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圣天子将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诸君但有一技之长者,大可进言上书,吾将择其善者荐之!”
蜀郡的年轻人们群情激奋,虽然嘴里的蜀方言让张敞听得不太懂,事后还真有一些年轻人借机捧着帛书,向他进献自己的作品——毕竟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以辞赋而进,成为孝武宠臣的,有了这个先例,蜀郡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是仕途的捷径。
等到晚上张敞看了看这些作品后,觉得大多平乏难以入目,唯独有个叫“王褒”的年轻郡学弟子,所进一篇名为《圣主得贤臣颂》的骈文吸引了张敞的注意。
“恭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
读完后张敞乐了:“看似是在倡议天子广进贤才,实际上,是在夸赞今上乃是圣主,而朝堂众人皆是栋梁贤才也。”
阿谀之意溢于帛上,好在文笔不错,辞藻华丽,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个司马相如第二。
张敞不禁对王褒多了点关注,又看了他夹在里面的几篇短辞,命名为《九怀》,乃是追思屈原之作——从宋玉贾谊开始,追思屈原就是楚辞后学们常用的命题,王褒篇中“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等或许还暗含着自己也怀才不遇的意思。
“才二十三岁,你不遇什么?”
张敞知道,因为高皇帝是楚人的缘故,故汉好楚声,孝武皇帝自己就喜欢作楚辞体。而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亦多以楚辞进,唯独司马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由此得宠。
这王褒送上这么多作品,大概是希望重走前辈老路,但说实话,张敞并不认为天子会喜欢这些华丽却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文章。
“陛下最喜欢的,是像西安侯那样的边塞之诗啊。”
孝武帝时国力鼎盛,辞赋也跟着一起飞上高峰,但毕竟付出了海内虚耗,帝国濒于崩溃的沉重代价,故而昭帝即位后,复行无为政治,与民休养生息,再加上大将军霍光不喜欢辞赋,于是赋坛沉寂了十多年。
今上继位亲政后,偶也有人为大猎、宫馆作赋歌颂,却遭到儒生舆论非难,以魏相、萧望之为首,议者以为淫靡不急。
纵观近十年来,天下最知名的诗赋家,居然是大司马卫将军任弘。
其在小吏时,便以边塞雄文,开一时风气,《从军行》的“孤城遥望玉门关”;《出塞》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白雪歌送傅都护归京》里的“忽如一夜春风来”,或昂扬,或反思,或瑰丽。
又有卫将军夫人安平公主以秦琵琶弹奏为曲,加进了乌孙胡声,将原诗的不押韵也掩盖了,反而别有妙趣,被选入上林乐府。天子最爱让人在蛮夷入朝时在平乐观大奏“不破楼兰终不还”。
已经有不少长安的年轻文士和被流放西域的儒生,模仿西安侯,开始写起“边塞诗”了,听说那桓宽写了《鄯善王辞》,讲述鄯善王倾心圣人之学的事,黄霸则写了一篇《楼兰赋》,讲了楼兰从荒芜之地变成今日沃土,都一改楚辞之体,而隐隐效仿西安侯。
“古有诗经变雅为风,今日诗赋风气亦为之一变,和孝武时大为不同了,从今以后,恐怕边塞诗将大兴,而楚辞及赋将式微。”
虽然张敞不认为王褒的作品能得天子喜欢,但还是提拔他做了郡守佐吏——其实就当翻译来用,张敞死活听不懂蜀人土著那晦涩的方言。
接下来几日,张敞熟悉了蜀郡诸事,将人事任命控制在手,又到成都之市去了解当地物产。
王褒跑前跑后,殷勤地为张敞做介绍:“蜀人喜好蓄奴,当年主要是从西南夷购得僰僮,用来掘井盐和丹砂,近年来则常与西北牦牛羌、白马羌、参狼羌等贸易,以茶易牛马及羌奴。”
赵充国和任弘在金城郡平羌,导致了羌人向高原大迁徙,也有向南走的,进入了蜀郡周边牦牛羌、白马羌的地盘,这几年战争不断,由此产生了大量奴婢。
官府以夷制夷,富豪则大收羌奴,蜀郡特产的茶叶在西安侯家香铺的推广下,不但被西羌豪长所爱,长安也开始有人试着品尝,蜀茶从平原周边的丘陵上被采摘,制作成饼或砖,由马队骡队驮着,跟井盐一起销往外郡,已经成了当地支柱产业之一。
张敞刚来成都这几日,不乏有商贾或轻侠来拜见新郡守,表示在南方打听到了新的消息,愿意为天子继续寻找蜀郡通向身毒的道路。
蜀身毒道,这可以说是大汉版的“寻找西北航线“,源于当初张骞在大夏国见到蜀布和筇竹杖,听说是从东南方身毒国买来的,他由此料定身毒和蜀郡直接有条通道。
自此,汉使就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探索,武帝命使者等十余人,分成数路,分别从蜀郡、犍为郡出发,一路出冉氐,一路出邛都,一路出僰。往南探索西南夷,说服滇王服从大汉,却在后世洱海地区被“昆明夷”所阻,逼得汉武帝修了昆明池,派大军征伐,最后在西南夷地区开了足足七个郡!又设益州刺史部,寓意州之疆壤益广。
然而,所谓的蜀身毒道还是没找到,前方只有一道道横断险山和峡谷雨林。
此事不了了之,沉寂了数十年后,近年来随着事功开边之臣频繁封侯,机灵的蜀人也重新看到了机遇,跃跃欲试想做唐蒙第二,欲探索“蜀身毒道”来换富贵了。
张敞却拒绝了这些人:”西安侯已断言,蜀之道虽通身毒,然道路崎岖险阻,难行兵卒商贾,若欲从南方至身毒,唯海路可行!“
在任弘看来,既然是错误的方向,还是堵上为妙,不用再拿人命和蜀郡财力去雨林里打水漂了。以大汉目前的科技和国力,靠巴蜀广汉三郡为基础,慢慢开发汉武帝时开拓的七个新郡便已足够。毕竟历史上牂牁郡(贵州)、益州郡(云南)汉化都要到元明。
毕竟在海路上,也有许多东南亚的邦国抵达日南郡入贡,孝武时已知海路已经探索到了狮子国,也就是斯里兰卡,再努把力不就到苦苦探寻的北印度了么?
忙活完这些,张敞才开始履行皇帝的密诏,准备了解这几年废帝刘贺都做了什么,近来听闻大将军薨、霍氏族后,可有异动?结果不查不知道,刚一查,便有人来告了刘贺一状!
“郡守,故昌邑王贺遣吏入成都购买木俑,欲行巫蛊事诅咒天子!”
……
受到举咎后,张敞十分紧张,要知道,巫蛊乃是大逆之罪,是很严重的指控,著名的巫蛊之祸就不必说了,孝武的陈皇后,就是以巫蛊事而废,几十年后卫家也一脚踩了进去,在卫太子举兵前,公孙贺父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伉都以巫蛊而死。
而广陵王刘胥也被楚王举报,说他让巫师下蛊诅咒天子,这案子就是张敞去办的,之所以不死,一来是因为广陵王将涉事者都杀光了,二来,则是天子不愿背杀近亲之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眼下若刘贺真这么作死,派人买偶人埋地里诅咒皇帝,那他恐怕真要步后少帝后尘了……
在收捕刘贺派来采买东西的家监,又在市场仔细调查后,张敞不由大怒,指着手下搜上来的所谓“偶人”,骂举咎刘贺的严道官吏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巫蛊人偶?”
这些偶人,其实是一些陪葬用的小木俑,多是女侍从小姐姐木俑,高尺余,脸蛋雕刻描绘得眉清目秀,所着衣服为交领右衽,广袖曲裾长袍,袍缘饰以黑地红花织锦,袍面则为菱纹和云纹。两手垂拱于袖中。又于头顶作发髻,髻顶均插一根竹签。
这是随便一个中人之家都会随葬的东西,原来是刘贺一个妾得病死了,为了安葬她,特派家监来成都采购明器木俑陪葬。
而随行的小吏就诬告了一通。
“看来不少人真想借刘贺的头颅谋一场富贵啊。”张敞只觉得刘贺真是凄惨,若天子摆明态度要杀掉这废帝,那或许这场诬告就成真的。
在不拘轻佻的外表下,张敞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他不齿于靠这种方式更进一步,决定亲自去严道看看情况,观其言察其行,再如实禀报天子。
……
严道(四川雅安市荥经县)在蜀郡南部,离开成都,过青衣江后,膏腴平原被甩在身后,四周再度变得闭塞起来,到处是森林和大山,曲曲折折的道路最终抵达严道。
蛮夷曰道,这里本是秦国的“智囊”樗里疾封地,在孝文皇帝时,因为发现了大铜山,被封给了邓通,邓通来此采铜铸币,与吴国的钱并行天下。
而张敞看到,铜山上干活的,便是在成都市场上和牛马一起叫卖的僰僮、羌奴,此处驻扎着蜀郡西部都尉上千戍卒加以看管,也顺便盯着废帝。
废帝刘贺的居所,在严道县城边上,邛水之畔的邛崃山邮亭,坐落于一个小盆地里,张敞来此一看,这哪里是馆舍,分明是个监狱!周围山上修了石垣,每隔百步设了足足八个望楼,各驻一队兵卒看管。
作为蜀人,王褒对这里的典故倒是熟悉,低声道:“昔日淮南厉王刘长谋逆死罪,孝文皇帝不忍惩治,只废其王位,从群臣之议,将刘长遣来蜀郡严道县邛崃山邮亭,令其妾媵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彼辈兴建屋舍。“
结果刘长半路就自杀了,修好的屋舍遂空了下来,最终在刘贺砸了玉玺后,被大将军霍光一怒之下遣至此处,至今已整整六年了。
“太狭小了。”张敞不由摇头,那屋舍跟尚冠里的西安侯府差不多大,但里面住着的人数,是好几倍吧?
“馆舍内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
负责监视刘贺的蜀郡西部都尉来禀报:“故昌邑王共有妻妾十六人,有两人亡故。子女二十二个,其中十一男,十一女,多为这六年内所生,其中三男二女相继亡故……”
嘶,六年生了十几个娃,废帝这太闲没事做吧?张敞仔细想想也对,当年刘贺可是最爱驰逐赛车的,在昌邑国到处跑,入京后也不安分,对广袤的上林苑跃跃欲试。
可如今却被关在小盆地的小院子里,他本人被禁足不得出入,只派家监家吏外出采买东西,六年啊!普通人在家里关两个月都要抑郁,刘贺这多动症性子可不得疯了了。
等张敞摆出郡守的仪仗,来到废帝居所见到他人时,发现刘贺确实是憋坏了。
这院子平日被看得很严,大门永远紧闭,只开容一人出入小门,今日西部都尉难得开了正门让张敞进入。
刚步入有些枯萎杂草的院子里,却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衣短衣大绔,外披保暖的熊皮裘,冠惠文冠,佩玉环,头上只簪着一支笔,持牍趋行而谒,远远对着张贺作揖,声音难掩激动。
“罪臣贺,见过郡守!”
有些失态啊,张敞觉得,这刘贺,大概是太久没遇到外人来拜访了。
“昌邑王勿要多礼。”虽然刘贺已被废为庶人,但张敞还是以诸侯之礼敬之,等刘贺抬起头走近时,曾在长安做未央厩监时见过废帝好几面的张敞不由唏嘘。
刘贺哪还是二十六七的样貌啊,却见其面容青黑,呈现出不健康的色泽,须眉稀少似乎是落了些,虽然身材高大,但走路有些瘸,憔悴,真是太憔悴了,是六年生了十几个儿女的缘故么?
“昌邑王腿脚不便?”
“唯。”刘贺说话不再像从前那么放肆张狂了,拍着腿笑道:“是疾痿之症,罪臣还是不太适应蜀郡的湿气。”
疾痿也就是痛风,疼起来整个脚都会肿大,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无法出门走动的缘故。所以医者频繁出入此处,张敞在成都时早就听说刘贺的身体状况了,一挥手,让人送了一根邛竹杖来。
刘贺倒也不缺一根杖,只是这几年受了许多白眼的他,难得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这莫非是天子所赐?”
张敞摇头,刘贺有些失望,眼睛里甚至闪过忐忑,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下跪,朝着东方,问圣天子安。
“陛下安,正富于春秋,当万寿无疆。”
刘贺露出了笑,又问起另一人来:“西安侯可无恙?“
或许是怕误会,他连忙解释道:“罪臣来蜀后反思,当年西安侯曾屡屡教训,都是为了罪臣好啊。”
张敞淡淡道:“西安侯亦安,我离长安时,见君侯红光满面,好得很。”
“那……”
刘贺抬起他那对小眼睛,舔了舔嘴唇,语气跟之前两问略为不同,这一次,他不是因为害怕和忐忑,而是真的很关心。
“太后……无恙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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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第466章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张敞在刘贺居所的院子里看了一圈,又问了专门负责的官吏,看看有无克扣情况,至少从账面上看,还不错,每个月都有不少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等,保证刘贺家人奴婢起居。
蜀郡西部都尉道:“还特供给故昌邑王每日食肉五十斤,酒二石,可比仆的吃食好多了。”
刘贺却暗暗撇了撇嘴,看上去是很多,但对刘贺来说,十几个妻妾,二十来个孩子,加起来都快一个屯了,五十斤肉哪够?而他这六年来喝酒也越来越多,没办法,心中抑郁啊,回想过去昌邑纵马驰车多么痛快,甚至曾一登绝顶成为皇帝,可现在却成了一介囚徒,每天除了睡妻妾生孩子,竟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又吃了没文化的亏,虽然家里摆了些孔子屏风和五经论语之类,但书这种东西,除非刘德刘更生那种爱书如命之人,一般人都是买了做装饰落灰而不看,刘贺没本事作诗赋排解心中苦闷,可不只能借酒消愁。
虽然近来天子给他加了百万奉养钱,那一天也才三千钱,糊弄傻子呢!
起码得一千万才够吧!
昔日含着金钥匙出身,坐拥大汉最富庶的封国之一,从来没操心过这些事的昌邑王,现在居然要为柴米油盐、每日吃穿而烦恼了——虽然和普通庶民的烦恼还不太一样。
若西安侯任弘在,或会感慨一句:“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六年囚禁生涯,刘贺学聪明了不少,明着不敢抱怨,只暗戳戳谈几句,还让妻妾穿得破破烂烂来见,一群孩子也脏兮兮的,以此暗示张敞他处境不好,最后又盛情邀请张敞留下吃饭。
“今日送来了五十斤羊肉,虽染这蜀地黑山羊远不如关中羊,但撒些韭末,多加些花椒,也别有一番风味,医者说,蜀地湿润,当多食茱萸与椒祛湿。”
将羊肉切成薄片,直接在铜锅里跟素菜一起煮,这是刘贺最喜欢的吃法。不是西安侯家那种可以自家人坐成一圈聚食的“涮锅”,而是一人食的小火锅,为青铜三足器,上端肚大口小,下端连接着炭盘,上下之间不连通,可以边加热边吃。
虽然条件有限,但刘贺对口腹之欲的要求依然很高。
只是这饭若张敞吃了,那事就大了,他笑着婉拒,刘贺脸上不免有些落寞,六年了,他家再没有一个客人留饭。
等张敞又与刘贺聊了一阵后告辞而出,才问方才旁听的蜀郡西部都尉:“都尉,你如何看故昌邑王之言?”
西部都尉沉着脸道:“故昌邑王问天子,是在旁敲侧击,有觊觎之心,巴不得天子有恙!”
“问西安侯,是心存恨意,暗藏诅咒。”
“至于最后问太后,是期盼天下有变时,借着太皇太后的诏令,翻身复辟啊!”
哦,那他邀请本郡守吃饭,是不是也打算用几斤黑山羊肉收买二千石,让我帮他逃跑呢?
张敞默然不言,事到如今,刘贺真是连呼吸都是错的,要是他不问今上安好,恐怕又会被说成目无天子。
仔细想想也对,大汉上一位废帝,便是“后少帝”刘弘,在周勃、陈平诛杀诸吕后,孝文入继皇位,而宗室刘兴居为了寻求立功,与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入宫,直称后少帝非刘氏不当立,将其逐出宫外,当夜后少帝及其兄弟几人就被诛杀。
事后刘兴居也因此混了一份诛吕之功,封济北王。
结合先前有人状告刘贺行巫蛊诅咒之事,和当年一样,看来蜀郡想踩着刘贺上位的人,真多啊。
但不包括张敞,他回到严道馆舍中后,便立刻开始将今日见闻写成奏疏,如实记述,没有用“春秋笔法”给刘贺下绊子。
书罢,让家生子亲信和郡守长史星夜送去长安,但天子收到奏疏后悔如何,他也说不准。
“一般帝王对待废帝,纵不似孝文那般直接默许戮杀,最好的待遇,想必也是一盏毒酒。”
“今上,又会如何处置刘贺呢?”
……
刘询收到张敞的上封密奏,已是十二月下旬。
“臣敞本始六年十一月视事,故昌邑王居严道邛崃山邮亭……”
他看这奏疏的时候,不像批阅公务时那般正襟危坐,在案几前一跪个把时辰,而是脱了鞋履,靠在榻上。
“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闻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济阳,常闻枭声,然至长安,千里殊无枭。”
而等到了蜀郡严道,天上飞的就不是猫头鹰,而是高原上过来的秃鹫了。
“臣笑言:君欲复闻枭声乎?”
然后刘贺的反应就比较有意思了,竟直接下拜跪言:“想!臣日夜想念昌邑。”
狐死必首丘,思乡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严道的居住条件还称不上好,而后张敞又试探:“长安难道不比昌邑更好?”
刘贺连忙摆手说不想长安,满是惊恐畏惧。
刘询看完后颔首:“果然如西安侯所言,故昌邑王如孩童心性,毫无心机。”
若是刘贺来一句蜀中乐不思昌邑,那还值得忌惮。
而张敞对刘贺的评价也差不多:“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
看完张敞的奏疏后,刘询笑道:“贺不足忌。”
他与刘贺素未谋面,当初废帝继位大典,刘询因为身份的缘故未受邀请,在他入伍前往朔方郡做粮吏时,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同行的许嘉,事后霍光说那是“贺党”的人烧的,刘询最初信了,可后来才慢慢觉得……
“这世上,真有‘贺党’么?”
恐怕是没了,听张敞说,蜀郡严道那边,上到西部都尉,下到普通斗食,都巴不得告刘贺一状置他于死地来谋富贵。
撇去这件事,再看刘贺,刘询无奈地发现,这就是一个和他一样,自继位起,就被霍光压制的可怜人罢了,只是他韬光养晦扛了过来,刘贺试图反抗,但才智欠缺了点,被霍光一巴掌拍下了皇位。
“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刺背的感觉,废帝当初也有吧?”刘询不由同病相怜。
然而并没有,在继位大典时,阿贺只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威武,比霍光这小矮子不知强多少。
所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前任”?是像孝文皇帝那样,默许人杀死他以绝后患,比如让一群严道山外的羌虏入寇,袭击了废帝居所,从刘贺到他的十多个妻妾,二十几个孩子无一幸免,如此永绝后患——卫氏外戚的曾外孙残杀李氏外戚的外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还是派人送去一份“牛酒”,像对付楚王那样,让刘贺自杀了事,事后假惺惺追封一番,让他的妻儿回到昌邑生活?
这些念头在刘询心里一一闪过,但最后都被他否决了。
“朕是巫蛊后遗留的孤儿。”
“但朕此生所愿,不在于复仇,冤冤相报。”
刘询不希望将孝武晚年那一套朝堂残杀倾轧照搬到本朝,他更希望做的,绝非揪着过去的恩怨睚眦必报,而在于了结恩怨。
他和任弘在长乐西阙下一笑泯恩仇,君臣互信,最终完诺,了结了任安对卫太子的欺骗与作壁上观之怨。
韩增擒拿霍禹,站到了刘询这一方,则结束了卫太子杀其父韩说的大仇。
让祖辈父辈的仇恨纠葛一一化解,刘询和大汉,才能甩掉那些历史包袱,继续向前走。
“刘贺。”
刘询轻声道:“卫、李两家的恩怨,便在你我身上做个了结罢!”
“朕非但不会杀刘贺,还要封他为侯!”
……
刘询决定了,他要改善刘贺的处境,让他和那些被豢养的宗室王子侯一样,下半生无忧无虑!以此来博得一个仁德之名。
当然,这件事尚是天子心中之秘,无人能知。
刘询只在次日,与入宫来上疏,提议来年在北方大炼钢铁的西安侯提及。西安侯在废帝时虽远征在外,但他早在迎刘贺时就与之结仇,最放得心。
“原来陛下以张子高为蜀郡守,还让他去探望了故昌邑王。”
听皇帝忽然提起废帝,任弘先是一愣。
刘贺,这个名字,虽才六年,却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起过了,固然是个傻子干了傻事,但毕竟关系天子法统和霍光的身后名,一般人都会讳莫如深——你不提我不提,过个几十年,新一代的普通人,恐怕都不知道孝昭和今上中间,还有这活宝了。
眼下刘询复提,任弘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
“若是霍禹、山、云这三傻反叛时是阿贺在位。”
“那两边定不会一边倒几个时辰就分出胜负,而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定能杀个天昏地暗,荡气回肠……”
若刘询知道任弘心中所想,恐怕就会明白,这个面上一本正经的大司马卫将军何止是轻佻,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刘询不知道,还颇为信任地问任弘:“卿以为,若朕欲封刘贺为侯,安置在何处最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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