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故事到这,褚少孙依然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西安侯是西域的权威,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啊。
然后便是一个有点玄幻的故事:一位秦国将军的远征。
那秦公孙某,派了李信之孙复西行至条支欲借兵,任弘还给他随便编一个名,就叫“李必达”!
《海西大秦国事略》里说,李必达率众千余过大宛抵条支,条支王欲炫耀其武力,就带着李必达和亲人,西行到西海边,与一个叫罗马的国家交战。然条支王犯了骄兵大忌,竟为罗马所败,秦人只能投降罗马,倒是没被刁难,反而被罗马所邀,西渡大海至其本土,作为一支外籍募兵,为罗马人征战,遂与东方音讯断绝。
十年后,罗马大乱,李必达乘机举事,占了罗马都城,遂鸠占鹊巢,虽仍用罗马之名,但对外又称“大秦”,以示不忘故秦也,至今百年矣。虽然大秦已经像王滇的庄蹻一样,从胡人之俗,用胡字,但依然留有很多暴秦的特征。
“亡国之余远遁建国乃是常事,殷之箕子建朝鲜,楚之庄蹻王于滇,月氏女王西走大夏。”褚少孙解答了匡衡的疑虑,虽然那李必达跑得比以上三位远好多倍,但勉强说得通。
接下来是关于大秦的现状了。
“大秦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终无盗贼寇警。有松柏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种树蚕桑。皆髡头而衣文绣,乘辎軿白盖小车,出入击鼓,建旌旗幡帜,其人民皆长大平正,黑发黑瞳,不似胡儿,有类中国。”
这倒是“大秦”乃中国后的又一铁证啊,因为出了玉门关后,多是金发碧眼的胡儿,也就楼兰、于阗人人种混合,与汉人略有相似。
“所居城邑,周圜百余里,宫室皆以水精为柱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织成金缕罽、杂色绫。作黄金涂、火浣布。凡外国诸珍异皆出焉。大秦人独以丝帛为贵,尤好紫衣,紫者,然西土无蚕,故安息常以汉缯彩与之交市,其价十倍于西域。”
“先时,秦将李必达既篡罗马,建大秦国,自以为嬴姓之臣也,故不愿称王,只号‘执政官’,设朝曰‘元老院’,各有官曹文书,置三十六将,皆会议国事。其国严刑峻法,立十二铜表,铸律文于上。大秦官吏,皆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民臣,专断其命。”
读到这,褚少孙感慨道:“秦人就算到了海西,一样是严刑峻法。”
匡衡附和道:“秦为不道,积习难改。”他们似乎忘了大汉也有奴婢问题,这几年皇帝解放奴婢稍微缓解而已。
“本始年间,有甿隶斯巴达克斯者效陈涉之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当此时,诸郡苦大秦之甿隶,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斯巴达克斯。”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读到这时,匡衡拊掌,有些高兴:“暴秦积衰,秦始皇既没,天下土崩瓦解,这海西大秦国恐怕要重蹈覆辙了。”
褚少孙却不急,继续读道:“众元老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大秦有将军姓庞名培者,与郡守克拉苏共请缨,遂以四万众南与斯巴达克斯战。本始四年(公元前71年),斯巴达克斯败,秦将车裂其尸,降兵六千,以大钉钉于当涂十字桩上,血尽人亡,大秦遂存。”
“惜哉!”匡衡扼腕长叹:“那斯巴达克斯和陈胜一样首义,却还是败了,只可惜海西没有高皇帝诛灭暴秦!”
褚少孙笑了笑,继续念:“又大秦开国之将李必达遗言曰‘能复秦始皇帝故土者,帝!’故大秦自立国以来,执政官与诸将皆穷兵黩武,锐意东征!”
接下来就是安息人帮忙背书了,如果说五年前安息(帕提亚帝国)和罗马共和国关系还勉强,还能坐下来丝绸生意的话,这几年简直是急转直下。
靠着安息人的热心补充,穷兵黩武的证据,任弘可是帮“大秦”列了个全。
比如某年某月,大秦国灭了某个名叫迦太基的大国后,在其都城附近土地上撒盐——时间不对不要紧,反正汉人读了也没法去几万里外求证。
又比如灭了破一座叫耶路撒冷的城池后,庞培屠城,杀了好几万人。在任弘的添油加醋下,那个名叫“庞培”的“秦将”成了在汉朝最知名的大秦人。
而褚少孙对庞培的评价,已经从“海西章邯”升级成为“海西白起”了,还笃定道:
“那庞培杀降、屠城,皆不祥之事,哪怕百战百胜,最终也必重蹈白起之亡!”
而大秦的疆域,在庞培等战将的扩张下,越来越大,已是海西第一抢过。竟宁四年(公元前64年),庞培灭了已经衰弱的条支,并之为郡县,后二岁,又灭本都国,与安息相邻。
如今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人口相当于大汉之半,有兵数十万,船舶数千艘,常欲入寇安息,重返大汉,好按照任弘虚构的那位“李必达”的承诺,为秦帝!
通篇看下来,基本每个地方都能自圆其说,或者强行附会,让对罗马一无所知的汉人挑不出毛病。而且还有安息使者背书,证明大秦确实是个邪恶的国度,其强大、好战、暴戾,展现无疑。
文章的最后以“海西苦秦久矣,若暴秦灭安息东征,与匈奴残党郅支单于相合,恐为中国大患”为结束。
“我现在明白西安侯为何在左传中提倡守在四夷了。”
匡章如此感慨道:“如匈奴郅支单于,还有这大秦,前者犯义侵礼于边境,后者邪行横作,使海西幼孤为奴,甿隶系累号泣。海西诸邦,若听说东方天汉行仁义,尊礼仪,应是举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吧!”
褚少孙颔首,毕竟还年轻,以他的史学功底来看,已是信了这《海西大秦国事略》里三成假七成真的话,带着感慨,对匡衡低声道:“稚圭,正如你先前所言,春秋三传中,吾等当学《左传》,这才是经世致用之学也!”
……
相同的一篇文章,在另一个人看来,却看出了完全不同的门道。
“任弘欺朝中没有智者,看不透他的卑劣伎俩么?”
魏相冷笑着将《大秦国事略》扔到一旁,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对那“大秦东征”还有些担忧的梁丘贺、萧望之问他为何发笑,魏相却摇头不言,只是走到一旁,开始写一封奏疏。
弹劾任弘的奏疏!
魏相一点不相信《事略》上的鬼话,他以为,这世上究竟有无一个“大秦国”都是要存疑的,更别说那居然是前朝余孽所建,这不过是任弘编出来欺骗愚民和俗儒,想要利用他们恐惧的把戏。
退一万步,就算一切都是真的,隔着万余里,那大秦,又能对大汉有何威胁?
魏相不知道,任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每一篇纸张上出现一模一样,如同印章所刻的文字,但他很清楚任弘的目的。
“西安侯野心不小,此时宣扬大秦国之事,这分明是想借御寇以自重,逼迫天子立左传为官学,好让他达成三立不朽,成为当世‘圣人’,日后好行田常之事也!”
魏相的笔重重落在简牍上,任弘的尾巴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也不必再籍萧望之等人出面,而要亲自上场:“今日,我便要向天子戳穿此人的大奸似忠!”
汉阙 第525章 小心地滑
魏相的奏疏,是塞在“皂囊”里递进宫的,刘询在平定霍氏之乱后,改革了密奏制度,取消副封,由此加强了“封事”的保密性。
尚书台无法先拆开知道内容,而统统得交给皇帝过目——当然,这也加重了皇帝的工作量,这也是刘询每天大半时间都被案牍系住的原因。
魏相的奏疏很聪明,先拿吕不韦说事。
“文信君吕不韦者,本阳翟大贾也,以为秦公孙子楚奇货可居,乃入谏华阳立嗣,使子楚为秦庄襄王,封河南雒阳十万户。及秦王政立,为相国,乃号仲父。”
“立功既成,吕不韦亦思名望,乃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为舍人门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吕不韦所为,乃是立功不足,而欲立言立德,为秦制法,以固其位,使后世秦君必奉其法,尊其制也。”
“今亦有朝廷大臣,自诩功过吕氏,妄改圣人之言,而行功利之实,亦是欲为汉制法,使君臣之位倒悬也。”
他又举了淮南王刘安的例子,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修《淮南子》,除了兴趣使然外,也是欲依靠立言得到士人倾慕,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而阴谋畔逆。
而且淮南王刘安还对孝武皇帝夸大了南越和东越的力量,是欲籍寇以自重,和某位大臣渲染“海西大秦国”的威胁如出一辙。
虽然过去孝昭皇帝与大将军光嘉隽不疑,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但魏相以为,要警惕这些重臣退而立言者,他们不是真的想搞学术,而是像吕不韦一样,另有所谋。
奏疏最后指名道姓,说道:“史书讥齐之孟尝、楚之春申、秦之不韦,恶其僭越臣位,危乱国家。自竟宁以来,将吏多出任门,大司马骠骑将军虽退而著书,然其旧部秉枢机,故僚据权势,在兵官。”
“弘夫人安平公主通籍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善,常诏门出入。又有乌孙解忧太后为外援,不可不慎,宜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魏相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只差诽谤任弘和五年来再没见过一面的太皇太后私通。
刘询默默读完,不动声色,只暗道:“魏相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关于那海西大秦国,早在刘询登上皇位前,在西安侯府看舆图时就听其说起过,西安侯强调此事很多年了,虽没明说目的,但刘询明白,并不是为了什么“籍敌国以自重”,而是考虑到更长远的事。
孟子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刘询不相信儒吏能干实事,在治国之术上选择了霸王道杂之,负责行政和地方的仍然是熟悉律令的官员循吏,甚至还有不少“酷吏”。只要坚持这一点,大汉的拂士并不缺,反而是要由皇帝约束着他们,勿使地方法规太过繁密严苛,搞得民不聊生。
但敌国,自从大汉唯一的宿敌匈奴残灭,郅支西迁后,就彻底没了。
刘询能感觉到,进入天安年,失去了匈奴的威胁后,国内已经有点西安侯说的“文嬉武戏”了。立功的武将官吏热衷于买田安居,朝中的儒臣甚至说什么“既然匈奴已灭,那西域、北庭两都护都不需要维持虚耗官府财帛了,索性裁撤了罢!”
他们却是根本不想了解一下,随着边境戍卒的裁撤,西域、北庭维持的驻军也不多,反倒是商队远远不断进入玉门关,西域都护府已经不再倒贴钱,反而能挣点钱了。
“大汉必有一个宿敌。”
这是刘询和任弘的共识,也是默许任弘夸大海西大秦国的原因。没办法,康居月氏甚至是安息等,都不够看啊,唯有前朝暴秦余孽,能让优哉游哉的汉人再度提起神来。
但刘询不高兴的是,任弘在这个当口,不事先向他禀报,忽然向世人公布大秦国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结合近日来春秋三传之辩的节点,还真有点魏相说的,想要借遥远宿敌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传地位,使之列为官学的意味了。
至于魏相建议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权,刘询倒是没太放心上,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刘询对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当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称“刘将军”,亲自掌管新八校,至于名义上的朝廷兵权,则在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手中。
又用西域轻侠兵三千余为佽飞军,这几年屡屡抬举郭翁中,每个立功的机会都交给他,提拔他进入中朝,为“游侠将军”,佽飞军自诩“从天子而游”,尽管任弘曾带过他们多年,但众人很清楚,在关键时刻,刀刃该对着谁。
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给刘询带来的困扰,不是短期的威胁,而是长远而隐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问群臣自己为何得天下,又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刘询自以为是幸运的,他只得到一个任弘,就能顶汉初三杰之才。
但凡事都有两面,任弘拥有三杰之才,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圣,这样的人,他如何驾驭?子孙如何驾驭?真成君臣倒悬之势了。
在刘询理想中,以任弘的聪慧,应该像张良那样,不说拒绝三万户之封,至少应该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专心修道养精,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刘更生、耿寿昌等在鼓捣的格物之学,就很不错嘛,完全可以去做,为何非要钻研春秋左传,欲代替天子,为汉制法呢?
故而三杰下场不同,韩信被杀,萧何屡屡见疑甚至被关进邸狱过,唯独张良善始善终。
刘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个良师,大汉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赏养老的勋臣。
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造的“圣人”。
事情和刘询设想规划的不同,任弘已经渐渐偏离了刘询为他们君臣相得始终规划的道路,而驶进了另一条路,这是他最大的烦闷。
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刘询,便是任弘将《春秋左传正义》用特殊手段批量出产,无一字差错,又能将《海西大秦国事略》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刘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庄园,或者其侯国中,用了某种特殊的技艺手段,能一夜之间,干完数百名刀笔吏抄书人的活。
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压制《左传》,不录为官学,臣依然能让它于民间大兴!”
在传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时代,大汉九成九的士人,其实并没有选择学派的权力,而是逮到什么书就学什么。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卢九舌等经商的网络人脉,将左传散播天下,对公羊、榖梁来说,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到时候,天下将尽师左传,刘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脸,或者学秦始皇帝焚书了,他努力维持的圣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这不是以臣逼君么?
刘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聪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规划,到底意欲何为?总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来是时候,与西安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刘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趋行来禀报:“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里,将抵达东阙苍龙门。”
皇帝忽然问了金安上两个问题:“今日谁人在未央宫内值殿?”
金安上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建章宫背摔霍家女婿任胜的那一夜!那时候陪天子角抵的郎卫们,如今可都在未央宫中任职呢!
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与话语的颤抖,垂首道:“是郎中令张延寿。”
刘询没有再说话,而是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他最后笑道:“让在北阙的龙舒侯过来,朕与西安侯相谈时,龙舒侯在殿外等着罢,有韩飞龙在,西安侯舒心,朕也放心!”
……
进未央宫的路,任弘走过无数回,今日这距离,却显得格外的长。
在公车司马门下了车后,步行入内,任弘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学着当年的大将军霍光,用脚步丈量起未央宫来,慢慢数着自己的步数。
“八百,八百零一。”
数到九百步时,他踏上了宣室殿的阶梯,又过了百步,阶梯尽头,身披明光铠,高大如一座山的未央卫尉在等着他,拱手道:“骠骑将军。”
老韩年已五十,酒量不减当年,但鬓角的头发却斑白了,有些老态。
本该在北阙的未央卫尉跑到这直殿,任弘能第一时间得到皇帝释放的信号。
韩敢当还站在这,有很多意味:朕还信任你。
特地让韩敢当来此,也有一丝告诫:悠着点,朕已经有点看不懂你了。
才到宣室殿门口,刘询新的命令传出:“使骠骑将军剑履入殿!”
这究竟是信任的优待,还是不信任的故意为之呢?反正任弘知道,上一个剑履上朝的霍光,其家族已经凉透了。
任弘也够光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间,让人转告天子:“今日并非常朝,臣忘了带剑。”
那就只剩下鞋履了,又推辞三次后,他最终还是脱了履入内。
任弘知道,自己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也知道今天这一关,他必须过。
今天他和刘询的对话,不仅将决定左传的胜负。
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决定大汉的未来,甚至会影响世界历史进程。
宣室殿附近的树木蝉鸣阵阵,脚下的地板却很凉,每日都要被宫婢勤奋清洗,还刚涂上蜡,有些滑。
宫室的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此间除了一身常服戴刘氏冠稳坐中央的天子刘询,再无他人,斩白蛇宝剑悬在刘询的背后,自从霍氏灭,任弘归还此剑后,就不再授予他人,只置于此。
刘询手里拿着一本《春秋左传正义》,抬起头时,看着趋行而入的任弘,露出了笑,还说了一句看似亲近体己的话。
“道远,地上滑,走稳些!”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汉阙 第526章 老子
“朕昨夜彻读西安侯所著《春秋左传正义》,获益良多啊,此书果然博大精深,石渠阁中辩论只见一其一角,连皇太子都连连称赞。“
刘询与任弘相对而坐,像极了十多年前,他初继位,而任弘将赶赴西域做都护,二人的那次谈话,任弘的那封锦囊,其中有诸多妙计,帮刘询坐稳了帝位,让他至今难忘。
可现在,刘询满脑子想的,都是应如何让任弘主动放弃左传立为官学,并探出其心中所想,了解他究竟想做什么?
任弘倒是开门见山:“臣及冠后方学五经,然受益良多,略有所得,不想竟能著书立说,如此粗浅之学,唯望能为陛下所用,对了,臣今日入宫,还有一物要献上。“
金安上先前已经为西安侯捏了一把汗,此刻捧着那物过来给皇帝过目,却是一块木板。
却是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看颜色质地应该是枣木,木板上一面用刀一笔一笔雕刻成许多阳文,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板上,就像大汉朝从官吏到个人,几乎人人在用的印章一般。
这却是任弘前年便募了天下各处知名印工数十人,在西安侯国鼓捣出来的雕版印刷术——此事较为机密,知者不多,不然有些人说不定会弹劾任弘“私刻帝玺”呢!
“和印章一样,刷了油墨,便可在纸上印出一篇文章来,其速十倍于手抄,且只要将雕版检查周全,便不会有错漏出现,所印每篇如出一辙。”
大汉朝是律令国家,颁布律法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每一篇都要手抄,错字是不可避免的,而汉字又如此神奇,一字之差足以影响意思和量刑,所以每年各郡都要派人来御史府开会,核对律令。
而有了雕版印刷后,自是方便不少,任弘讲述了雕版的原理,还不止是律令,天子的诏书,历法等,都是需要传于天下十三州三都护一百多郡数百个县,几千个乡邑的,雕版自能大显身手。
“自此之后,汉家之制诏、律令、农书、历法,皆将班于天下矣!”
“难怪卿所撰《正义》数十本亦如出一人之手。”刘询了然,他已经猜到了是西安侯鼓捣的新技艺,今日方知竟是用了司空见惯的印章之技,但除了西安侯,谁又能想得到呢?
想到这,刘询更加感慨,心中暗道:”昔日魏惠王与齐威王比较各自宝物,魏惠王说,他有夜明珠十枚,能照得十二乘车内外通明。然齐威王却举了他的四位贤臣。檀子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盼子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黔夫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种首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
“而西安侯亦如朕之宝,朕之太白星,悬于空中,能照万里!“
这也是刘询无奈的地方,西安侯的光太耀眼,若是不压着他暗淡些,这大汉朝,就是二日同辉了。
而左传等,便是任弘隐于天幕后,也在散发的光芒,这让刘询唯恐自己落下后,他会立刻成为新的太阳。
不过话虽如此,在任弘直接献上雕版之术后,刘询心里舒服了一点。
看来任弘确实没有藏私之意,只是先露一手,让刘询明白:“臣有能耐让《左传》传于天下,大兴于民间,但臣终究还是将做此事的权力,交到陛下手中!”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们既合作又斗争,很多事不必开口说,通过细节和小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打算。
既然任弘退了一步,刘询也投桃报李,继续方才的话题:”昨夜石渠阁论春秋三传异同后,皇太子独喜《左传》,太子太傅忠节正侯已逝,太子独有授《论语》《孝经》之少傅,朕欲聘西安侯为皇太子师,何如?“
他希望君臣相宜,像高皇帝和留侯一样,善始善终,所以刘询希望任弘能接下这个差事,回到自己规划的那条路上。
在刘询的规划里,任弘可以做太子师,将《左传》教授给刘去疾,但此学说暂时不可立为官学。任弘还要完全交出雕版印刷,不可私印书籍,等二三十年后,刘询百年之后,太子成年继位,任弘也逝世了,左传方能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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