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因为任弘当佐吏的这半年,大概是悬泉置众人最滋润的日子,不管是官吏还是复作,都吃到了不少好东西,任弘虽然读书识字,但对所有人,哪怕戴着枷锁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礼。
作为置啬夫,徐奉德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他拄着杖,望着长作揖的任弘久久无言,最后只扔给他一句话:
“到了燧里,可要好好做燧长,别给悬泉置丢人!”
任弘今天头戴黑介帻,身着皂缘黑袍,显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众人拱手:“腊祭时,我便会回来!”
回来,没错,在这陌生的时代里,他好歹有一个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觉,任弘已将悬泉置当成家了,这里有温暖的热炕被褥,有朝夕相处的众人,有他熟悉的每个屋舍,东厨的锅釜香气扑鼻,粮仓里的狸奴趴在房檐上,墙壁上的四时月令是他所画,堆积如山的简牍是他所书。
任弘自以为是幸运的,因为作为在这时代的第一站,悬泉置教会了他一样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悬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运的转机,等待历史齿轮转动的时刻。
“现在,我的等待结束了。”
但只要丝绸之路存在一天,悬泉置的等待,却将一直延续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里的众人,面貌朴实,衣裳简朴。他们都是一群无名之辈,是历史长河里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没有留下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他们的迎来送往,却是丝路得以延续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驿卒;远征异域的名将;手持节杖的汉使;为了和平与结盟,赶赴异域和亲的公主;带着异域特产,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来到汉朝的安息康居使团……
悬泉置众人夙兴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过客的身份使命,或许平淡无奇,或许惊天动地。
历史的脚步不会为悬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轻轻一点,便走向下一个目标。
而今天,终于轮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的时候,他数次回头,而悬泉置的众人也久久伫立在外面。
忽然间,戈壁上起风沙了。
悬泉置的坞堡在黄沙吹拂下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远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觉得眼角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
赶车的吕多黍问道:“任君,眼睛里进沙子了?”
“没有。”
任弘笑着抬起头:“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乐乡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别了吕多黍,租了辆驴车拉着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达中部都尉步广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误,破虏燧改为步广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两千石的都尉,还是比六百石的候官,当然没功夫见他这个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荐的。
还是老熟人陈彭祖负责带任弘去破虏燧赴任。
“真是晦气,前日就起了风沙,怎么今日还有。”
拍着身上的沙尘,陈彭祖骂骂咧咧。
任弘黑色的帻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层沙土,他一边驾驭萝卜绕开路上的碎石,一边道:“有劳陈尉史了,其实我自己带着文书,一路问着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陈彭祖却摇头道:“破虏燧路远,且远远望去,烽燧长得都差不多,再加上这天气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远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经走了两天,可从步广候官的治所到沿边烽燧,仍有四十多里路。
刚开始因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区,左右还能见到些农田人烟。这里有些河流,当地称之为西水沟、东水沟和芦草沟等,靠着水流周边的绿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垒,开辟广袤的农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驻扎于此,靠着屯田解决缘边戍卒的吃饭问题。
“苏延年便是在此带人屯田。”陈彭祖告诉任弘,屯田的部队一般是内郡来的服役人员,但烽燧的候望兵,则由敦煌本地人轮流充当。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这样才能烽火精明,尽心尽力,毕竟后面几十里,便是父母妻子,谁敢放胡虏进来?”
而烽燧,则建立在远离绿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着水吃完夕食后,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终于能隐隐看见了。
这道敦煌境内的汉长城,从古冥泽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门关外,东西长约三百公里,细细数下来,大概有120座烽燧。
陈彭祖一路上给任弘科普,说敦煌郡一共有四个都尉:阳关都尉、玉门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阳关都尉负责南方祁连山口的防御,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门、中部、宜禾则构成了北部防线,提防匈奴人窥边。
都尉之下,则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从西到东,分别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广候官、吞胡候官、万岁候官,其中步广候官辖烽燧最多,有20座,东西近百里。”
“破虏燧,则是步广候官最西边的一座。”
说着,陈彭祖气喘吁吁地指着高处,面露欣喜:“终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伫立在远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来几个月要奋斗的地方?
眼看太阳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马,因为烽燧都建立在高处,顺着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陈君。”
牵着马上山途中,任弘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悬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虏燧服役,我十天前还为他写信寄来,当时燧长尚在。”
“这才过了数日,却忽然让我来此继任?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
陈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数日前,破虏燧燧长离开烽燧,独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里追逐猎物,而后,竟就被人给杀了!”
第22章 破虏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来:“被何人所杀?”
总不会是被他的气运给克死的吧。
陈彭祖依旧语焉不详:“敦煌郡派令史来看过尸体,盘问了烽燧里的助吏、燧卒,但还是没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虏,或是越境潜逃的亡人盗贼吧,反正死得挺惨,身上衣物刀弓全给扒走了。”
“所以最后虽定了是‘贼杀’,但究竟是何人所为,尚未查清。”
陈彭祖不以为然:“每年类似的案子,在沿边烽燧没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说,那燧长死了倒也好,正为你腾了位子。”
陈彭祖今天送了任弘来赴任就算完成任务,当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任弘不一样啊,已是将这桩无头无尾的杀人案放在心里了,毕竟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于是任弘细细询问了陈彭祖知道的情况,包括令史验尸后的爰书内容,越听,任弘越是觉得蹊跷……
而随着他们靠近,已能将破虏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块风蚀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伫立于此,它由土坯夹红柳、芨芨草筑成,上窄下宽,高达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隐隐能看到个人影,此时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大声示警。
烽燧东侧有间小坞院,这是让燧卒们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们上到台地时,已有四人走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头戴赤帻,留着长须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着甲,手持兵刃:有一高个大汉,一个驼背老叟,一个瘦小青年,而始终守在烽燧上的那人虽看不清容貌,却手持硬弓,警觉地站在边缘,若来的是不怀好意之人,恐怕随时会挨一箭。
“陈尉史别来无恙!”
二人靠近后,领头的中年小吏认出了陈彭祖,这才放松警惕,过来见礼。
“这是破虏燧的助吏宋万,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广候官办事时与我认识。”
陈彭祖漫不经心地介绍,又指着任弘道:“这位则是新来的燧长,任弘!”
“新来的燧长?”
破虏燧众人目光都看向宋万,任弘穿着燧长的制式细麻绛袍,现在更证实了身份,而宋万原本笑着的脸色,顿时塌了下来,但还是勉强朝任弘拱手:“下吏见过燧长。”
任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礼道:“任弘年轻,初来乍到,还望宋助吏多多指点。”
他目光看向其他几人:“这几位又如何称呼?”
宋万遂一个一个指着过去,首先是那驼背的老叟:
“钱橐驼,敦煌县人,年岁四十有九,燧中最为年长,平日里是负责造饭的养卒。”
钱橐驼笑着见礼,一双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后停在了他身后的高头大马上。
然后是瘦小青年:“燧卒尹游卿,敦煌县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为年少,会缝补衣裳。”
尹游卿大概是燧里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诺诺。
轮到高个大汉时,任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广粟,效谷县西乡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脚步,笑道:“吕广粟,汝兄吕多黍在悬泉置做事,还让我捎带一件冬衣过来。”
这吕广粟与吕多黍虽是兄弟,但却一个高大一个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额头。
“我听这名熟悉,果然是悬泉置的任君!”
吕广粟刚才还抿着嘴,这会笑逐颜开:“上个月回家,家兄还与我提及任君,说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连往日里寄来的信,也是任君帮写的。”
任弘道:“数日前还写了一封,我听说前任燧长不幸身亡,可有人帮你念信?”
“在燧中负责养狗的张千人帮我念了。”吕广粟说话间,宋万脸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识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劳。难怪陈彭祖必须跟自己来,否则赴任文书都没法交接验证。
他又抬起头,指着燧上站岗那人道:“你呢?如何称呼?”
那守燧的汉子,长了一张圆饼脸,细细的眼睛,有点异族的容貌,头发没有扎髻,而是辫发,让任弘有些警惕。
驼背的钱橐驼倒是很殷勤,呼唤道:“赵胡儿,快下来拜见任燧长。”
燧上的赵胡儿却瓮声瓮气地说道:“老燧长说过,墙上必须留人看着。”
钱橐驼呵斥他道:“赵老燧长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要听新燧长的!”
赵胡儿却无动于衷,吕广粟解释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赵胡儿是胡父汉母,从匈奴逃出,被老燧长捡了回来,收养长大。后来老燧长死了,赵胡儿就一直留在破虏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长的人了,他善弓术,还会追踪脚印……任君,我这就上去将他拽下来。”
才一会功夫,吕广粟就已经以任弘手下第一马仔自居了。
任弘却制止了他:“赵胡儿说得对,墙头是得随时有人候望,我给二三子带了些吃食酒水,待会夜食烤火再相见不迟。”
众人一听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独宋万默不作声。
陈彭祖这时候问道:“怎么就五个人?满员应该九人才对。”
“有二人外出巡视天田未归,又有二人……”吕广粟看了一眼宋万:“去敦煌郡府办事。”
“是这样。”任弘没有细细盘问,他虽是新官上任,却也不客气,立刻就吩咐开了。
“吕广粟,钱橐驼,有劳汝等将我这匹马儿,还有租的驴车赶到马厩。”
“尹游卿。”任弘又喊了那个青年:“你带陈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带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罢?”
“诺。”宋万在前带路,将任弘、陈彭祖引入坞中。
而牵着马的钱橐驼则看着任弘的萝卜,想伸手去摸摸却差点被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来,啧啧称奇:“高头大马啊,起码值一两万钱,这任弘能置办好马,又如此年轻就做了燧长,广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吕广粟故意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听阿兄说过,这位任君,虽是官吏,却极其爱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捣吃食,你等着罢,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来了!”
……
虽然也叫做坞,但破虏燧的坞,大概只有悬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见方,相当于一个小四合院,它与烽燧连成一体,有堠楼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阶级,直通燧上。
而坞内共有八间房,东墙两间是厨房和粮仓,任弘进去看了一眼,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宋万说,每个月从步广候官运一次粮,厨房里虽也有个灶,一个釜,一个甑,但比起悬泉置简陋了许多。
西墙两间是积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里烧饭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须确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里,有十个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虽然戍卒衣物自带,但甲兵却要由候官分发,任弘的甲便刚领来。
这些甲兵每一样都记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这东西在每个燧,每个武库都有,相比于东海郡武库那种动辄两百万件的甲兵数,破虏燧不过数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剑5,刀5。此外还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装十个人,绰绰有余。
任弘让宋万点了灯,一一翻看查验询问,确保一件不少,而看着任弘翻阅简牍,宋万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
若非自己不识字,这燧长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钉钉,也轮不到这小孺子来做啊,这样一来,给西候长的贿赂,全打水漂了,还不好去追究讨要……
这时候任弘合上简牍,笑道:“甲兵都齐全着,但我有一事要问问宋助吏。”
“燧长但问无妨。”宋万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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