卯有些惊讶:“君子年不过18,还未到服役的年纪啊。”
在秦朝,17岁就要入伍当兵,但汉朝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定在20岁。一来是因为战争并不频繁,二来是让男子有足够的时间娶妻、生子,毕竟远行服役,说不准遇上战争,“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几年,新帝继位,为了贯彻孝武皇帝轮台诏书里“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的精神,大将军霍光更是将傅籍推迟到23岁,算是很宽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门路,否则找不到参军为吏的机会。
任弘道:“傅公与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会向其推荐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汉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员的权力,甚至有人直接从白身被征辟为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个小吏做燧长这种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来,要试为边塞燧长数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时我还活着,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团里,便有我一个名额,但若是我运气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这世上,便又多了个似狄山般夸夸其谈,却能不符实,最后一事无成的教训。”
“这便是我与傅公的约定。”
“君子已经答应下来了?”夏丁卯也服过役,担心地说道:“虽说烽燧离得不远,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悬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却道:“年轻人吃吃苦,磨砺一下本领并无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别像老朽一样,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啬夫说得没错,我对此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发于州郡,将军必起于行伍,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更何况,燧长虽然也是少吏,秩禄却是比百石,与厨啬夫、厩啬夫等同,我若能当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禄比斗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着拴在马厩的那匹棕色母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压根没办法养活这匹傅公所赠的马儿。”
三人走到马厩旁边,有相马经验的厩啬夫已经将这马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让任弘自己找来木牍,将这匹马的名籍登记一番。
厩啬夫捏着马儿的嘴,查看其齿岁,眯眼看了一会后道:
“七月己卯,骏马监傅公所赠任弘私马一匹,騂馰,牝,左剽,齿四岁,高六尺五寸,上足,调习……”
任弘知道,汉初时经过秦末楚汉之乱,民生凋敝,皇帝的车驾都凑不齐相同毛色的驷马,列侯卿相常乘牛车。
但经过汉初几代人的恢复,养马业大力推广,至武帝七十年间,民间已是每个里闾都有养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劣马、母马的都不好意思参加贵族聚会。
于是,相马就成了一项大学问,为了准确描述马匹的特征,居然发明了几十个专用的词,比如“騂”就是浑身赤红,“馰”则是额头发白。
至于左剽,则是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厩啬夫将这马评价为上足,不过因年岁比较小,只适合日常骑乘,不适合干重活、上战场。
“5岁到12为壮马,这匹骍母马还得再长一长。”厩啬夫对任弘道:“来给她取个名罢!”
因为官私用马太多,所以为了方便登记,马主人一般会给马取个名,比如悬泉厩中的马,有名“黄爵”者,因其为黑嘴黄马而得名,有名“仓波”者,因马的颜色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马则叫“完幸”,是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见过叫“铁柱”的马……
他轻轻抚着这匹小母马,听傅介子说,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经过两次转手相赠后,母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递过来一根萝卜,这才大嚼起来。
任弘顿时大笑道:“就叫她‘萝卜’吧!”
“以后不管我的马如何更换,都叫萝卜了,我希望它们能一个口哨随叫随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欢给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萝卜。
厩啬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觑,倒也没深究,毕竟给马取什么怪名的都有。
不过,跟后世买得起车养不起车一样,养马也是需要一定财力的,以任弘现在的俸禄,刨除吃喝用度,估计全要砸在这匹马上。
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粮食的话,它一个月的食量起码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个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这马拖得就此破产。
到太阳落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萝卜没那么怕任弘了,但看着它不声不响已吃下肚的两斗麦豆,任弘也变得愁眉苦脸:
“只能指望早点去做燧长,多些俸禄,不然我可要养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悬泉置等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贾,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来送往,只有闲暇时才骑着他的萝卜,在丝路上绕两圈。
等待了数日后,苏延年和陈彭祖两人却再度来到了悬泉置,正要遇到任弘从外面遛马回来。
“苏君、陈君!”
任弘下马拱手:“莫非是已将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负责将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务圆满完成,苏延年脸上十分轻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陈彭祖跑腿,我便一同来了,正好混顿吃食。”
才几日功夫,苏延年就又馋悬泉置东厨的好菜了,说是吃了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简直味如嚼蜡。
言罢他看向一旁有些不乐的陈彭祖,笑道:“任弘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置所传舍里,陈彭祖大声喊过,若汉军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马……”
“好马配好鞍!我当时话没说完,傅公不是已经赠马了么,我难道还要跟他争不成!”
陈彭祖涨红了脸,大声纠正,在中部都尉处,通过傅介子与都尉的谈话,他们终于确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来几年的朝廷政策……
打赌一时爽,但事到临头,陈彭祖却又舍不得了,他可没傅介子那么有钱,好马随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马鞍……
说着,便不情不愿地将一副马鞍交到了任弘手里。
汉朝的确已经有软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坐垫。
从软马鞍到有鞍桥的硬马鞍,马具的进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走,任弘宁可多花时间适应,却并不打算加速这一进程……
苏延年取笑陈彭祖言而无信,说好的送马,变成了马鞍,陈彭祖则辩驳说这马鞍用料极好,起码值几百钱。
任弘倒是没有深究,心里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马就快将我吃破产了,再来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够了够了,还是快些说正事!”
陈彭祖让苏延年闭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郑重交给任弘,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来悬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悬泉佐吏任弘,为步广候官之下,破虏燧燧长!”
第21章 等待
从任弘接到赴任文书起,,就像送自家娃儿去读书工作的家长一样,将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为他准备了各种吃食:
主要是盐腌制后晒干的羊肉脯,以及这些天里,任弘和罗小狗鼓捣的各种馕:葱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卤馕没做成功。
“烽燧里的吃食,比悬泉置可差多了,简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边,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后,怎么做都觉得不够,夏丁卯最后想了个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县,请铁官帮忙铸口小铁锅,让人捎到破虏燧?”
虽然桑弘羊被霍光干掉了,但他在汉武帝时代一手建立的铁专卖制度仍未动摇,汉初时蜀郡卓氏等冶铁世家陆续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郡国皆有铁官。虽然敦煌不产铁,但也有小铁官,负责铁器的铸造和贸易,严禁私卖和流入塞外。
悬泉置的大铁锅,还是徐奉德利用人脉,借着铸釜的名义,让相熟的铁官工匠帮忙铸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铁锅来牟利,随着悬泉置好菜的名声渐渐起来,敦煌的达官贵人家里,大概都有意置办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贩卖是作死,只能从体制内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铁官里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对钱这么渴望,还是因为那匹能吃的马——好歹是西域的好马,单喂干草的话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掺些豆、麦之类,不知不觉,他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为什么没被傅介子赠马前,我觉得自己挺富裕的,现在多了一匹马,却觉得自己忽然好穷。”任弘欲哭无泪。
更让人牙疼的是,当任弘想让萝卜套辕拉车时,却被徐奉德、夏丁卯、厩啬夫三连否决:
“这么好的马,岂能用来挽车!?”
还是吕多黍主动请命,借着去效谷县安乐乡采买蔬菜的机会,帮任弘载一段行李。
任弘带的东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还有冬衣夏衣、捆扎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后便要入冬了,烽燧里虽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够厚实,能冻死人!我第一次去时就冻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给任弘展示他当年戍守时的纪念,谈之色变。
任弘离开的时候,整个悬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来相送,除了夏丁卯外,从喂马的厩啬夫、剥羊的厨佐罗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妈,守角楼的材官,舂米的复作,竟是人人都面带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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