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望月能想到这一层,也不能猜到,就连辛川都以为,她听多了宫内外能歌善舞的贵女受人追捧,心里也欲相仿,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别人胡乱杜撰的怪书,就照本宣科地练起来。
你看她架势摆起来,慢慢吞吞、晃晃悠悠,东摆一下,西戳一下,既不柔美、也不刚猛,简直毫无美感可言,如何入得了那些早被养叼了眼光的公子王孙的法眼
然公主每每舞得满身大汗,偏能坚持勤练不辍,眼见着身体渐好些。众人也不劝她,权当她是糅练筋骨(本来就为这个)、打发时间了。
此外,她也思索着多弄些纸墨进来。原主体质太差,就是每日不辍地练字描红,那一手字也是没有锋芒、又不见圆融,全是软塌塌一片死肉,看着也心中不快。
而这大陈宫中,风气与别朝不同,众皇子除了允文允武之外,也要会几首歌、几只舞,乐器至少也要精学一种,不然非但不合时宜,还是个大大的俗物了。
对皇女们来说,后天能养成的能力,能歌善舞、擅奏响器为第一要务,吟诗作赋、作画围棋却在第二,贤良淑德也只能靠后。
公主里也有人干脆只识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的瞎子,别说练字,等闲连笔杆子也不拿一下的。
因时下宫中重艺乐轻文才的风气,为避免徒劳的靡费,内局每月按品级给公主们发送例银,若要用时,直接拿钱去殿中省的文曲司中兑换。
像望月这种每月只得个五两银,还要让那些掌事昧下二两,再有文曲司里的堂官们坐地起价,三两银子能买着几刀纸、几块墨
那原主为了在这上头有钱使,几乎将生母留给她的金银珠宝消耗个干净。若是原主这般花用,早晚是个倾家荡产。
望月也不指望成个书法大家,只望练一练能见个风骨,便让小安子贿赂了文曲司进货的太监,托他每次进五刀俗称“灰纸”的粗纸进来。
这粗纸因久放之后,就如墙上干裂的墙灰一样,片片皲裂开来,既不能作画、又不能印书,难得纸质松软、表面光滑,造价又便宜。官宦富商之家,干脆将它当厕纸用。特意廉价墨块是木匠们打线用的杂墨,这气味可真不太好闻。
这时的统治阶级只当实用主义是个屁,衣食住行用讲究个体面风度、雅致高尚,望月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她用别人“擦屁股的纸”在练字。
时常只在内室里练字,写满了一张就晾干了,专收在一处。积的多了,便挑起来几张与以后做个对照,剩下的就都烧了。这件事倒是玉容、雀儿、桂圆、小罗子配合得不错。
这样的日子分外充实,像不知疲惫的潺潺溪流一般,偶有波折,却不见风浪、不见潮涌,不舍昼夜,永远向前。
9.皇后
八月中旬,历时一年的局部内战终于全面告捷。
大军回朝献捷的这一日,整个京城似乎都在欢呼喝彩。偏僻如玉卿宫,都能感受到数里外城门处,马步兵卒雄赳赳、气昂昂地整兵列队,接受朝野军民检阅的盛大场面。
勘平内乱,朝野一扫一年多来的战争阴霾,君臣后妃、士子庶民,尽皆欢欣鼓舞、扬眉吐气。
却就在七日前的军机会上,皇帝龙颜震怒宣读了叛国通敌、为虎作伥的一干佞臣反将,西南五大家族,国中几个百年豪族,一并九族诛灭、斩草除根。
而昨日的庆功宴,皇帝又笑逐颜开,升赏在内同心戮力、调度转运、协理军机、老成谋国的文魁,在外腁脂抵足、呕心沥血、运筹帷幄、身先士卒的武冠。
那一箱箱的和田美玉、一串串的合浦珍珠,西域的骏马、南国的佳酿,四海的舞女、五湖的歌姬,川中的锦缎、皖江的绮罗,北国的金饰、东瀛的铜器,岭南的荔枝,西疆的蜜果,说不尽天下间的异宝,世界上的奇珍,只道是为国征战苦,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
笑傻了一个个的衣履风流、光风霁月的美文臣,喜呆了一员员横刀立马、忠心赤胆的俊武将。
近日里,也有新擢升的官员置府、久承恩的世家接风。一场内乱勘平,国人足借这个由头宴乐了半年有余。
光阴如白驹过隙,倏然而已。
转眼间,德胜十三年的那场变乱已去了两度春秋。
杀神临世、血色弥漫的西南鱼米之乡,也渐渐消退铁蹄硝烟、燕刀索命的阴云,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旧日景象。
而龙盘虎踞的华夏首府燕京,更是一派龙腾盛世、凤翔国昌的景象。
从上空鸟瞰皇城,两条贯穿南北、勾连东西的大街,结成一个大大的十字,四个方向向外铺排延伸,各有两道宽度略窄的辅道次街,将皇城列做三十六坊二十五街。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只说西向的青龙大街上,商户如齿列,旗幡迎风招。
进首饰的直入三层宝阁,制衣裳的且奔锦绣堂舍;欲啖美食,请向十字街心,要寻醇酒,还来杏花巷里;新人暖房,有个世代鲁班作祖师的曹家人,老人作古,无出神僧赠佛宝的夫妻俩;
打铁的汉子为避炎热,白天只着个徒弟招呼着,磨豆的老头要赶早集,指挥全家都不停下;南面楼是士子骚客请朋会友、联诗作对、谈古论今的去处,西花阁乃豪客王孙挥金如土、倚红偎翠、上下其手的所在。
街面上行走着摩肩接踵、挥袂成荫的生活的风尘客,马车里安坐着人凳唇爵、一言兴败的逍遥仙。
说不得什么龙子凤孙、庶民黔首,苍天的刍狗,战争的奴隶,千年祈祷、万年修持,也只为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
街上的人多是缓步徐行、如沐春风的安逸神态,可见是个盛世的良民。
良民不分男女老少,都有自己的逍遥自在。
可这天底下排在第一名的妇人,在明君圣主的光环和心术下讨生活,又怎是一个“辛苦”了得。
当今的中宫嫡后并非陛下的原配,是皇帝登极、元后薨逝后,以贵妃位入主中宫的。
她原也是陛下宠极一时、风光无限的人物,只是入主昭明殿,掌管宫册宝印,统摄六宫事务,抚育龙驹凤雏,市恩皇亲重臣,表率天下黎庶,以为天下之母,并非只经营春花秋月、早放弃贤妻良母志向的妇人,一下子能适应良好的。
更糟糕的是,她最初像做宠妃一样做皇后,该强硬的时候软了手。
等到醒悟,爱子娇女已丧命于宫闱黑幕之中。
她也曾萎靡不振、也曾颓心丧志,终于还有失了她就活不下去的人,至少收拾精神、换副心肠,再与这般牛鬼蛇神争持相斗。
这日是八月廿三日,皇帝与中宫一同用毕晚膳,略说了两句闲话,便移驾转去了沈贵妃的昭纯宫,皇后了解前情,知道也许还是要往年前选进,入宫不满一年的明才人处。
昭明宫中灯火通明,皇后之下第一人,昭明宫主事的尚宫崔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们将各处宫室收拾干净、归置妥当,再来熄灭灯火、关门上锁,只是膳房和皇后起居之中殿,还是灯火明亮,人声影动。
宫门下钥之后,崔嬷嬷又和总管太监苏东吉,一并将各处又巡视一遍,才一同回到殿中皇后处伺候着。
皇后以往多爱鲜嫩清丽颜色,做了正宫娘娘,少不得要以正红赭黄来装点宫殿衣饰,还是不喜与玄、皂、棕、褐这些暗彩重色相对。
是以初次造访的人一进这殿中,立刻被那锦绣绮罗之艳色、玉柱兰台之辉煌,闪耀的双眼一暝才能适应。
贵人居所,常用一种帘幕重重、纵深无穷的设计,给人留下威严尊贵的印象。
只见崔嬷嬷一行人绕过花厅,一对对的宫娥太监揭开赭黄、烟青、杏黄、石青四重帘幕后,还要向右过一道水晶帘栊,这才见了庐山真面目。
进入内室,只见室中一片明亮,原来四角的青铜壁架上,各安放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四下一目了然。
室中向左右,各有一扇檀木镂雕人物故事纹的槅扇,向右间里望去,是一重烟金色的华丽帘幕,想来就是皇后卧室。
向左能看见高大的博古架,书案并几张铺设锦垫的交椅,而正对水晶帘栊的这间,又是内室之中的会客之处,地中间铺了长一丈见方的石榴红绣羊毛色缠枝牡丹花镶金缀玉的地毯,地上摆放了一整套金丝楠木鼓腿膨牙的桌椅,上罩着茜红细棉布绣连枝玉白梨花纹的桌帷和袖套。
正对水晶帘幕的墙面上正挂着一幅精装细裱的寿山福海横批图,图右下有镂窗可开可合,窗下的蜀锦地毯上是方形边缘卷书纹的青色条案,案前后各有锦垫铺设。
大陈国的皇后,正坐在青色条案后面的一张锦垫之上,棋枰上有一盘残棋,黑白玉子在这幽静的夜里似散发着朦胧的清寒之气。
皇后的面容恍如在梦中,思绪也不知飞向了哪里,她的奶母焦嬷嬷,将一领官绿色的纻丝夹衫罩在她身上,她也一无所觉。
崔嬷嬷和苏东吉躬身行至皇后身旁,拜倒在地道声:“娘娘。”皇后抬头瞥了一眼他们,“你们都坐吧。”几人也不推辞,只谢毕就坐下了。
皇后如清玉相击的嗓音,有一丝淡淡的冷然和飘忽:“本宫的提议,陛下回绝了,他道本宫还年轻,或许还能养下一个亲子;再不然,我是众皇子嫡母,……他们不敢忤逆。”
在场三人都是脸色一变,心下一沉。
皇后三十有八,已近不惑。就算侥幸怀上龙胎,以皇后之高龄,四周有群狼环伺,极可能是个一尸两命的惨剧。
众妃之子几乎皆是母族强大,如何会将一个与丈夫同床异梦、与家族貌合神离的中宫放在眼里
皇帝一旦驭龙宾天,恐怕皇后也是死期将至——陛下这些话完全是敷衍了。
一时间,室中寂静如死。
良久,皇后苦涩一笑:“陛下毕竟还念旧情,也有为本宫考虑的意思。说到底是为本宫无家族依靠,力微势弱,又失去诸多先机,如今似乎只有这一隅之地固守,等待转机了。本宫年幼失母,又视亲父为陌路,表妹以我为宿敌,外家亦不能助我——”
10.病重
话说中宫冯氏发作了奶母,联想前事,不免限于伤感。
苏东吉不愿皇后再自伤下去,急急打断道:“娘娘,有一人或者可用。”
皇后问道:“何人可用”
苏东吉道:“去年的五月间,奴婢留意到陛下召见玉卿宫的一个太监,从那之后,陛下身边的容海,十天半月地就秘密地见他,后来打听到,那个人是玉卿宫副监,叫辛川。
“因那容海防范甚严,玉卿宫的望月公主也不见异动,奴婢一直弄不清楚他们是个什么勾当,只是着人留意着。
“您之前让奴婢留心那几位皇子,奴婢的人好几回瞅着十五殿下进了玉卿宫,十五皇子眼见着伶俐起来,听说他做梦的话儿都念这七姐呢。”
皇后似也有了兴趣:“以前怎不见你提起这些事”
苏东吉笑得憨厚:“奴婢知道娘娘操心劳累的事体多,不敢事事拿来烦您,再说,前面的没弄明白,说了白说。后面的,若是娘娘将十五殿下记在名下,说不说都没有妨碍。”
果然,皇后的自伤情绪被赶走不少,默思了一会儿,笑道:“本宫记得她是和保龄公主同龄,今年也……十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知是真的不急,还是情窦未开呢——这几年,玉卿宫可有人来求见过”
崔嬷嬷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还真没留意过,却也太奇怪,忙答道:“老奴曾未听人说起过,不知是否下面的人躲懒瞒报了,却要去查证。”
皇后又问:“她身边执事嬷嬷和教养嬷嬷俱都是谁”
那崔嬷嬷隐晦地瞧了焦嬷嬷一眼,焦嬷嬷惊得就是一跳,脸白得似涂了白石粉,一张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皇后见此情状,脸上一阴,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焦嬷嬷哆哆嗦嗦道:“人原是要派去的,只是先要去的张氏、李氏,一个……一个丈夫摔了腿,一个死了亲娘;后来……后来,水氏和严氏找了人,一个去了郑阳公主处,一个去……去……去了江阴公主处……
“娘娘恕罪,老奴自作主张、罪该万死,可老奴也是为了娘娘啊,犯不上……犯不上为了一个生来刑克亲人、连陛下也不看在眼里的人,伤了宫中老人的心啊。”
这焦嬷嬷正在强自辩解,不知被什么东西当头猛砸了一下,鲜红的血,顿时涌出她的脑门。
皇后颤颤地手指着她,气极反笑:“嬷嬷可真是我的好嬷嬷,打着为我好的名誉,多少次阳奉阴违、擅权自专,得罪了多少人,断送了多少人脉。我的女儿恐怕也亏了你,才早早去见了她外祖母。本宫若再容你,满宫的人都要心寒了。
“来人,本宫乳母焦氏,数年来依仗是本宫亲眷,专好瞒上欺下,弄权使威,宫人受辱而不敢言,资货实亏而不敢报,本宫欲令宫规内法遍行,为教化上贵下贱、黎庶万民,此等违法乱纪之恶行断不能容纳。
“着掌刑官杖责五十,留作贱役粗使,以观后效。本宫有失察纵容之罪,自行罚俸半年,禁足两月。”
那焦嬷嬷尚来不及求饶,就被身高体壮的太监堵嘴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外有掌刑太监晓谕皇后娘娘懿旨,不多时便有惨嚎声飘来。
崔、苏见二人皇后倦怠伤神,更加屏气凝神,一时也不敢出言劝慰。
心中却且叹且喜,这个焦氏于他们来说,于公于私都早该除去。
只是皇后是个重情之人,虽早不让她沾手公务实差,却还留她在身边听用,便有些许贪枉之处,也是敲打一顿。谁知她竟敢插手公主的教养事宜,这位最容不得为私利而废公益的。
一时半会,皇后道:“也是本宫疏忽,金枝玉叶遗落在深室偏宫,直如弃女孤儿一样无人照应。
“这两日,尔等即寻两个性情平顺,熟稔宫事的人送过去。罢了,过些日子,你们寻个不打眼的机会,让她出来见见人吧。”
二人纷纷应下。
望月从一个像泥沼一样的噩梦里挣扎醒来,像一只溺水的鱼嘶嘶地喘着粗气。
梦中的情景像跌破的镜子一样,只余下一堆扭曲的人脸和尖锐的棱角。
那种要将灵魂攫取、撕碎、卷入漩涡里的感觉,却如恶鬼缠身,一直挥之不去。
她像是失了魂,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怎么也想不起那种无力又悲伤的感觉来源于哪里。
然后,她只记得是在夜里,却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夜里,甚至记不起自己叫什么。
也不知道,将自己抱在怀里的男子是谁,所有的记忆都没有了痕迹。
这日是辛川值夜,公主却突发噩梦,惊厥之下身上也发热了。
公主渐渐大了,晚上值夜都是宫女,辛川和小安子即使资格老,夜间也只得在外间伺候。
辛川这日正好当值,心中有事,就一直不曾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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