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许多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chloec
确实松不得一口气。
同苏联的谈判结束一回来,就忙着整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材料。冬天北京不比上海,又是一番反复,阿诚接手了他大部分工作,明楼不得不抽了时间去北京医院检查。结果说是最好出国去长期休养,明楼却又不同意,几个老领导一起做工作,把他摁回了苏州老家的疗养院,离上海也近,有什么真要讨论的,再去上海也不迟。阿诚不放心他一个人过去,申请转去苏南行署。正好五四年长江和淮河流域发大水,国家的粮油统购在下乡推行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阿诚之前就负责过这区域的粮油工作,对这几个地区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便委派他一起过去。两人末了也是不肯分开的。
人忙得久了,一旦闲下来,其实闲不住。
那天阿诚从单位上抱回一只小奶狗来,有点瘸,长得
“你到底哪里寻来这样丑的一条狗。”明楼把它抱到藤椅上,“你看这眼睛,小得都看不见了,还脏兮兮的。”
“单位院子里那条母狗生的,这不前几天修排灌机的时候没注意,母狗给压死了,我们单位那陈大姐看着觉得可怜,大家就分了一窝带回家养,这条丑,腿又不太好,大家都其实不太想要。”
“那你就抱回来了?”
“你不是在家么?我们家人已经够好看的了,狗丑一点不要紧。”阿诚笑道,“一瘸一瘸地看着还挺熟悉,叫我想起梁仲春来。”
“嘴上不积德啊。梁处长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三更半夜鬼敲门来拾你。”明楼笑骂道。
“他敢?四七年我为了把他老婆孩子弄到美国去了多大功夫,他好意思拾我?”阿诚一边衣服一边道,“再说了,他就是敢来找我,我也把他吓跑。”
“越说越离谱了,钟馗么?”
“不像?”
“好看多了。”
“油嘴滑舌。”
嫌弃归嫌弃,明楼提议要叫这条小狗小明,算半个明家的分子。怕明台知道要跳脚,最后还是阿诚做主就叫阿丑。
这名字起得糟透了,养了几个月,小奶狗长大了些,用明楼的话来说也是“不辜负你起的名字,越长越丑”了。
明楼身体好些后,就拴着它出去溜。明楼总是笑咪咪的,一派和蔼可亲的样子,阿丑却越长越苦大仇深,每次出去倒像是它不情不愿地出来遛明楼的。
就这么大的生活圈子,很快人人都知道两位明同志心养了一条忧国忧民的小狗。粮食紧张,他们平时吃得也很简单,但是总能余出点钱给它改善下伙食。虽然跑起来还是一瘸一瘸的,但是大院里就属它跑得最快。
近一点的是青浦、松江,远一点的是常熟和泰兴,阿诚一直在外头出差调查。粮食问题是民生问题的根本,不经具体的调研与考察,制定的计划是要出大篓子的。
他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工作,回到农村去,去确实地了解农民们的困难和需要,询问他们对调剂粮的看法。回来后,跟同志们讨论商量。明楼由于身体原因,并不常出去,但是他心里明细账算得清楚。陈云南来后,两人经常约见。把考察信息综合起来推敲统购制度的细则。
那段时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有阿丑闲闲地长壮,绕着他们的腿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撒欢疯跑。
再到后来他们搬回北京,明楼去辽宁考察鞍钢的时候,就没有这样大的院子给它跑了。每天吃完饭,在街道里溜达几圈,悠闲得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诚喜欢跑腿,躲开那些个给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闲言碎语,回来就埋头在家,也少同人闲扯。那日明楼回家来,见他出差回来就蹲在那里削胡萝卜,便笑说:“跑了千万里,赶在晚饭前回来,竟闷在那里削萝卜。明诚同志呀,你的出息啊。”
阿诚听见他的声音,下去考察所见所感的不松快都没了,抬头便笑,手下没有轻重,在指头上划了一下。
明楼取了药来,进去给包扎上,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面色渐渐沉了下来。阿诚笑问道:“怎么了?我回来不高兴呀?”
“我今天听人说起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事。”
“什么九个指头一个指头?”
“一个指头长了疱,只是它长了疱么?许是吃错了东西,许是被什么咬了。末了归结作手长得不好,实在令人难过罢了。”
“开会了?”
“陈云回来了。”
“上次他不在,总理担下来了。这回回来,他说什么了?”
“指头。”明楼给他把纱布缠了最后一圈,叹了一口气。
“你也莫难过,大家想要建设祖国,赶超英美的心情可以理解,方式方法上可能有些欠妥,大家再想办法就是。”
“想些方针性正确的方法吧。”明楼把纱布丢回医药箱里,似笑似叹地去铁盒子里找肉票,“今天你回来,我们开荤。”
“这个点出去还有荤啊?”阿诚笑道,“北京还真是不赖,上海可要早上四五点就排队了。”
“也就意思意思,每个人只准买5角,有票都不行。”
“那我们家阿丑可要饿肚子了。”
“饿他两顿没事。发扬革命艰苦朴素的神,是不是?”明楼回头对着阿丑笑。
阿丑通人性一样不理他,扭过头一脸苦相地拖着腿走了。
大跃进开始以后,工作一下忙了起来。这些搞经济的,一个个飞机换轮船,轮船换飞机,腿浮肿起来,两个人坐在床上给对方捏。偶尔发现一条以前没见过的伤痕,还扯出点新故事来,也算是在人人大炼钢铁的进取风里唯一一点闲适的趣味了。
钢、电、煤,三环环环相扣,却又环环出问题。
陈云是个劳心的人,最后还是撑不住了。明楼倒是对这种复杂情况驾轻就熟,一面劝陈云去杭州休养,一面同富春一起负责起财经小组的工作。
明楼同阿诚一起做事其实有个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过的优势。
明楼这个人书读得多,同人打起官腔来,可以把人绕进去。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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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说话却直接,绕晕了敲你一棍子,稀里糊涂地就觉得他们俩说得有道理,偏偏还觉得他们在争吵,你劝着劝着把自己给劝进去了。给钢厂降指标这件事,牵扯太多,方方面面的,两人合作起来,竟也十分得心应手。只是本来在中原做得好好的,庐山一场风波,倒叫本来已经降下来的指标层层升温加码,前功尽弃。
陈云被抄家是六七年。那年明楼检查出胃有些问题,要好好休养。听闻此事,惊得连点滴也拔了,要连夜过去。阿诚硬把他摁了回去,说已经将人转移到了中央联络部。
他与阿诚在一起几十年,只这一晚上动了真火。
“我同他是几十年风雨同舟走过来,从日本人到国民党,他是怎样的人,做了怎样的事,我心里有数。如今你却叫我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慎言!”阿诚喝道,站起来,打开病房的门,看了看又关上,折回来道,“所以呢?把自己也击碎了去应和他?末日之歌?临别之曲?这是你想要的?”
跌坐回病床上,垂下头去。
“大哥,这样说很叫人丧气,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今日之种种,并非孤例。当年在苏联,曾经发生过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之事。我拦着你,不是我认为沉默是正确的,而是此刻正确与否并不重要。如果这个国家最后必须由清醒的人来唤醒他,那么又为何要用血肉之躯去投身于无谓的牺牲。即使整个国家都疯狂了,我们清醒着沉默着做一些事情,也算是聊胜于无。”
明楼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已冷静下来,但心也止不住地一寸寸冷了下去。
由于身体原因,他干脆直接请求下放。约莫是看到陈云也受到了波及,明楼的身份更特殊,周先生的安排下,他和阿诚去了高邮的干校。
回高邮那天,天气很好。
只是不像几十年前一样,穿着簇新的衬衫,惴惴不安地去见素未谋面的父兄。他们穿着旧衣服,顶着膝盖几层的厚厚的补丁,一路踩着落在田埂上的油菜花回家。
阿诚从地上捡了一支,凑到明楼鼻子底下:“香的。”
“是香。”
“那有机会我搞个油菜花的味道,一闻到就是菜花蜜的感觉,甜不甜?”
“甜。”明楼望着他的黑眼睛。
出来前,他们把那些藏着的香水都倒了,瓶子也丢掉了。只带了大姐喜欢的几件首饰出来,别的都捐给了博物馆和大学。倒掉那瓶他的味道的时候,他还有些心疼,倒是阿诚比他大方,坦然笑说:“我有你了,不用它了。”
然后笑着一路过来,走在田埂上,说将来有机会做菜花味道的,仿佛阳光从未离开那双眼睛。那双他从黑暗里带出来,然后一直望着太阳的眼睛。
明楼有时候觉得世事循环往复,实在是有趣得很。
他的前半生,都握着阿诚的手,教导和带领。
他的后半生,阿诚都握着他的,守护和支持。
他年轻时还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他,自己会怎样。而如今这样的念头在大脑中已经没有生长的余地了。阿诚像是长在他血肉中的骨头,他像是活在阿诚骨头间的筋脉,即使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无法将他们生长在一起的回忆和生命剥离开。
在高邮的时候,他们大队里养了许多的鸭子。在干校无非是那几件事,回到家来谁也不提。高邮离北京太远了,又只知道他们是一把年纪还想着支援农村建设的老革命,大家待他们其实还不错,虽然挣不了几个工分,但也算平静。
他们不读报纸,也无报纸可读。高邮的地方话同上海不一样,一开始连广播也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也无甚趣味。只一桩趣事,就是关起门来比谁的记性好。两人都是童子功,背起诗书来十分顺畅。偶有几句磕绊,便算是输了。输了要罚洗衣服。
那天阿诚卡了一句,被明楼取笑,气得跳下床去,抓了污衣篮子,往里头丢了一块皂角就走。明楼连鞋也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追出去了。
出来才望见他们洗衣服的地方长起了几棵野柳。暮色里,杨柳依依,遮不住炊烟。鹭鸶从芦苇丛里飞出来,然后背负着暮色隐没在更深处的芦苇里。
就这样扶着门框闭上眼睛,关不住一行清泪。
河畔林边,他们曾经心心念念的家园,和心心念念的人。
无法言语,无可言语。
他们的家园在这样一片疯狂的底色下依旧美丽,也正是这样的美丽叫人沉痛。
七七年末才得以回南京。
说来也很奇怪,不知道阿诚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姓韩的同志,说是留了书信和材料给他。他同明楼用的是化名,也不知道那位韩同志到底怎样得知他们的身份的。那位韩同志是自我了断的,留下的东西组织都没了,这些是托了十分信任的人才能通知到他们这里。
地方在六楼,电梯坏了,明楼就站在楼下等他,阿诚自己上去拿。
名字他不熟,韩之仪这名字他是听也没听过的。解放后在南京硬币厂里做事,同他也没有什么交集的。
拆了书信才发现确实是个熟人。
说实话,那也算不得什么书信了,最多是个条子,或者叫绝笔。
青瓷:
我这辈子没有算不清的账。我晓得你们是有能耐的,而我也太过软弱了。只能托信得过的人把材料交给你们,请你们代我向组织交代清楚。
貔貅
打开厚厚的一包资料,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每笔都是铁证,她曾经在汪伪、国民党和共产党账户里的殚竭虑筹谋经的明证。
记法很标准,备注很清晰,蝇头小楷,沪上会计的标配。
可是此时此地,看得懂,愿意看的人却不多了。
特别用红线框勾出的,是她帮李士群做的那几百笔。每一笔都同最后的现金流量表对上,然后所有的数目去往她也不知道的账目里:盘尼西林,医用纱布,无缝钢管……
从那栋小楼上下来,阿诚说起可以去爬梅花山。
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山上游人不多。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爬到山顶。跟在阿诚后头,恍惚间想起当年一起爬梅花山的时候,大家酸溜溜地背诗。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说“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的一去西北,了无音信,直到惊天一爆,举世皆惊;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当真是苦尽甘来,终成国家栋梁;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年初在北京含恨而终。
那么他呢?
他忽然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只是立在风里,看阿诚把在山下供销社买的一小壶黄酒倒在梅花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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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分卷阅读117
全文终------
后记
把全文看了一遍的我忽然不知道这后记怎么写。
写的时候有诸多遗憾和不满意,但是从头看到尾,忽然也有些释然了。
我没什么不满意。记录了我这小半年与楼诚一起走过几十年,反思了我的生命、理想和信仰,我以为,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再好没有的毕业礼物。
特别感谢一直给我捉虫的立方体与过山车姑娘。
也特别很感谢林南和壮壮,在我卡文的时候浪了很多自己的时间和我讨论和无趣的事情。
最后,正如文中曾经敬楼诚的一杯酒一样:
感谢过去的你们和你们的过去,请期待未来的我们和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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