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草根子
这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戏班子,三人走路的步调都一模一样。
小丑在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火光将周围映得亮堂堂的,面上的油浮起一层油亮的光。
地上铺了一层棕红的毯子,鼓声摇铃声哐哐当当响起,小丑一手拿
聊赠一朵菊 分卷阅读10
着盘铃,一手持着手摇鼓,来回晃了两下,站在旁边的两个人缓缓走到了毯子上,他们身后的墙面上映出两个巨大的影子,含辞此时才看清他们的打扮,一个男相一个女相,皆身穿戏服,面上妆容致。
他们缓缓朝含辞行了个礼,他这时才发现,二人身后的小丑手中牵着数根细丝,她一弄一间,着戏服的二人舞姿翩跹。
衣飘舞飞旋,人影相依相随,含辞看得入了神。他晓得这是木偶戏,早些年他还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他记得木偶戏里的木偶没有这样大的。
小丑咿呀开嗓,戏腔缠绵,两只木偶随着她的唱腔起舞,火光映在画着浓妆的木偶脸上,身影绰约间,也映在偶尔露出的小丑那张永远画着笑容的脸上,分明是三张看不出情绪的脸,随着舞姿,衣袂翩翩抬袖低首间,竟生生流淌出些不明意味的情绪来。
含辞听清了几句唱词,唱的是“似这般冷冷清清无人陪,悲悲戚戚候人归,倒不如莺莺燕燕无年岁,痴痴傻傻由支配……”
他还听见“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偏要做多情……一身衣一生裁,一点红妆一心醉”。
舞与曲相得益彰,俱是哀戚婉转。
一道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扬尘的地面,含辞转头的时候,看见他踏着月色而来,栀黄的衣衫浸染凉凉月光,左眼底下的小雏菊闪着灼眼的光。
金蕊将含辞衣领一提,扔到一边,坐在了他的蒲团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戏,一手撑着下巴,凤眼微眯,唇角淌出丝丝笑意,若有若无。
不过片刻,他的眼神便落到含辞身上,小和尚看戏看得专注,像在读经文一样。
“小和尚,木偶好看吗?”
含辞没有转头,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木偶和金施主,哪个好看?”
金蕊随口就问了这么一句,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含辞转头呆呆地看着他,那双眼里火光跳跃,眉目之间,好看得不可方物。
师父常讲,出家人不打诳语。
含辞道:“金施主好看。”
金蕊听到这意料之中又理所当然的回答,微微笑了下。
哪知含辞还有后半句没讲完:“木偶也好看。”
“伸手!”金蕊脸色变了。
含辞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又不敢忤逆他,畏畏缩缩地伸出了手。
金蕊还没打他,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疼痛,抿住了嘴。
“不准撒谎!”金蕊的手落在含辞手心的时候,他黑着脸说了句。
含辞那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堵在了喉咙里,他忍住了没说。
小丑的唱词停下来的时候,两只木偶抬袖作揖,谢了幕。
木偶跟着小丑,小丑拿了垫子,垫在地上,自己不坐,却牵引着男相木偶落了座。
她席地而坐,就着火光细细检查那只男相木偶的衣裳,想来是寻到了破损之处,拿了针线仔细地缝缝补补之后,又轻轻地捧着他的脸,为他描眉作妆,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人儿如蝉翼薄冰,随随便便就能碎了,她神情专注,旁若无人。
“小和尚,想不想摸一下?”金蕊说话的时候,手指着那只孤零零被晾在一旁的女相木偶。
一瞬之间,含辞眼里迸出星光,他确实很喜欢这两只木偶,也想碰一碰,但是纵然是木偶,毕竟还是女相……
“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含辞话说了一半就感觉到不对,抬头果然看见金蕊面色不悦。
金蕊挑眉看着他,含辞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果然又挨了打。
“小呆子,站在边上看着,我替你摸。”
金蕊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捏着小辫子上的小雏菊。
他径自走向女相木偶,木偶安安静静的,面上含着笑,火光之中,亦真亦幻。
小丑缓缓朝他转过脸。
(八)丹阳小报:古寺夜半弄傀儡2
金蕊指尖才要触到端坐着的木偶面颊,木偶忽然立起来向旁边倒下去,领口的粗布料擦过指腹,他伸手抓住了木偶一边的宽大的水袖。
小丑一手扯着线,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紧盯着他。
含辞想她大概不愿意让别人碰她的木偶,见二人之间气氛异常,便喊了一声:“金施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施主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闭嘴!”金蕊头也没回,但是光听这语气,不难想象他脸色有多难看,含辞被吓得噤声了,他本能地缩了缩手。
小丑趁他分神的当口将线一扯,木偶一摆手,袖子从金蕊指缝间滑过去。
金蕊身子一转,身形移动变幻得极快,含辞根本来不及看清,回过神来时只看见他的手放在了木偶肩头。
小丑仰头看他,金蕊微微勾唇,她将线往边上扯,木偶双腿忽然弯曲,呈下跪的姿势,肩膀顿时从他手中脱离,与此同时,左手猛地抬起,水袖带风往金蕊面上甩。
金蕊侧过身,面上从容无比,手中拈着一朵金花,仿佛流连花丛一般潇洒肆意。他唇角始终是带笑的,纤长的指节勾住了什么东西,小丑察觉到了,动作慌乱了几分。
他唇角的笑意更深,指尖一拨,极细微的一声响,小丑跌撞着后退了几步,木偶的手啪地垂下去。
线断了一根,小丑扯紧了其他线,她操纵木偶抬腿飞身,意图以宽大戏服扰他视线,趁机偷袭。
“呲啦”几声,长而刺耳,水袖作了一片片碎布,自空中飘撒,风将几片吹进了火里,噼里啪啦地燃成了灰。
金蕊在条条白布之中拈花而笑,另一只手抓在了木偶的右臂上。
小丑的脸上头一次出现异样的神情,她五官有些扭曲,眼鼻嘴不知该如何安放,将绳子拽得死紧,张着嘴像要厉声尖叫。
金蕊将花放在唇边,吹了口气,小雏菊作金粉散。
“你的木偶……手感不错。”金蕊说话的时候手在木偶右臂上掐了一下,瞟了一眼小丑,又将手挪到木偶面部,指尖滑过木偶的脸,勾唇道,“哟,掉粉了。”
他手指滑过的地方,出现一条沟壑,显出不同的颜色来。
小丑扯不动线,方才不知金蕊用了什么招数,木偶身上的线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了一处,她操控不成。
“你的秘密,我看到了。”
金蕊手指轻轻勾着木偶右手腕上的红绳,面上笑眯眯的。
小丑神色大变,她伸手去抓木偶的手腕,金蕊一脚将她踢开了。
他看着小丑手持盘铃叮叮当当地摇起来,挑眉不语,视线移向小和尚,果然见他失了神志,摇摇晃晃地向小丑走过去。
金蕊吹了一声口哨,含辞猛地抬头,他毫不客气地骂了声:“小呆子,你再敢走一步就打断你的腿!”
含辞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到了命令,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小丑嘴角一扯,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十指张开作爪,每根指头根部都缠了细丝线,那些线如同一条条小蛇,张着嘴咬住了含辞的四肢。
含辞的身体被小丑控制,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迈向了小丑。他慌张地看向金蕊,对方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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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金施主,小僧不是有意的……”
“天真!”金蕊嗤笑一声,扯了一把红绳,原本安然坐在旁边的男相木偶被拉扯过来。
小丑表情更加扭曲了,她猛地将含辞扯过来,手掐上他的脖颈,力道极大,含辞被掐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碰他!不然我就掐死他!”
这是小丑除了唱戏词之外说的第一句话,她音色很好听,自带戏腔,可含辞被掐着,耳朵也不太能听得清。
“是吗?”金蕊一边说,手一边捏住了男相木偶的下巴,眼神中满是轻蔑,他讲,“呆和尚掐死了也罢。”
小丑瞪着眼,手骤然紧,含辞面上充血,呼吸滞住。
却听金蕊又道:“小呆子,金施主给你报仇,你死了,我就捏碎这只木偶。”
“不不!不要!”小丑顿时松了手,跪倒在地上,凄厉地嘶吼。
地上滴落了好几滴黑红的液体,小丑脸上的油溶出几道泪痕。
含辞捂着胸口拼命咳嗽,喉咙险些咳出血来。
“小呆子,还不过来?”
含辞听金蕊喊他,忙迈开步子跑过去,他差点摔跤,因为腿有些软。
“待会儿罚你。”金蕊睨他一眼,看小和尚带着几分委屈和怯意的脸,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小丑自知斗不过他,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像跪拜神佛一般。
含辞见她涂着白油的额头冒出鲜红的血来,于心不忍,拉拉金蕊的衣角,道:“金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金蕊看他一眼,道:“两下。”
含辞从他的眼神中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手心隐隐作痛。
“金施主……”
“小和尚,你喜欢看木偶戏?”
“嗯。”
含辞被金蕊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茫然,只能老老实实地答了。
他打算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劝诫金蕊,不想却听他说:“带上你的木偶,演出戏。”
他这句话是对小丑说的,原本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的小丑猛地停住了,迟疑了许久,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牵住男相木偶的手,两行泪无声而落。
盘铃声声,火光摇曳,简陋的戏台上,小丑褪去了满面的油,红妆素粉,黛眉漆眼。
她是拿小木偶来演的,木偶的影子也小,映在朱红隔板上,有点空寂。她低垂的眉眼里却满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暖色的火光跳跃在她牵线的指尖,也随着丝线跳跃在小木偶的脸上。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点也不热烈激昂,甚至都没有民间小传那般荡气回肠,却牵着含辞的目光,一刻也未松下。
含辞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里的小木偶,跟着阿爹学牵丝木偶戏,躲在戏台后面看阿爹表演,在每一场结束之后情不自禁地随戏台下的人一起鼓掌欢呼。
他感觉到一颗无比滚烫的心,对牵线木偶的爱在灼灼燃烧。
阿爹跟他讲,牵丝木偶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九代了,他摸着木偶的衣裳,眼里流淌着星河,笑容之间满是自豪。
阿爹还讲,要把木偶戏永远传下去,提在手里的线,永远不能断。
他趴在阿爹肩头,盯着木偶弯弯的唇角,也学着它的样子笑。
年岁流淌在指尖,阿爹的手指被岁月磨得粗糙不平,但是一弄一间,木偶却灵活依旧。
他年纪尚小,却也能跟阿爹一样提起木偶线,小小的木偶在他稚嫩的指间跃动中轻舞如飞。
那时戏台下的看客还是眉眼含笑的,他娘会穿着漂亮的撒花裙给他们倒茶水,也会煎茶饼子塞进他嘴里,总是有一点点烫嘴的。
他再大一些的时候,戏台下渐渐冷清,看客走了一批又一批,从前人满为患的场面开始活跃在阿爹的梦里。
他听人劝他阿爹,说大家都去别处看戏了,木偶戏已经过时了,现在人家都看“话本戏”。
他晓得话本戏,也偷偷看过一回。听人说,话本子是神曲很会讲故事的名家写的,话本里的角色更是名伶所扮,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相比之下,木偶戏的木偶从始至终只有画好的一个表情,动起来再灵活也比不上那些名伶的万分之一。
他头垂得很低很低,不敢去看阿爹的脸。
阿爹却一点儿也不愁似的,不管戏台下有几个人,他照常演,卖力地演,戏一如既往般。有几回,阿爹在演木偶戏的时候,天上飘下来许多纸雁飞笺,像飞花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将戏台下零星的几个看客都给勾走了。
阿爹对着空空荡荡的戏台,演完了这出戏。
阿爹一言不发地捡起一只纸雁飞笺,看了一眼,唤他拿来扫帚,将一地的纸雁飞笺扫进簸箕里。
他看到了上面的小字,知道又有哪位神曲名伶在表演了。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阿爹回回演完戏之后,他就坐在戏台下鼓掌,阿爹冲他笑,他们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清扫一地的荒凉。
可是他娘习惯不了。
当她给戏台下那位熟客倒茶水的时候,二人当着阿爹的面眉来眼去调笑逗趣,阿爹看在眼里,却没有吭声。
后来有一回,那位熟客抓着他娘的手在手心里揉`捏,阿爹头一回停下了表演,一脚朝他踹过去,让他滚。
那天阿爹的屋里,烛火烧了一夜,他趴在房门口,听了半夜,剩下半夜在哭。
阿娘的声音藏着刀带着刺,她斥责阿爹:“你能给我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受够你了,你只知道摆弄那几个木偶!早些年还算红火,赚了些钱,可是那些钱能做什么?”
“做了你的衣裳和胭脂。”阿爹的声音有些低沉。
“呵,你晓得衣裳和胭脂要多少钱么?那点钱,要拿来养你捡来的小崽子,还要买线买墨来修理你那些死木头人,还剩什么?”阿娘冷笑了一声。
阿爹有些愠怒道:“小点声,捡来的也是我亲儿子。”
“哼,你儿子你去养,我也是为你好,你瞧瞧眼下的情形,你能养活这么一家子人?我走了,你也好过些。”阿娘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成天卖力演你的戏,可你晓得人家都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是傻大个儿,脑子不好使,玩多了木偶,脑子也成榆木疙瘩了。”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阿爹沉默了好久才道。
“你?你真想知道?”阿娘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听好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丑。你知道你对着空空荡荡的戏台卖力表演的样子有多可笑吗?真是可怜,整天挂着一张虚假的笑脸,骗谁?你也就只能骗骗自己,还有你那个傻崽子罢了。木偶戏没救了!要亡了!”
“啪”地一声,阿娘捂住了脸,阿爹的手在颤抖,他头一回对她动手。
“滚出去!”阿爹冲阿娘吼。
阿娘走的时候骂了一声“疯子”。
夜里的风很凉,他的眼泪吹干了又湿,一遍又一遍。
(九)丹阳小报:古寺夜半弄傀儡3
阿爹第二日还是一如往常地喊他起床,给他下面条吃。他也像什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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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发生一样,撑着下巴看阿爹有点儿佝偻的背影,等阿爹将面条端上来的时候,他拿筷子卷着吃。
他不问阿娘去哪儿了,阿爹却摸着他的头跟他讲,阿娘归宁去了,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一篮子野菜包饺子吃。
他愣愣地点头。
阿娘几年都没有回来,阿爹的背越来越弯,手指也没有从前灵活,他像小草一样疯长,个子蹿高了好些,依旧坐在戏台下看阿爹摆弄木偶。
他也演木偶戏,演给街边乞讨的小孩儿看,演完了拿糖给他们吃。
他看到这些小孩子,仿佛看到自己,倘若不是阿爹,他也该是这些小孩中的一个,他应当长不到现在这样高。
阿爹说,他要演木偶戏,一直到手指再也动不了,身子再也站不稳的那一刻。
他那时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阿爹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在他手上绑上一根红绳,跟他讲,戴着这根长命绳,代替他,将木偶戏传承下去。
阿爹还讲,这根绳子会代替自己,在天上也时刻护着他。
那天天上飘着雨,阿爹过身的时候,没有谁来,阿爹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交代他,让他拿院子里的推车将他推到江边上去,一把火将他烧成灰,风会带他去从前没到过的地方,在那里,他还会演木偶戏。
他推着阿爹的身体到江边的时候,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一路,他哭得伤心欲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阿娘离开的那个晚上。
他怎么会不知道阿爹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藏了多少辛酸。
阿爹将自己烧成灰,为的是省下那笔棺材钱。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钱。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去的,也忘了自己趴在一堆尚有余热的灰上哭得有多惨,他抱着阿爹的灰,怕它被雨打湿,怕它飞不到阿爹想去的地方。
拾屋子的时候,他找到一只木偶,那只木偶好大好大,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大,而且好美好美。
看到那只木偶的时候,他总想起阿爹的话,他会将木偶戏传承下去。
他长得眉清目秀,很是好看,好多小姑娘来看他表演木偶戏,媒婆来寻过他好几回,他统统回绝了。
好多话,他只跟木偶讲,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像不像小丑?”
每回说完,他都要自顾自地低声呢喃一句:“小丑的儿子,也是小丑。”
他不娶谁家的姑娘,怕养不起人家,也怕被人家丢弃。
他总觉得,普天之下,他唯一拥有的,只有眼前的这只木偶。只有木偶不会嫌弃他,不会抛下他。他们是互相成全的知己。
后来他翻到一本书,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手上绑着的红绳,不是什么长命绳,而是“同命索”。
同命索两端的人,同生同死,休戚与共。
他好希望木偶活过来,就将红绳的一端绑在了木偶身上。
自那一刻起,他做什么,像照镜子一样,木偶也跟他一起做,就像有了生命一般。
他跟木偶一起演戏,他们在戏台上跳舞,有好多人瞧着新鲜来捧场。
那段时间是他短暂的生命里最鲜亮的颜色。
当他们跳了七十七场舞之后,他浑身僵硬地倒下,倒地时发出木头撞击地面的脆响,而红绳那一端的木偶眨了眨眼睛。
他怎么会知道,同命索在死物与活物之间,起了换命的功用。
木偶活过来的时候,她看着变成木偶的他,歇斯底里。
她从前虽没有生命,却有灵气,看着他隐忍又坚强、孤独又执拗地活着,她也想伸手抚平他的眉眼,想抱着他,告诉他,他不是小丑。
她化妆成小丑去抓他阿娘的时候,他阿娘穿金戴银,衣着华贵。
红绳两端,一头是他,一头是他阿娘。
她拿他阿娘当木偶一样牵引摆弄,把她的脸也画成木偶的模样,一牵一引间,他跟他阿娘做着同样的动作,她看见了从前的他们。
“早知同命是换命,不如无命,且做傀儡任君牵引……”
她最后一句唱词落地的时候,含辞眼里有泪水落下,他眼眶通红,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
金蕊眼神落在他脸上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皱,指间幻化出两朵小雏菊,它们飞到含辞面上,挡住了他的眼睛。
金蕊这才满意了些,道:“小和尚,眼泪流干以前,不要让我看到。”
小雏菊擦着他的睫毛,弄得他痒痒的,他将它们扯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伸手过来。”金蕊道。
“啊……哦。”含辞乖乖地伸了手。
金蕊打了他三下,原本只该打两下的,多加的那一下是因为他哭了,难看。
含辞说不清孰是孰非,他读过好多经书,背过好多经文,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什么“红尘种种,弹指一挥间”,他不知要拿哪一句来劝她抛下执念,改过自新。
她擅自拿他阿娘的性命来换他的命固然是错,可是谁又能还她那个化作木偶的少年一颗跳动的心?
佛教他如何脱离红尘,却没指点他如何评断红尘诸般种种。
含辞想,他到底是修为尚浅,尚且浸在故事羁绊里,做不得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咔咔”的声音忽然响起,含辞向声源处看过去,竟然是那只女相木偶!
她摇晃着站直了,在见到旁边的男相木偶之时,眼里满是厌恶,她狠狠地推了一把,小丑凄厉的声音穿云裂石“不”。
清脆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小丑眼睁睁看着男相木偶的头颅从脖颈处掉落下来,碎成了好几块,发了疯一样扑过去,可是在那之前,女相木偶一脚将他的身体踢进了火中。
小丑抱着头颅碎片,嘴角流出鲜红的液体,她手中飞出数根细丝,将女相木偶一把扯过去,她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脖子,“咔”地一声,女相木偶脑袋便歪了,她口中还未喊出来的一声“小丑”淹没在喉头,随着一口血涌出。
一切都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含辞惊得发不出声,小丑抱着碎片哭喊得撕心裂肺,木偶的身体在火堆里燃出了数点火星子,劈啪作响。
小丑呆滞地看了半晌,抱着碎片躺入了火堆里,火舌舔舐她的脸和发,手上洗不干净的油熔成色的泪,烧出一股焦味。
她一声也没有喊,仿佛周身燃烧的不是火,而是日光,暖洋洋。
含辞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扯着嘴角露出白牙。
红绳绑在她手上,她手里的,是他的碎片。
……
含辞在佛前点了一盏灯,对那一堆灰烬,诵了三天三夜的经。
后来,他将灰烬清扫,拿一个口袋装了,带到江边,让它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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