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车千秋本就没有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只靠上书劝谏孝武的一句话,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连匈奴人都笑话他是“妄一男子”,朝臣不敬者亦不计其数。
等他坐上小马车后,看似尊荣,实则更无人敬畏他,皆依附霍光。故几年后,霍光先撂倒桑弘羊上官桀,再略施小计就让车千秋颜面扫地,含恨而终。
但霍光没想到,只十余年后,就轮到自己来面对衰老了。
霍光瞥向左右,未央宫中看似空旷寂静,各持本分,可实际上,在那些楼阙墙角、亭台楼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未央宫之外,更是无数张嘴巴喋喋不休,只等他显示自己脆弱的那一刻叫声好!
“大将军,你也有这一天啊!”
当猛虎表现出了虚弱,那些徘徊在周围的豺狼小兽,便会一拥而上,咬断其喉咙,撕碎皮革,连肉带骨头吃个精光!
于是霍光再度拒绝了小马车,只拖着病体,坚持走路去往尚书台。
从三十年前做尚书令时起,霍光便几乎每日往返,对这一路太熟悉了。
熟悉到能辨别出地上不同区域的砖块色泽年代,最早的一批是前殿附近,乃萧何时夯下去的砖,取自秦宫,有大火焚烧的痕迹,故色微赤。更多则是孝武时的青砖,那时候天子大兴土木,让未央宫焕然一新。
熟悉到霍光已能记住,某个位置有蓬怎么也杀不尽的杂草,但只四天不见,却被宫仆拔得干净。
“老夫得撑住啊,再撑一年半载……”
平日半刻能走完的路,现在却要多出些时间,腿脚有些乏力,但霍光必须走下去。
霍光能操纵人事,能将废立给大汉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在换了一个皇帝的情况下打赢了元霆之役,真是亘古未有。毕竟连孝文皇帝,也曾因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取消了筹备已久的北伐。
但对于忽然降临的天灾,霍光却有些无能为力。
仔细想来,上天似乎在故意与他作对。本始三年的旱灾和地震,让朝廷未能驰援北庭,好在霍光没有信错任弘,他凭都护府的力量顶住了大单于的进攻,并将战争拖入冬天,让匈奴损失惨重。
本始四年匈奴遭灾,四邻背叛入侵,本是大汉进攻的好机会,却被一场地震耽搁了。
本以为五年无事,岂料在最后一天,却给他来个大惊喜!
虽然日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对人心打击却极大,关中、三河等地都看到了日食,本就在民间传播的谣言恐怕又要满天飞。
若是按原本计划,明年再击匈奴,这件事应能平息下去,可现在……
“年年有灾,岁岁有祸,不能再等了。”
距离尚书台不远,但霍光有些走不动了,不得不停下脚步休息,却拒绝旁人搀扶。
不管上天是不是真给予警示,霍光希望能靠自己走完接下来的路,勿要像孝武那样,功亏一篑啊。
而等他进入尚书台时,其余七人已在此等候,任弘的目光还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垂下眼睛、
这个机灵鬼,已经发现自己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妆,以掩盖如同死灰般的肤色吧?这还是夫人显的主意,但骗得了别人,任弘应是骗不过的。
霍光踱步走到案几后缓缓坐下,上个月,他尚能拔剑将硬木案一劈为二以表决心,可今日,那藏在袖中止不住颤抖的手,恐怕是发不了力了。
但大将军的眼神依然坚毅,他扫视众人,开门见山!
“我欲提前战事,于今岁下半年,兴调三辅六郡关东轻车锐卒,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皆从军,合计二十万步骑,再召来西域、北庭都护府乌孙骑兵、小月氏义从,兵分四路,咸击匈奴!”
什么,下半年就打仗?
厅堂之内,七人皆愕然,这是大将军从未透露过的事,上个月不是还商量得好好的,花一年时间来做战争准备么?怎就忽然提前了?
霍光却不给众人时思索,而是开始一一点名询问,当头第一个就点了任弘,微笑道:
“西安猴,你以为如何?”
……
ps:第三章在0点前。
汉阙 第433章 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当大将军问自己支不支持,西安侯是毫不犹豫,当然是表示支持了。
任弘起身,其言掷地有声,震得一旁的尚书令丙吉都颤了颤。
“其余各部之卒如何下吏不知,但西域、北庭之兵,为打这场仗,已准备了数载光阴。士卒枕戈寝兵,立功心切,可谓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是的,大将军急了,任弘能清楚地感受到,一贯理智冷酷,如同漏刻一般运行,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大将军,今日却格外焦虑,这种情绪甚至能透过他脸上那层掩盖灰白皮肤的淡妆显露出来。
但知道不一定要说出来,现在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记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将军让打,要说不字,也轮不到他这个“外人”出头。
“道远锐气不减当年。”霍光已经不吝于掩藏心思,而是极力想推动此事,直接赞了任弘,也不管他怀的是何心思,结果,大将军现在只要结果!
有了这个让霍光极满意的开头,接下来,尚书台俨然成了主战派的专场。
傅介子单手作揖:“介子虽断了左臂,但右臂仍能挥刀!可再斩匈奴数小王首,悬于北阙!”
一向与两人不对付,存了竞争之心,也想搞个万户侯当当的范明友哈哈大笑:“大将军予我五万兵,明友可出云中入左地,合乌桓鲜卑之骑,横行匈奴中!”
至于张安世、韩增,这两位的态度一向见风使舵,也没意见。
倒是出身大将军幕府护军都尉的赵充国,始终皱着眉,等众人说完后提出了异议。
“先前大将军令吾等画略,遍观孝武时历次北征成败,以为击匈奴不可急促,而应当徐徐图之,缓进急战。”
河南、河西之战之所以能胜,便是这种思路的结果,吃下匈奴人的地盘作为前进基地,经营数年后迅猛出击。
作为屯田大师,赵充国是后年战争的制定者,他以为,要花一年功夫,将朔方、五原等地的屯田点重新开垦,让大军入驻,就近攻击。
而不是像上一次战争那样,从关中、关东仓促调集后,刚集中到边塞就急吼吼出击。结果就导致了田顺一路因后勤调配不当而出塞八百里而还,雷声大雨点小。
而任弘也提议,在中原大军屯于朔方五原的同时,先以西域北庭配合河西为攻势,取匈奴右地,然后再合东方诸路大军,横扫单于庭。
如同一条苍龙,将匈奴鹰一点点缠住,缓缓绞杀其力量,最后一口下去解决问题。
但大将军却忽然推翻了之前的计划,竟要在半年后出兵,那与孝武时轻敌冒进,屡屡派遣大军越过大漠草原攻击匈奴腹地有何区别呢?
当汉军出塞进攻的套路被匈奴摸透后,卫霍时代的常规战术就很难奇效了,故天汉之后,一连三次远征都以失败告终。
虽然大将军雄心勃勃欲动用二十万大军,一举踏平单于庭,但赵充国并不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完胜。他记得,天汉三年的余吾水战役,汉军做了全国动员,动用了一支二十一万人的大军,但结果却是平局。
但霍光却不认为这是问题。
“孝武晚年四出塞而无一胜,唯在择将帅也!”
曾在卫青、霍去病的统帅下所向披靡的汉军,在汉匈第二阶段的战争里大失水准。在霍光看来,不是士卒不给力,而是因为统帅无能。
几路大军多路进攻匈奴纵深的战法,气势很大,这也是汉武帝一贯的大手笔。但问题在于,在当时的通信条件,这样纵横千里几路大军很难精确协同,战争的胜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敌将领。这对前敌将领素质要求很高,他们必须能独当一面,能抓住战机,具备良好的战场感觉。
比如赵充国提到的余吾水之战,仍任命上次天山战役的败将李广利实在让人奇怪,因杅将军公孙敖的任命也是不合适的——据霍光所知,公孙敖独自领兵从未胜利过。
“李广利、商丘成、马通、马何罗之辈,焉能与今日诸位将军相提并论?”
不是霍光骄傲,孝武时虽名将辈出,但今日众人也不逊色。
任弘、范明友、赵充国、傅介子,是他挑定的四位大将,哪怕是领军最少的傅介子,都在赤谷城之战里证明能独当一面。
而在之下,亦有新封列侯、关内侯的任宣、张千秋、甘延寿、辛庆忌、赵汉儿、奚充国等一大批人。
这么一数,果然有许多人是追随任弘立功受封的,这也是霍光匆匆将任弘调回来的原因,此子太能立功,再让他在西域待上两年,恐怕又要回馈朝中几个列侯,若如此,则任氏旧部党羽,要赶上他霍氏了。
大将军如此坚持,赵充国也没有说下去,毕竟他本人是不惧战的,当年东天山之战,虽然嘴里骂着李广利,但当汉军被围时,也是他站出来率部突围。
尚书台七人中,或谀从,或附和,或屈从,倒是一介文官的杜延年坚持到了最后,肃然长拜:
“大将军,此乃危国之举,绝不可行!”
……
杜延年即便知道大将军这么做的原因,亦剧烈反对霍光将战争提前的打算。
因为他身为御史大夫,又得以参加中朝集议,很清楚帝国的经济运行状况。
“大将军,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二十万兵,则加倍矣。”
加上劳役民夫,真正影响到的人,何止上百万户?这几年灾害很多,有些地方大旱生蝗,南方江淮则遭了洪水,加上齐地大地震,连年不丰收,流民未尽返乡迁徙,这时候逼迫他们服役参军,不知会造成多少惨绝人寰的事来。
此时不昭示俭约宽和,顺天心,悦民意也就罢了,为了大将军的夙愿,为了解决匈奴,裤腰带稍微紧紧可以。但忽然提前到下半年出兵,实在是太刁难统筹粮秣的官吏,更为难天下百姓了。
“如今边塞所设仓禀武库未丰,粮秣不足,必须等一次秋收方能足够大军一年之用!”
此外,曾担任过太仆的杜延年深知,上一次战争造成的各地苑战马损失尚未恢复,此时出战,泰半士卒都没有马匹,得在茫茫草原上步行前进。
因此,明年春天才是进攻最好时机,那时匈奴马匹刚刚过完冬,青草未长成,处于最羸弱的时候。但今年下半年正是秋天,匈奴草深马肥之际,机动能力更强。于步卒较多的汉军不利。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将军,能等得到明年么?
霍光不快,也未斥责杜延年,只是起身更衣。
但杜延年紧随其后,却跟了过来,看样子是要追着进谏。
霍光当然没有汉武帝那种踞厕见人的坏习惯,只让院子里其他人出去,二人竟就站在有些味儿的厕外说起了话。
霍光一贯对杜延年敬而爱之,此刻竟破天荒地斥责起了他来:“幼公莫非是反对惯了,事事皆要与我为难?“
杜延年长作揖,哽咽道:
“因为大将军说过,下吏,是你用来正身形纠错厄的镜子啊!”
……
“大将军还记得孝武晚年,天下几乎陷于土崩的情形么?”
杜延年说起了让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心有余悸的往事。
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这是孝武时文学侍臣徐乐所奏之疏。
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胜吴广之徒,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然而起于穷巷,偏袒大呼,而天下景从,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由民困而秦王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出现土崩,那就是摧枯拉朽,根本没救了。
诸如吴楚七国的叛乱,不过是“瓦解”之势,看似声势浩大,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然而却不足为患,因为诸侯们无法鼓动文景时安土乐俗之民众,没有他们响应,野心家是成不了事的。
而孝武晚年,和秦末很像,关东五谷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而加上永不停息的战争,天下几有板荡之势。关东流民二百万,地方上举旗造反者不计其数,甚至有县吏谋反,之所以有亡秦之患而无亡秦之祸,全靠了孝武晚年的轮台诏的急刹车,和霍光之后的执政。
“大将军还记得,下吏与田子宾,赵翁孙等追随于大将军幕府为吏的时候么?”
杜延年是杜家少子,没有太好的出路,是大将军看中了他,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吾等这些幕府寮吏愿追随大将军,而非上官桀、桑弘羊等,是因为认定,大将军能让天下复安。而后,大将军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摧燕王、诛上官,匡国家,安社稷,又遭大难,拥立新君,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大汉从土崩边缘,被拉至中兴之势,霍光稳固的执政功和知分寸的进取不可没。
“可如今,大将军是欲重蹈孝武晚年覆辙,欲因怒兴师,愠而致战么?”
杜延年苦口婆心:“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大汉越来越强盛,匈奴越来越衰败,越是往后,胜面越大,何必急于年内必灭匈奴呢?“
“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霍光也忽然恼怒了,靠近杜延年,压低声音道:“大汉等得起,汝等也等得起,但老夫等得了么?”
“幼公啊幼公,你可知我还能活多久?”
“一年,半年?数月?连医者都说不清楚,或许明天便长眠不起了!”
“你是欲让我恨恨而终么?”
杜延年也不管地上污秽,下拜道:“下吏宁可让大将军遗憾。“
“也不愿让大将军像孝武皇帝一样,后悔!”
“世上有守成之主,有中兴之主,亦有开拓之主,大将军已使大汉守成、中兴在望,为何非就要急着将开拓也一并做完了呢?”
“你错了,孝武皇帝的悔,那是给外人看的。”
受其临终托孤的霍光最清楚不过,他仰天而叹息道:
“孝武这一生,哪怕做错了事,但却从未后悔!尤其是在击匈奴一事上!我也一样,岂能再功亏一篑,而遗患于后世子孙……“
“但君并非孝武。”
杜延年抬起头,哽咽不已,几欲涕泪而下,也说出了他心中一直留着的话。
“亦非霍骠骑。”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啊。”
……
ps:0点到了,有点短但是写不动了emmm。
汉阙 第434章 不负韵华
“诸人皆欲从我误我。”
“唯独杜幼公,知我!”
杜延年的一席话让霍光清醒了许多,更衣回来后,便没有逼迫众人继续表态今年下半年伐匈奴之事,此事暂且搁置不议。
任弘等人陆续告辞,但霍光却迟迟未走,直待到了傍晚时分,强打精神处置完了这些天搁置的政务,不管是地方水旱还是官员任免,都驾轻就熟,唯独丞相韦贤请辞这件事上,他却踌躇了许久。
韦贤背锅请辞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谁应该继任。
霍光这几日心绪波动极大,若是要强推北伐,就要任免一个能对此事有所裨益的战时丞相,可若是不打,那就要一个能安稳大局,为他料理身后事的人……
但他终究是不愿承认自己命不久矣,烦躁之下,连此事也搁置了,且让韦贤再在相位上多待几天吧。
起身往外走时天已经渐渐暗淡,只余夕阳的光芒照射在未央宫中,忙碌一天后,霍光似乎比早上来时更加虚弱了,但仍是拒绝了霍山哽咽着请他乘坐小马车的请求。
“我走着出去。”
而在这缓缓朝公车司马们踱步的途中,霍光竟还偶遇了一位白发翁,是拒绝了小马车之荣,拄着杖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典属国苏武。
因为日食的缘故,今年的正旦大朝会及后续一系列庆典统统取消,对汉朝臣僚来说完全能够理解,但蛮夷藩属们不懂,或以为大汉出了什么乱子传播谣言,典属国苏武要负责安抚他们,眼下则是完事了入宫请命。
苏武也见到了对面的大将军,微微一愣。
世人都知道,霍光与苏武的关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尴尬!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天,苏武回到长安,霍光身为执政,当年与苏武同为郎官侍中,也在北阙迎他,又陪苏武以一太牢去茂陵祭奠孝武皇帝,那时候二人关系还算不错。
但相较于霍光,苏武与上官桀、桑弘羊关系更善,燕王刘旦还在不断拱火,为苏武抱不平:“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钱财两百万。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功劳,为搜粟都尉,霍光专权自恣,害国家社稷!“
被当成忠臣楷模高高捧起的苏武,成了燕王等抨击霍光的由头,而苏武家仅存的独子苏元,更与上官安为友,卷入了谋反案。
事后穷治党与,苏元被捕处决,老苏武在大汉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廷尉还奏请逮捕苏武一同治罪,霍光压下了奏疏,只免苏武之官,过了几年又让他复为典属国。
但在之后孝昭驾崩、霍光立废刘贺事件中,苏武先支持“国赖长者”,认为当以广陵王为帝,后又反对废刘贺,皆与霍光相左。
霍氏自然将这位老人当成了政敌,只是他威望太高不能诽谤。当苏武在匈奴生的儿子苏通国归来,那时候还活着的田延年,与田广明欲使人弹劾苏武,说他“私德有亏,不能守身”,想从这个角度将苏武拉下道德神坛。
霍光当时只瞪了一眼二田,你们一个贪污了平陵钱三千万,一个就在受降城都尉棺材上睡人家寡妇,你们也好意思提私德这词?此事不了了之。
但平日霍光与苏武见了面,若非公朝,仍是一句话不说的,路上遇到了也故意错开,多年宿怨积累,相互间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
但今日,当苏武犹豫了一下,想绕个圈从金马门那边出时,霍光却破天荒地喊住了他。
“子卿!”
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十三年来,霍光首次不叫苏武“典属国”,而又只呼其字。
苏武颇感诧异,霍光今日居然对他露出了笑,虽然这笑配上晦暗的面容与虚弱佝偻的身体很难看,更对他发出了邀请。
“一同出宫罢。”
……
两位都以固执出名的老人,蹒跚行于空阔的未央宫中,他们相互间距离隔着好几步,肉眼可见的生疏提防。
二人久久无话,只剩下霍光的木底履和苏武手中鸠杖在砖上发出的啪嗒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走了五十步还是一百步,竟是霍光先开口了。
“子卿,还记得太初元年五月时么?”
太初元年,夏五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孝武皇帝正式改历,以正月为岁首。
而同月,建章宫落成,孝武便兴致勃勃地带着身边的郎官侍从们移驾。
霍光是奉车都尉,孝武皇帝的御用司机。
想到这苏武也记起来了,感慨道:“文帝好文,景帝好美,孝武则好少,这是老颜驷的抱怨吧?确实有道理,当初陛下常带在身边的人,皆是年轻一辈啊。”
除了霍光为孝武皇帝参乘,左右跟着的,则是太史令司马迁、侍中上官桀、中厩监苏武、御马监金日磾等人。
“等到了建章宫,还有侍中建章监李陵在那等候。”苏武摇摇头,李陵在六年前,放苏通国回来不久后就走了。
他们都是同辈人,几乎一同入宫为郎,太初时三十左右,真可谓风华正茂,壮年意气。
这里面最高调的莫过于李陵,他继承了祖父李广的武功与自负,善骑射,甚得名誉。梦想实现祖父封侯之望,常在孝武面前大谈兵法,指点匈奴地理,颇受孝武重视。
司马迁则负责激扬文字,他家传史学,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游览天下,迁仕为郎中后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可谓见识广博。而苏武记得,司马迁念念不忘的夙愿,便是他父亲司马谈留下的遗愿:效孔子作《春秋》,修史记。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岂非失职?”
所以司马迁话很多,每每遇到列侯功臣的后代,或是乡间老人,都要去套近乎聊天。这人问题贼多,每句话都目的性极强,都是为了收集史书素材,但霍光讨厌他对外戚之臣的偏激态度。
苏武作为苏建中子,与兄弟们一起庇荫入宫为郎,他的理想在远方。当时正值大汉极盛,已灭亡朝鲜、南越,平西南夷,孝武想要召来匈奴单于称臣,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百年战争,故苏武常与提议武力解决匈奴的李陵争议。
相较于这高调的三人,另外三人就缄默多了。
负责驾车的霍光自不必说,每个听闻他是骠骑将军弟弟的人都会大为惊讶,因为霍光普普通通,个子还矮,既无兄长的俊朗高大,性格也大相径庭,谨慎和缄默是他的标签,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说:“与其兄云泥之别也。”
而作为车左护卫孝武左右的,则是力气大的上官桀,上官桀被孝武注意到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车队不能前进,上官桀直接扛起沉重的车盖为孝武挡风遮雨,遂得赏识,任命为未央厩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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