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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88章 豺狼当道
    离了尚书台,任弘琢磨着霍光最后一句是何意。

    说起来,上官桀虽然是为汉武帝撑伞养马起家,可也是有军功的,曾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是见识过葱岭以西异国风情的男人,郁成一战立了功勋,还曾逼退康居国援军。

    他后来作为骑都尉平马通、马何罗之乱,乃是霍光亲家外加同盟,最初二人极其亲爱,在汉武帝驾崩后共同执政,每逢霍光休沐,上官桀代为主事。

    只是上官氏翅膀硬了之后想要单飞,先送上官皇后入宫打算慢慢控制皇帝,见刘弗陵对霍光极其信任后打算另起炉灶,与霍光的政敌桑弘羊勾结,不仅仅要刺杀霍光,还欲将燕王刘旦推上台,企图改变权力格局。

    “他莫不是暗指,我想要将砝码压在下一任天子身上?”

    任弘不得不多想,霍光莫非已经看透自己的计划了?

    该布置的都已布置,刘贺究竟能不能当满27天皇帝任弘已不关心了,看来等孝昭皇帝葬礼后,自己得乘着去凉州募兵,溜出去一段时间。

    正想着时,轺车外却传来一阵喧嚣,抬头一看,他们已出了未央宫,在前往大司农府的路上,路过东市口时,却见这挤满了人。

    东市是汉家杀人的场所,当年晁错就在此朝服腰斩,可一般都要在秋冬行刑啊,秋决未到,怎么就要杀人了?

    让人一打听才知道,既不是杀那些为孝昭皇帝病逝背锅的儒生他们已于上个月扛着桎梏踏上漫漫征途,去西域传播文明之光去了。

    也不是斩安乐,安乐罪不至死,只扔在郡邸狱受苦。

    今日破例开斩,却是因为苍龙阙**中表现出众而被任命为“守京兆尹”的赵广汉要在此立威。

    帮任弘经营香铺,负责蜀中茶叶采买等事的卢九舌也在这看热闹,见到任弘后过来作揖,告知他前因后果。

    “还不是因为修平陵惹的祸。”

    平陵是刘弗陵的陵墓,从他继位不久后就在修,只是孝昭皇帝轻徭薄赋,没事就大赦刑徒,减少徭役,陵墓也从简,所以修三天歇两天,直到他忽然驾崩时都尚未完工。

    皇帝忽然没了,平陵的工期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是大工程,自然少不了油水。

    “新丰人杜建,君侯知道么?”

    任弘摇摇头,卢九舌道:“杜建官虽然不大,却是老吏,与宫中尚书台的中黄门都有结交,在长安豪侠圈子里更是个有名的人物,此人便利用职务之便贪腐。”

    替孝昭帝皇帝修陵起封土,要用大量的沙土,租用民间的牛车。京兆掾杜建就负责租车之事,拉沙土肯定是有利润赚的,长安九市造车租车的商贾遂纷纷竞争,杜建就卖名额,一个名额十万钱,卖了三十个,三百万轻松进账。

    卢九舌咂嘴道:“我替君侯卖香料,半年净利润也才这数啊,而边塞将士出生入死,斩仈jiu个羌人大豪的头才能得三百万,这些官吏,钱来得真轻松,呸!”

    “此事被察觉后,暂代京兆尹的赵子都警告杜建,要其退回赃款,然杜建当面唯唯诺诺,背后不思悔改,遂被京兆尹逮捕归案。”

    这不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任弘颔首:“敢在天子陵墓里牟利,确实该死,为何要提前处决?”

    卢九舌道:“求情的人太多了,人还没押到牢里,为杜建求饶的人便将赵京兆家踏破了,这其中有宫廷里的黄门,有名门豪强,也不乏官吏。”

    “然赵京兆拒不见客,杜建的族人门客恼羞成怒,放话出来说要劫狱!”

    虽然有些夸张,但这确实是长安五陵风俗,四方移民汇聚于此,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个个都有背◇零零看书网◆景,极难管理,所以历任京兆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官,再加上国丧期间治安也有动荡,赵广汉是临危受命啊。

    卢九舌道:“赵京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尽知杜建门客主谋者居所身份,直接派小吏登门告诉他们,‘若敢如此,必灭汝家’!”

    这一吓唬果然有用,今日杜建提前问斩,围观人潮如堵,其中或许真混杂着一些杜建的门客族人,却无一人敢冒头,那杜建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老叟,被押上来问斩时竟面无惧色,只是大笑道:

    “好一个‘灭家京兆’,但赵广汉,你当真以为我死了,长安的天就清朗了?豺狼居于庙堂之上,汝等自诩循吏,捉的却是在野捡食的狐狸!“

    京兆尹赵广汉今日头戴獬豸冠,一身黑衣,闻言指着杜建道:“你贪了三百万钱,相当于三十个中家之产,这也是算捡?杜建,你现在招出‘豺狼’还来得及。”

    杜建手上脚上都是伤痕,显然是受过酷刑,但却大笑:“不说,只死我一人,若说了,吾家必族!更何况,就算我说出来,汝等敢抓么?”

    言罢闭目不言,趴在地上等死,赵广汉叹了口气,一挥手,斧钺扬起,头颅斩落。

    百姓和往常一样纷纷叫好,其尸体弃市三日,杜建党羽莫有敢近者。

    任弘看完了全程,守京兆尹赵广汉确实一脸正气,可杜建临死前留下的话,又是何意?

    任弘摇了摇头,长安水深且浑,哪怕是他,也只看得清其中的一小片。

    离开了东市,抵达大司农府,任弘此来,却是要找田延年商量后勤补给之事。

    他这骑都尉率领的是偏师,得自己去河西四郡募兵,并管着小月氏义从骑,差不多有五千的兵额,虽是募来的杂牌军和义从胡,可人马都得吃喝。

    任弘算了笔账:一个人一月至少一石粮,一匹马一个月四石茭藁,一个月就是五千石粮食,两万石茭藁。他们是作为前锋先在酒泉驻扎,距离真正出塞开战还有几个月,加起来是一笔巨额的开销了,募兵的钱帛说好由水衡都尉出,可军粮后勤却得仰仗大司农。

    大汉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后,便在张掖、酒泉屯田,田卒必须向官方缴纳相当数额的田租。田租的粮食充入仓中,作为过往使团、军队的口粮。

    屯田之事由各郡农都尉管辖,主屯田殖谷,隶属于大司农。

    “我保道远的人马绝不会饿着!”

    因为任弘曾献曲辕犁的缘故,田延年与任弘关系不错,而他鼓捣出的马蹄铁,除了用于军中外,推而广之弄成牛蹄铁、驴蹄铁,也能大大减少牲畜的伤病。

    二人商议完军粮之事后,任弘提到东市口杜建贪腐平陵工程被诛杀一事,田延年拍手称快。

    “平陵工期赶得紧,这才给了彼辈乘机贪腐的机会,杀得好!”

    “先帝走的太突然,太常又因苍龙阙之事被撤职,陵寝就落到了我肩上,可愁白了不少头发。”

    田延年原本圆圆胖胖的身材,这些日子确实瘦了些,他在孝昭驾崩时表现同样出色,杜延年在内,他则在外,稳住了大局,不愧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

    田延年道:“虽然先帝一直不希望平陵修得高大奢侈,只愿后世扫地而祭,石椁广一丈二尺,长二丈五尺,无得起坟。陵东北作庑,长三丈五步,外为小厨,才足祠祝,可毕竟是天子之冢啊,山陵还是得起。为了加快工期,仅从便桥下的渭河滩拉运河沙,雇佣牛车三万辆,可见陵墓工程之大。”

    他气愤填膺地说道:“本就忙乱,可杜建等硕鼠,居然还想从中渔利,真是气煞我也。”

    田延年跟任弘说起,不止是杜建这种利用职务之便贪腐的官吏,还有一些富商,骤闻天子驾崩,就立刻囤积木材芦苇等修陵必须之物。

    “想要以数倍的价钱卖给我,呵,我哪是这么容易欺负的?直接参了那茂陵焦氏贾氏一本,将他们囤积的木材芦苇全部收缴,令其赔了个血本无归。”

    田延年对此颇为自得,认为是给朝廷省下来一大笔钱,眯着眼道:“虽然桑弘羊与大将军政见不合,可有些事也是有道理的,对这些商贾,万万不能惯着,彼辈满眼都是牟利,最会乘着国家有事发财!”

    桑弘羊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对商贾却也最狠,算缗、告缗几乎将天下大贾刮去一层皮,盐铁酒官营更几乎断了关东巨贾们的命根,他身死之死,天下商贾拍手叫好。这几年大汉对商业的管控确实松弛了不少,市场较过去更加繁荣,新的一批千万级富商也渐渐滋生。

    但再暴利的商贾,赚得都不如杜建这样的贪官快啊。

    直到任弘告辞时,田延年都不忘叮嘱:“道远在酒泉驻军时,少不了会开军市,也得多个心眼,别上了商贾们的当。”

    “多谢大司农提醒。”

    待任弘远去,田延年的笑容才渐渐消失,背着手回到大司农府,合上门后,将一份亲信交上来的竹简账薄扔进炭盆烧成灰烬,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田延年狠狠地骂道:

    “好你个杜建,临死前乱说话,还藏了这种东西,亏得老夫让人找出来了。”

    人皆只知杜建收受贿赂得了三百万钱,却不知道,田延年竟将起封土这花费三千万的工程,在账上报了整整六千万!

    恐怕连赵广汉都想不到,主持平陵工程的主官,操控天下钱粮屯田的大司农,大将军无比信任的干吏,竟就是那只居于庙堂的“豺狼”。

    “杜建啊杜建,原先答应会留着你的妻儿,可现在,我恐怕不能信守承诺了。”

    田延年闭上眼,想起自己初次与杜建谋划此事时,他有些忐忑的脸。

    “大司农,天子的丧钱也能贪么?”

    “天子?不管是那所谓的孝昭皇帝,还是如今这一位,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换掉的小儿。”

    田延年睁开眼,毫无丝毫敬重,冷笑道:“我田延年只认一位主君,那便是大将军!”

    ……

    ps:昭帝之丧,大司农僦民车,延年诈增僦直,盗取钱三千万。《汉书.田延年传》



第289章 死者长已矣
    六月初七这天,孝昭皇帝出殡,队伍从未央宫前殿出发,在最前方的是铭旌,长三仞,十有二游,曳地,画日、月、升龙,书曰“天子之柩”,作为柩车前导。

    按照大汉的规矩,以巫祝扮演方相,头戴凶恶的傩面具,身上蒙着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楯,为队伍先驱,传说有恶鬼魍魉好食死者之肝,得靠方相士驱邪。

    之后则是司马振铎,铎是一种铜制打击乐器,形如铙、钲而有舌,像一个大铃铛,振动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左八人,右八人,敲敲打打前进,用以号令众人,协调整个队伍行进速度和挽歌的节奏,身后还有六十人跳着巴渝舞。

    既然乐和舞都有了,歌自然也少不了,来自上林乐府,手持白绋的童子们跟着柩车,唱着低沉悲哀的挽歌,一路缓缓出了长安,向墓地走去,唱的是《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本是汉初田横自杀后,其门客所唱,唱完以后,海岛上五百壮士亦随之自尽,汉武帝时令李延年将其分为二曲,以《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

    这之后才是太仆杜延年亲自驾驶的四轮辀车载着孝昭的梓宫,任弘等持幢幡的三百校尉在旁,孝昭皇帝生前的侍卫亲信皆在此列,金赏这厮就在任弘边上。

    平陵在渭北,已是右扶风地界,队伍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到,虽然是赶工期,但主持此事的田延年却顺利完成了任务。

    和任弘曾见过的茂陵一样,陵区宛然一新,只是规模较之汉武小多了。旁边还空了许多地,按照大汉的规矩,帝陵周边会让有功之臣随葬,到地下还是君臣。

    陪葬墓最壮观的自然是刘邦的长陵了,开国一百多个侯,但凡有点功劳的都伴其左近。汉武帝也不逊色,卫青、霍去病的墓如同两个卫士,站在茂陵正北,骏马踏着匈奴,别提多威风了。

    甚至连霍光的墓,也已经预定在茂陵边上了,他终究还是认为,自己是孝武的臣子。

    任弘不由叹道:“先帝哪怕是走了之后,也是寂寞的啊。”

    “我来。”

    一旁的金赏说话了:“只要先帝不弃,我的墓,就在离孝昭皇帝最近的地方,生时未能尽忠,死后泉下再做孝昭皇帝的奴仆!”

    金赏方才在路上就有些忍不住了,边走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似有悔恨,此刻更是对着平陵稽首,确是情真意切,或许他做双面间谍,出卖发小,当真是情非得已?

    感到后悔的又何止金赏一人呢?任弘瞥见一路扶柩至此的大将军霍光,他冠长冠,衣斋衣,今日神情格外凝重,心事重重的,只是读谥策时才恢复了一些神采。

    霍光按照规矩要藏金匮,只是金匮里空无一物,不知是否想起了周公与成王的故事。

    “哭!”

    这时候,太常跪下开始了仪式,大鸿胪传哭,出殡队伍数千人嚎嚎大哭,大概十五个呼吸后,止哭,数千人又安静了下来,漫长的大丧已经将人仅有的悲痛都磨光了,所有人都期盼着葬礼赶紧收尾。

    任弘他们站在东面,能看到送葬至此的刘贺,始终跪坐在白布幕素里,一板一眼地照做。

    说来也奇,自从安乐被任弘反将一军下狱后,刘贺就一下子老实了起来,甚至听了王吉的话,将昌邑国跟来的两百余人遣返大半,似乎有点皇帝的样子了,只不知他能忍多久,天性不可移啊,今天已是其即位的第七天喽。

    等到入葬完毕,霍光亲手将天子铭旌覆盖在棺椁之上,巨大的陵山之下,幽深狭长的墓道一点点往外封闭。

    周边的陪葬坑在填埋车马,甚至还有两峰彩绘木骆驼驾车,大汉是讲人道的,自然不会像秦二世那样杀几百个工匠祭天,再将先帝嫔妃全肢解葬了。人殉这种事或许某些诸侯王在偷偷搞,但汉天子自己也带头用陶俑代替。

    虽然秦兵马俑看上去蔚为壮观,但太费钱,陪葬的都是些小尺寸的车骑步兵俑,小到可以在手上把玩,在任弘眼里,简直就是……

    “手办。”

    葬礼已过半,不止是任弘,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就比如说上官澹,她坐在皇帝隔壁的白布幕里,看着硕大的平陵,以及平陵西面尚未完工的陵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汉制,帝后死后也是要合葬的,帝在东,后在西,长陵刘邦与吕后这对冤家,霸陵孝文与窦太后,阳陵孝景与王皇后,茂陵那边,最开始动工时皇后是陈阿娇,后来变成卫子夫,最后只是追封为皇后的李夫人陪在孝武身边。

    但上官澹想到的,却是安陵,孝惠皇帝与皇后张嫣这对苦命人。

    孝惠皇帝一辈子都被母亲压制着,年纪轻轻便故去,留下的两位少帝也被说成吕氏孽种,被功勋列侯屠戮一空,直接绝了后。

    倒是张嫣,年少入宫为后,却无生养,竟没有在剧变中身死,只被移到幽静北宫居住,直到孝惠驾崩后的第二十五年,她才病逝。

    死者已矣,存者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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