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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经过这几日的事,刘贺已意识到,在拿到天子剑前,他仍只是昌邑王,号令不动任何人,任弘方敢蹬鼻子上脸,遂咬牙道:

    “郎中令放心,等寡人登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你重新召回,第二件……便是让那任弘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

    “万万不可!”

    龚遂大惊,因安乐不在,才有机会说以下这些话:

    “臣倒是认为,西安侯没有恶意。”

    刘贺不解:“这还没恶意?他非但对寡人不敬,口出狂言,还因为小事逼死了陪伴寡人十多年的忠仆,寡人看,他就是恨屋及乌,因为安乐与其祖有仇,便想阻挠寡人顺利继位!”

    龚遂摇头:“西安侯若真这么想,便会故意让善将女子运入馆舍再发难,并将事情闹得天下皆知,而不会如今日这样适可而止。”

    “春秋时,司马穰苴拒绝齐景公夜饮之邀,非不敬其君也,立表下漏杀宠臣庄贾,非不忠于齐也,只是因为刚直。西安侯功勋赫赫,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与司马穰苴颇似,此社稷之臣也。”

    还有些话龚遂不敢说,后齐景公听信谗言,将司马穰苴罢黜,未几抑郁发病而死,而国人因此悲愤,不爱公族,反附田氏,遂有田氏专权代齐之事。

    龚遂是忠诚的,只能赶在自己彻底离开刘贺前,为他安排好以后的事。

    “故大王登基后,一定要褒奖重赏西安侯!”

    刘贺默然不言,龚遂知道年轻的王性子直,想法也简单,还是过不了心里的坎,遂低声劝道:“大王还记得先前做的怪梦和昌邑宫中出现的怪事么?”

    刘贺颔首,那些事让他困扰了很久,也不知是御女太频繁眼花了还是真的:他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后见熊出没于宫中,然左右皆莫见,又有大鸟飞集宫内,王榻上更出现血污的痕迹!

    这年头,当然没有走近科学一点点探寻真相,众臣都只认为是异相。龚遂和夏侯胜曾一一为刘贺分析过,分歧只在于,龚遂认为这是昌邑亡国之兆,夏侯胜则推演阴阳,觉得昌邑宫空,是昌邑王或将移往他处。

    如今看来,似乎是夏侯胜的推演更接近些,但龚遂仍坚持己见。

    “在昌邑时,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悦,虽然有所改观,但没几日就将伴读的儒士轰走,依然亲近群小,渐渍邪恶之习。”

    在龚遂看来,这位年轻的王本性不坏,起码不像江都王刘建那般禽兽行,或者学胶西王,杀戮劝诫他的大臣,每次都是讷讷认错,只是没耐心,几日后又我行我素了——少年人谁不是这样?

    “这趟入长安典丧,其凶险臣与王中尉也都为大王说明过,然大王仍没放心上,以至短短数日,西安侯就揪住了大王两件过错。等进了长安,会有先前百倍的眼睛盯着大王的一举一动,他们恐怕就不会如西安侯一样,轻轻揭过了。再这样下去,大王能否继位,还是未知数。”

    “此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接下来该怎么做,大王宜深察之!”

    放在昌邑时,刘贺嘴上应诺,心里肯定不以为然,哪家诸侯不这样,哪有龚遂、王吉说得那么夸张?

    可这几日来,这个从小到大都顺顺利利,从来没被社会毒打过的青年,第一次遭遇了挫折和亲近人死在面前的痛苦。

    原来世上的事,并不总是如他心意啊,更担忧的是,连一区区列侯都敢对他如此不敬,更何况龚遂、王吉频繁提起的大将军霍光?

    这趟入京,莫非真如夏侯胜算的,大臣运柄,福祸未知?

    他有点怕了。

    刘贺严肃起来,朝龚遂作揖:“这次寡人一定听龚公和王中尉的话,继位之前,加倍小心,不会再给任弘挑出错来!”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82章 母后
    “昌邑王在鸡鸣前后抵达灞上,新上任的大鸿胪便乐成郊迎,主管车马的奉车都尉金赏奉上天子的乘舆车。”

    虽然丙吉年纪不小,来回跋涉后满脸疲倦,仍将过去十多天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霍光,如今已说到刘贺入京的表现了。

    “昌邑王贺称自己只是诸侯,不敢受,再三推辞后,按照大将军的吩咐,按照皇太子规格的舆车接他入京。刘贺只请求大鸿胪,让已引咎辞官的昌邑郎中令龚遂同行入长安,大鸿胪允之。”

    “天明时分,车队抵达广明东都门。”

    长安城区之外,还有广袤的郭区,所谓一百六十闾,起码一百五十个里闾在郭区中,东郭区也有墙垣和大门,称之为东都门。

    “广明”则是广明苑,丙吉知道,卫太子之子,即所谓“史皇孙”刘进以及他的妃子王夫人,安葬于附近。而史皇孙的儿子,皇曾孙刘病已,还是婴孩时系于郡邸狱中,恰巧丙吉便是廷尉右监,管理监狱。

    他同情这孩子无辜,挑选了两个女囚徒,命令她们轮流护养刘询,花钱为他治病照顾,如是数年,直到获得大赦出狱为止。

    这件事是个秘密,丙吉从来没对人说,但他一直记得并关注着那皇曾孙,反倒是自称小时候同样系于郡邸狱,受过他恩的西安侯任弘……

    丙吉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眼下,他专注于将事情一五一十回禀霍光,句句属实,因为丙吉知道,大将军在征王使团里安排的眼睛,可不止他这一双。

    但语言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语气说出,强调不同的部分,给人的观感完全不同。

    “龚遂步行于昌邑王车下,一看到东都门,便下拜道:‘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

    “昌邑王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在车上大哭起来,然哭而无泪,声音沙哑。”

    “昌邑王就这样干嚎了一路,等进了长安城,将到未央宫东门苍龙阙。龚遂又说,昌邑国的吊丧帐篷在阙外驰道北,离此不到几步,大王应该下车,向着宫门面向西匍匐,哭至尽情哀伤为止。”

    “王贺如是照做,眼下待在昌邑国长安邸舍处待诏,龚遂仍以门客私从身份跟随。”

    霍光听罢,给了第一个指示:“龚遂既因驭下无能而请罪,为何还能待在昌邑王身边?让廷尉将他带走审讯,按照律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在意昌邑王。”

    根据丙吉所见所闻,这昌邑王最初确实如其相安乐上禀朝廷奏疏里说的“清狂不惠”,虽然明面上只被任弘揪出来两个错处,但在丙吉这样的老吏眼里,起码能罗列二十条罪过。

    但都是小事,霍光不打算追究计较,值得注意的是,在弘农被任弘吓唬一通,死了亲近的大奴后,昌邑王一改先前做派,变得谨慎起来,对龚遂言听计从,礼仪上不敢大意。

    霍光不希望君主太聪慧,但也不愿他是个不识大体给中朝添麻烦的,现在的昌邑王倒是还行,起码像个会听话的,符合霍光心中垂拱之君的形象。

    没有比昌邑王更符合大汉和霍氏公私两利的人选了,那就凑合着用吧,还能换不成?

    霍光抬起头:“任弘何在?”

    “按照规矩,向光禄勋回禀复命后就匆匆归家了。”丙吉道:

    “听说其妻乌孙公主已临近产期。”

    霍光颔首,任弘还是有弱点的,那就是情,为了与乌孙公主的情,不惜拒绝了他女儿,换来了一年的闲置,恐怕不好受吧,呵,让你当初满脑子都是长腿胡姬。

    而霍光又给他一个“护羌校尉”的职务,同样无兵无权,但任弘硬生生做出了成绩。

    没兵?自己说服太守,募当地民众入伍,招纳小月氏。没权?自己创造,一举解决了河湟羌乱,金城属国设立后,不专门设置都尉,而归护羌校尉管辖,地位较以前有所提高。

    霍光明白,他们这样的人,尝到权力的滋味后,再想放下来,可就难喽,所以任弘才如此急迫地与昌邑王结怨,用斩断退路的狠招,来向自己表忠心:

    “我连未来天子都开罪了,除了大将军,还有谁能庇护我呢?”

    确实,随着对他以“卫霍”视之的大行皇帝驾崩,任弘只能回头,回到大将军这。

    一招妙棋试探了两个人,霍光十分满意,甚至还有些自得。

    “昌邑王可承大统,让大鸿胪立刻安排,让他明日入宫谒见大行皇帝灵柩及皇太后,先立为皇太子。”

    至于任弘……

    霍光阴沉了多日的心情似乎有些转晴的迹象,暗道:

    “下半年击匈奴救乌孙,此子还要出大力,是时候给他一点实权了。”

    ……

    这一日,仍是在未央宫前殿,百官会临,位定,谒者引昌邑王当御坐殿下,北面。御史大夫蔡义站在刘贺西北,东面立,开始读策书。

    “《春秋》之义,有嫡立嫡,汉制承爵,若无子,传嫡孙。今大行皇帝无嗣,孝武皇后嫡孙昌邑王贺,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宜继大统。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皇太后之懿诏,昌邑王贺立为皇太子,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策书念毕,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亲持皇太子印绶,东向授刘贺。

    这不是刘贺第一次见霍光,他六七年前也有一次入朝觐见,只是当时年纪小,满脑子都是玩,根本没印象。

    而今日就不同了,面前的人,就是王吉、龚遂们提及都要小心翼翼的权臣,自己能不能当皇帝全凭他心意。

    此时看着霍光缓缓走来,刘贺第一反应就是:

    “好矮!”

    霍光起码矮了他一个头,容貌也不出众,除了双眉间距有些宽,其余都很普通的样子嘛。

    但按照对龚遂的承诺,刘贺还是放低了姿态,躬下身子,恭恭敬敬接过霍光递来的印绶。

    霍光打量着刻意弯腰,好让他能够平视的刘贺,目光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沉声道: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邦,太子可以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哭踊如礼,尽孝子之仪了。”

    “谢大将军!”

    刘贺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但又感觉有些奇怪。

    “执掌天下权柄的大将军霍光,看上去挺和蔼的嘛,说话轻声细气,还这么矮小,哪有别人形容的那么骇人。”

    相比之下,那个声音贼大,三番两次朝他吼的任弘似乎更可怕可恨些。

    刘贺太年轻,不懂有人凶在外表,有人凶在内心,在他面前不卑不亢,能直犯君颜的西安侯现在见了霍光,比谁都乖巧。

    这一迟疑,原本刘贺答应龚遂,接过印绶后要自己加点戏,就对着霍光再拜三稽首的流程,竟没来得及做了。

    “不做也不碍事吧。”

    刘贺懵懵懂懂地跟着礼官走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开始痛哭,还要边哭边顿足。

    虽然迫不得已,让昌邑王以外藩入承宗庙,但宗法辈分不能乱,昌邑王要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经过被册封为太子,认比他只大三岁的刘弗陵当父亲。

    从此以后,刘弗陵才是刘贺宗法上的亲爹,而昌邑哀王则只是血缘上的假爹。

    百官都盯着这位“皇太子”的一举一动,昌邑王虽然放任悠游,性情跳脱,可诸侯皇室礼仪是从小就学的,也算“贵族底蕴深厚”,尽管他是个差生,但被礼官引导着也能照做个七七八八。

    等刘贺哭了半响,脚都跺疼后,三公升阶上殿,仪式才算结束。认完爹还要认妈,刘贺又得绕过灵柩,来到“皇太后”上官氏面前拜谒。

    刘贺身边不缺漂亮女人,可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新脱俗的:

    只见上官澹头上是素白麻带,身上月白葛袄,玄色披麻,着白素裙,跪坐在灵柩旁。其容貌眉弯柳叶,脸上不施粉黛,神情哀伤,因为长期服丧少食,下巴越发显得尖俏,清洁若九秋之菊,人见皆怜。

    但即便是斩衰丧服,故意盘起的成熟发式,也遮掩不住她十五岁妙龄少女的稚嫩,刘贺跪拜于她,身材娇小的她亦伸腰还礼,叫刘贺眼睛都快直了。

    好歹忍住,连忙低头看大殿地板,心道:

    “皇太后好容貌,还这么年轻就守了活寡,真是可惜,可惜。”

    身后有无数双眼看盯着,面前则是刘弗陵梓宫,刘贺再不着调也不敢当众失礼,只能压着心里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将头低低稽下去,叫了比他还小些的俊俏少女一声……

    “母后!”



第283章 既寿永昌
    广陵国位于后世江苏扬州,南边挨着大江,河流纵横,湖沼密布,此时仍非富庶之地,种的是稻谷喝的是鱼羹,方言风俗近于东楚,而与关中截然不同。

    一些在中原已经渐渐式微的古朴信仰,籍此继续扎根在扬州要服之地上,故广陵巫鬼盛行,楚巫和汉武帝时流行的越巫在这杂糅。

    五月底,在广陵城外一处隐秘的园囿中,一个秘密仪式正于此举行,虎背熊腰,能与狗熊格斗的广陵王刘胥,此刻却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眼中满是敬仰。

    六十四个童男童女在篝火外围舞蹈,边跳边摇着铃铛,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迈的女巫,此乃楚地著名的巫者李女须,正在不断地打摆子,抖了许久后忽然两眼往上一翻,大喊了一声:

    “孝武皇帝上我!”

    话音刚落,童子巫女们纷纷撞钟击鼓,弹奏丝竹,又吞刀吐火,使周围云雾缘绕,流光电发,在这氛围烘托下,李女须的嗓音从尖细的女声变成了老叟低沉的声音,一时间灵谈鬼笑,飞触挑袢,酬酢翩翻。

    而刘胥将头低低稽了下去,这表明孝武皇帝的鬼魂已附体于巫女身上,他让亲随立刻将准备好的牛杀了,然后便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类似的仪式,在广陵国其实做过许多次了。广陵王刘胥作为汉武第四子,一直认为先帝临终时让幼子刘弗陵继位不合常理,没少与他同母兄长燕王刘旦眉来眼去,甚至约好过刘旦起兵之日,刘胥也立刻响应:

    “敝国虽狭,地方三百里;人民虽少,精兵可具三万。弟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并楚王刘延寿兵。因定梁宋,与兄长会于洛阳,共入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

    可这兄弟俩全然没当年吴王刘濞的胆量,燕王是嚷嚷造反数年,但直到被霍光派去的使者赐死都没敢动一兵一卒。而刘胥就更不行了,始终观望,终于忍不住时请巫师占卜,被告知兴兵不利,便悻悻而罢,事后还安危自己:

    “天子无子,只要他死了皇位就自然轮到我,没必要冒险。”

    于是刘胥便找来李女须,这老巫婆很擅长降神,让孝武皇帝附身,将刘胥小时候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他屁股上有块胎记都知道,又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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