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晏池池池池
谢无陵待他是好的。羡之原来少有在人前撒娇,今日却不一样。
谢无陵刚把手放羡之头上,想说一句“回来了”,便被宣城抢了话。
“你这小恶人,还说你姑姑,你怎么不说你天天缠着你姑姑呢?”宣城伸手就要去点点羡之的额心,羡之在谢无陵怀里扭了扭,往一边躲了躲。宣城继续训道:“你怎么不说你书也不好好读,最后被罚抄,还要拉着姑姑和皇叔帮你永夜抄呢?”
谢无陵抬手将宣城的手挡了挡,又故作了冷色,问了羡之一句:“怎的不好生读书,上次如何答应师父的?”
“太傅不如师父……”羡之声音骤然细若蚊蚋,“好看。”
宣城没把这话听真切,谢无陵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听来生了三分苦笑,在羡之后脑勺拍了拍,道:“你这小人儿啊,满脑子鬼心思。”
这方三人还在叙着小话,那方元裹替赵世迎来了一人,惹来了一阵热闹。
几人簇拥着来了这宴桌前,宣城见状起了声,同谢无陵通气道:“这阵仗必是华姐儿来了。我们的凤翔公主,原来你未见过,她可仰慕你许久了,你的长短赋她都了半箱。”
羡之从谢无陵身前退开,待谢无陵起了身后,又扯着谢无陵的衣角,俨然像他的幼弟一般,跟着他,不离身。
谢无陵理了衣襟,心下兀自估量着来人。
凤翔这地紧邻扶风,这凤翔的封邑是在雍国封给赵修时,便跟着赐下的,赐给了重阙内的一位入了儿郎学堂的公主。
扶风文士向来敬博文之人,当初元华一篇《论才》引得扶风轰动,遂她入学堂之事,大家听来也多是宽待的。后又摘了凤翔封邑,举城都传着,若是求她为媳,便是求得扶风半壁。
但元华注定不会是困在扶风士族间的人。
邻国番邦曾愿用增添岁贡来换这凤翔公主,元华闻之,当庭笑来:“若他拿草原六部苍穹来聘,我大可考虑一二;若他拿千字得意文赋来讨我欢心,我也可考虑一二,偏这两样,他都未带来,拂了也罢。”
这一番话,倒让庭上的惠帝听来龙颜大悦,也就随了她,允她自择夫婿。
这传言也多是谢无陵从赵祚那处听来的,都是真假自辨的事儿,谢无陵从未往心上放过。但如今要见那凤翔公主了,自然这事便重往了心头,过了一遭。
宣城先谢无陵一步,上了前去,调笑道:“华姐儿可来了,还怕今日你不来,那元裹可不又要失望了。”
“长乐哪还要我啊,”说着元华便侧首看了元裹一眼,想要继续揶揄,叫元裹拉了拉手腕,央道:“好姐儿,莫说莫说。”
“害羞了?”元华眉挑来,也就换了话头,“今个儿我来晚了,可要罚酒?”
“,罚酒前,先给姐儿指个人。”元裹眉眼带了笑,小檀口微动,宣城便让了身,让出身后人,“您猜猜是何人?”
“是昭行那小先生?”元华抬了眼,打量了去,见一青衫客,玉色冠下,桃花眸中光犹胜,薄唇虽少了几分血色,但因着眉眼光,反不觉羸弱。若是肯倚了那墙角一树花,想来“风雅”二字最当得。若这不是众人所传的小先生又是何人呢?
而谢无陵也借机打量了面前人,非是旧日构想的那般红妆裹傲骨,而是一席男儿装束,金玉冠高束,复绘了一双剑眉,平舔了三分英气,眼尾微挑,举手投足皆飒然。
谢无陵低首作揖,姿态谦了去。
“下官谢平之问凤翔公主安好。”
这话一出,元华挑了眉头,周遭一片寂然,只树上虫声未断。
“小先生多礼了,家宴时不问尊卑,不看牌掷色,不提官宦时事,不讲举制时文。这是当初便定下的规矩。小先生这般,可得罚。”元华微顿了顿,宣城的心便紧了去。
若论凶厉,元华应不及赵修,偏她一身盛气来,总是摄人。若是旧时那才入扶风的谢小先生,一刚一柔,说不得还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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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上一拼。至于今时,宣城也不知为何,方才谢无陵便先自矮了一阶,问礼于人前。
元裹怕会真按着旧日“犯者酒五斤”的规矩罚,立马插嘴道:“那便罚小先生喝三杯可好?”
“便依了长乐,”元华抬眼,眼里生了笑,瞥向了谢无陵,温声道,“小先生可认?”
谢无陵正身递了眸光,迎上了元华目光,不过须臾,便撤了眸。元华眸里有一道芒,是他承不住的,自不愿承来。
“既是平之犯了戒,三杯当认。”谢无陵面色未改,低声温润言。
“可师父不能喝酒。”羡之从谢无陵身后探了头出来,看着他元华姑姑的眸光移下来,又吞了吞口水,压压惊道,“父亲叮嘱的。”
“你父亲何时归来啊?”元华抿了嘴角,迈步入座儿,“那这酒先给记上,待他归来,让他喝了。”
羡之抬手碰了碰鼻子,偏首嘀咕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回来,父亲一定也快回来了。”
“你这又是哪门子歪理啊?”元华乐于逗孩子,听了羡之的话,不禁笑出声来。
“哪是歪理啊,是师父说的。”
元华择的座儿挨着他,他刚替自己添了一盏,便听这羡之提他。抿了抿嘴,拉他坐在身边,才对一旁投来目光的元华道:“原来气傲,跟圣上做了赌。”谢无陵举了杯盏,与元华相碰,“应该快了吧。”
元华听谢无陵避重就轻,便料想那赌必不会是和城西赌市上一般,大概是她难以想象的。她复低首抿酒,将无法开口言来的东西,合着陈酿一并吞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问尊卑,不看牌掷色,不提官宦时事,不讲举制时文是化用了沈复《浮生六记》里提到的他们酒局四忌: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官宦升迁
第63章新园赠羡
“小先生入了扶风,今后居何处?”元华放了杯盏,闲话来。
“走前觅了一处废地,这几年着人修缮了,应当能落脚。公主若是日后闲暇出了宫,倒可来坐坐。”谢无陵为羡之添了半盏茶,将那孩子手中玩弄的空杯盏要了来,盛了半盏,换了身前的酒,又道,“早几年听长乐说您欲求一画,那画早几年未寻的好主人。本说公主喜欢便送了公主做见面礼,可惜一直未有缘得见。”
元华听谢无陵话来,方想应来,却被元裹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且听长乐同她身旁的那几个皇弟客套了句“吃好喝好”,便来到元华身边,凑在元华耳边,下颔放在元华肩头,懒洋洋的。
“姐儿,今个儿难得出重阙,可要尽兴。你只管开怀!”
“我若是开怀,只怕世儿这一府得叫我喝穷。”元华侧首轻声耳语,连对赵世的封衔称唤都省了,直开玩笑道。
到底她从小爱偷酒喝,不过都是背着母妃的,这事儿就是兄妹几个里,也只有裹儿这般亲近她的才知道。
“那我便是拔钗沽酒,也不能屈了姐儿。”元裹在元华肩头蹭了蹭。
“你啊,倒是越发像这处的女主人了。”元华虽是眼里带着笑,但也舔了担忧,“就是不知是好是坏啊。”
她们这辈就她二人属公主中生了反骨的,想着的都是离经叛道的事,遂她二人比旁人更惺惺相惜。
“她本就是主人啊!”宣城不知如何听到了元华的前话,凑到了元裹身边来,“过几日父皇定问我生辰可要什么恩典,我都想好了。”
“嗯,城西的照溪南岸的地,”本是一言不发的羡之抖机灵地接话,手里还拿着小糕,嘴角也沾着碎屑,但话说得一本正经,“和着北岸裹儿姑姑的地一起造一个园子。”
宣城听他插话,又要抬手捉弄他,一边道:“你这小恶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明明是皇叔说了好多遍,天天就在羡之耳边念,”羡之仰起脑袋对着谢无陵一脸委屈,像是要谢无陵承认他委屈一般,“还不让人说…”
谢无陵的手落在羡之背上,缓缓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慰着他。目光却看向了宣城,问道:“名儿定好了吗?”
“借了古名,称‘云梦’。”元裹应道。
“江北为云,江南为梦,云梦大泽,雅圣之地。和你二人,倒是相符。”
谢无陵夸来倒是不吝啬,引得元裹两眸笑做月牙弯。
“啊!我听皇兄信里说,平之先生在城东建了个园子来着。”元裹拨了拨眼前挡事的赵世,道,“不知到时,长乐与宣城的园子可否邀先生指点指点?”
谢无陵忙摆手,道:“你只听他胡说,他天高皇帝远,还记这扶风的事?”微顿,复推辞道,“我哪儿会这置园的事。是原来爱往姑苏游历,结识了一二纨绔子弟罢。他们中有人善这园林布置,便央了那边的人儿行个方便,绘了图给工匠。”
“那园子真是师父的啊!”羡之插嘴道,两眼放光,“我上次和…嗯…悄悄攀上有处去偷看了,可美了!”
“再如何,也是民间不入流的,全凭个心情造园,到底比不过朝廷匠人。”谢无陵抿了抿唇,“倒是你,除了不安生读书,还翻了篱墙?”
然而谢无陵没有等来羡之的话,等来了元华的话
“那不知日后,我可有机缘一见那民间园子?”元华看见羡之递来的小眼神,也就出了声,问道。
“这…平之可应不了。”谢无陵微顿,看了看向元华求救后,就闷声吃茶的羡之,在心下叹了口气。他不是会说重话的人,况稚儿顽皮,他幼时也是如此。
他抬手戳了戳羡之的脑袋,道:“得问小殿下。那园子本该由他做主。”
“嗯?”羡之突然被点名,一脸茫然,完全不知自己即将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王孙,变作扶风城众人艳羡的小殿下。
“羡之也七岁有余了。”谢无陵语气未改,心下却还是心疼羡之的。那时近冬时候,他身上的伤未好,羡之整日伴着他。便听羡之说起过自己未过过几个生辰,他父亲说,等谢无陵身体好了,梅花开了,便给他办一次生日宴。
他那天可开心地奔到谢无陵床铺上打滚,要邀请谢无陵参加他的生日宴。谢无陵应了他,他便像春时的风筝一般要上青云了。要不是谢无陵当时的苍白面色在他眼前做引绳,他可能就要飘走了。
但那年他还是没等来他想要的生日宴,他的父亲走了,师父也离开了,只有他灰溜溜地和姑姑,和一众宫娥过。
早些年赵祚在扶风,羡之也只有二三人放在掌心疼,和着赵祚低调的性子,生日宴也不怎么办,;后来赵祚又被谴往雅山,能护着羡之的也不过就元裹一人了,虽然有元裹给他过了生日,到底不是生身父亲在身侧。
谢无陵低首看着这小人儿,心下生悲悯。他曾也是无人看顾的人。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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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师父,若非惠玄,若非妙法,或许今日便没有谢无陵。
“那年便说要过,中间生了变数,这生辰礼物也备了几年了。迟早是要送的。”
“哇!”羡之听来,喜上眉梢。要不是赵祚自他小时就叮嘱“规矩”二字,只怕他这会儿就能像那些闾左平民子一般,开心得在地上打滚。他坐正了来,将两手背后,做了乖巧模样,才道:“那今年要过生日吗?”
“岂止是要过生日啊,”宣城跟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师父送你礼物呢。”
羡之听了,突然愣住了,缓了半会儿子,目光在这处逡巡了一遭,似乎没找到最想要分享的人。
不过转瞬又跳起身,扑入了元裹的怀里,兴奋道:“姑姑!师父要送我礼物了!哇!他们一定都会特别羡慕我!”
“嗯。”元裹拍了拍羡之的背,眼角含了泪。像是替她皇兄,替她这小侄儿守得了月明的字天,好像是这扶风这赵祚身边,终于不只有她与珍妃在维系了。
她推了推羡之,道:“去谢谢你师父,莫失礼。”
羡之应声走到谢无陵身前,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算谢过师父,只能按逢节谢过长辈红包的礼数来。
他屈膝跪在了谢无陵身前,惊了谢无陵一跳。他将手平举过头,叠合俯身拜去。一拜毕,还想再拜,便被谢无陵拦住了,拢进了怀里。
元华在一旁看着,也不替这孩子高兴。羡之不是皇长孙,又投入了赵祚家,自然是要吃苦。况这些年她和长乐亲近,自然知道这孩子吃了多少苦。人虽小,在重阙却是最知礼数的,有时俨然是小大人的模样,和他父亲如出一辙。只今日才看到他如此孩童一面,不也感慨。
她添了话,打趣道:“傻孩子。你这礼,是要你师父折寿。”
“不会的。”谢无陵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羡之听了,心里仍然美滋滋的,师父折不折寿他是不知道的,但心里总是他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师父说他父亲快回来了,秋尽冬来时,他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他的父亲就在他床前。他恍惚以为自己仍在做梦,想抱着父亲撒娇,却被父亲抱来训了一顿。
他师父还说要送他那城东的园子做生日礼物,在他父亲归来后没过几日,谢无陵就邀了他父子二人去那园子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算加更了?
第64章兰池煮茶
本是说好赵祚归来那日,便叫羡之领着赵祚来那园子。
可惜那日谢无陵还未回园子等羡之,便叫惠帝留在了重阙里,以述职之名,陪聊去了。
这事扶风贵族都看在眼里,当初被惠帝临时任命遣配州的昭行小先生,今时回来,更得惠帝欢心了。隔三差五惠帝就将他宣进重阙。这日也不例外,宦官是方下了朝会,便从侧门疾步追上谢无陵,将谢无陵留住的。
宦官见谢无陵今日神色里多了几分匆忙,顺口问了句:“谢大人,今日府上有事?”
谢无陵的府是他归京第二日,圣上赐下的。府上有株玉京树,听宦官说圣上的意思,听闻谢小先生爱玉京,便支会了户部的人,择了这一地,赏他。
“当不得当不得。谢无陵一介小官,如何当得这‘大人’二字。公公可饶了我”谢无陵笑语向那领路的宦官,“家里并无要事,还请福公公领路吧。”
这被谢无陵称作“福公公”的宦官,是跟在惠帝身边几十年的人,自然最懂惠帝的喜恶,但他也不敢在重阙中随意透露什么,只意味不明地笑笑:“是老奴失言了。但老奴在这重阙三十余年,看得多了。”福公公慢了步子,回身提点道,“能重归扶风的人不多,归来的多是今非昔比的。”
谢无陵听来颔首,笑容却生了勉强,兀自喃喃道:“哪有什么今非昔比,不过是知道投其所好了。”
福公公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倒是未再置声了,只领着谢无陵往长明殿后的一处景致去。那是一处叫兰池的花园。
这花园本没有这般文雅的名字。是因园子里有一方小榭,小榭涉水处,汀兰生来。惠帝曾于这园子里消夏,爱倚楼赏月。有日仲夏夜,谢相曾来伴驾,指了月下那兰,笑称月色落来,如覆水,一时竟分不清那兰草是生在水里,还是生在月色里。也就指了这花园兰池的名。次日惠帝依他之言,便给这园立了名儿。
“圣上今日也留了陆将军对弈,谢小先生恐要候上一会儿了。”福公公刚领着谢无陵在小榭外驻步,同谢无陵说道,不过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小榭里传来惠帝沉稳的声音:“谢小先生来了?让他进屋来。”
谢无陵应声微抬了官服袍子,迈步进屋。唇上许是抹了脂的缘故,不似往日苍白,看着总要有气色许多,连着举手投足间都轩昂了些。
他入了榭,抬眼看着座上对弈的二人,问礼人前,引了陆老将军手上动作滞了滞,偏头颔首向他。
惠帝却连眼皮都没抬,只出声应了一下。这反应倒叫陆老将军琢磨不透。但谢无陵却似习惯了一般,自己寻了个角落发呆。
其实这几日皆是如此,外间传惠帝宠他的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但实际上惠帝留他在身边,除了第一日述了职,之后这几日便都只是留他在眼前而已,旁的话都未多说。
不过谢无陵倒不似那年那般少年意气满怀,连一向高扬的眉,今年见来也平顺了不少。所以惠帝不言语,他就在殿里出神,看似各自相安无事,又心下各怀鬼胎。
惠帝还在和陆老将军絮絮谈着什么,谢无陵顾着赵祚归扶风后的打算,未听得二人之间的谈话。
谢无陵不知出神了多久,突然听到“谢相”二字,这才回了神,竖了耳朵听来。
“老夫记得,这茶啊还是当年谢相煮的,圣上最喜啊。”陆老将军一边说着,一边往谢无陵这处瞧了瞧,又继续道,“后来王丞的大郎君朔郎君也煮得一手好茶,可惜老夫没口福,只早年吃了一次。”
“嗯,昭行的松溪寿眉,确是一绝。”惠帝落子的手罢了子,看向了角落里的谢无陵,“寡人记得谢小先生也是贤山昭行的,不如给陆老将军煮上一壶?”
陆老将军连忙摆手,却递了眼色向伴驾的福公公道:“劳烦谢小先生了。”
谢无陵自然知道陆老将军的意思,陆家旧时因陆老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欠了他谢无陵一求,谢无陵一直未言求什么,这人情便一直欠着。
况看惠帝的意思,谢无陵这样昭行的谋士,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他自然乐意顺水推舟,凑个两全其美。
谢无陵顺势承了意,迈了一步上前,低首道:“陆家忠烈,平之敬仰已久;老将军德高望重,能奉茶是平之之幸。”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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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候着的福公公受了陆老的眼色,便遣了身边的小奴去备来茶具,由着谢无陵调匙煮茶。待寿眉烹成,递于二人手中。
陆老低首呷茶一口:“正是如此,多年前谢相煮来,也是这滋味。圣上以为如何?”
“束言,今日你的话过多了。”惠帝瞥了一眼向陆老将军。
陆老将军随即爽朗笑来:“人老了,话总要多些。圣上不喜,陆缄记着了,下次定不言语。”
谢无陵听着陆老与惠帝对话,全然不似君臣,倒更像老友。恍然好像懂了这陆家一家将门如何能在这文士的庙堂里,一枝独立。
陆老将军将手中的茶盏置在了一边,便听惠帝道:“寡人听闻你家大郎君慎成今日打北疆归府?”
陆缄抬眼看着惠帝,笑容更盛了。陆慎成是陆缄的大儿子,比他弟陆未鸣成器多了。十五岁便跟着叔父离了京城,去了北疆戍边。每两三年逢冬时,才归一次扶风。
“正是呢,老臣还应了拙荆晌午归府呢。”陆缄偏了偏头,看了看日头,眉头皱了去,起了身,道,“臣请先离。”
惠帝本无意留他,今日的主角也本不是陆束言,而是角落立着的那个。惠帝摆摆手,算是应了陆老将军之请,又叫了身侧的福公公送他。
待榭里人去了,惠帝才端了茶盏,抿了一口,道:“寡人上次喝这茶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冬日。”
谢无陵调茶的手不禁颤了颤,他仿佛知道了眼前人在说的那个日子,是什么日子。
“那时谢相啊,才回扶风。竟不是为了寡人,也不是为了这江山与众生,竟只为一黄毛小儿。”惠帝将茶盏放下,茶盏碰着桌案,磕出一声脆响,也像磕在了谢无陵心上。
有些事自己想的,和从别人那处听来的,总是不同。自己想总会避重就轻,别人说,便多是不管你喜好,一并说了来。
“他煮茶,爱讲道理。寡人那日便又听他讲了个道理。他说这十余年啊,他走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地方的燕子,无论哪有一处,都与扶风的梁间燕不同。小先生以为,是何处不同?”
谢无陵将手中的茶匙搁置在一旁,目光虚了几分:“平之曾听师父说起过。鸟肯屈居檐下梁间,总是因那处,有他眷恋之物,所以不能离,也不愿去。便是一时放下了,也会有再归之日。”
谢无陵的目光了回来,眸光添了灼然,看向了惠帝,又道:“所以师父会再归重阙,也是…”
他点到辄止,没将这话说完。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的师父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才归重阙。但他以为除了自己,便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重阙,还有什么是师父眷恋的呢?
惠帝却好像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惠帝不动声色地将心下突然生出来的一段酸楚咽下,竟是要等到这时候,才懂了那人的意思。
可惜,晚了。
惠帝的手在棋篓里抓紧了一把黑子,半会儿子又松开了手,才继续道。
“但你师父那日讲的,却不是这个。他说,扶风的老燕,只求幼鸟能平生安乐。而那些扶风梁间燕窝里的幼鸟也只需饿时张口唤声老燕,便有吃食。但昭行的不同,昭行的老燕,想幼鸟能有真正翱翔于空的机会,想它高飞,却又恐它飞高失命,便总要在身后将它看着。看它飞不高了,又不敢马上去扶它,怕它以后赖上了,便丢不掉了。只有待它要跌入地了,才上手扶它一把。”惠帝似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抬了眼,眼里带着笑,问谢无陵道,“他总是最会讲道理的,是吧?”
谢无陵对上了惠帝的眼,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人眼里看见了柔情,像昭行三月里的春风,暖洋洋的,但又带了点异样,像是苦涩的滋味。
谢无陵眼里却没那么多柔情,只有一腔的愧与疚。
早年他曾听惠玄师兄提起过,扶风地里有师父弃了的七情六欲。既然是弃了的,便应该不会有人想再捡回来。所以连带着扶风,也不是师父想去的地儿,每每他们出去游历,师父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开京畿道。
可那日他的师父带了一襟风雪,从昭行千里迢迢赶来这扶风地,亲手煮一壶茶,亲自叙一场旧。却是为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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