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世情深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浮图
但顾承光记得何循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里的情景,是下午的活动课,他在篮球场与人打篮球,身边队友忽然碰了碰他的肩膀,脸上有古怪的笑意示意他往球场外看,他看了,是何循,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依旧低着头弓着背,极其没有存在感,走在前面的是他当地理老师的母亲,那是跟他完全不同的强势,穿保守的套装和中跟的高跟鞋,神情刻板而严肃,在前面走得飞快,一点也不在乎身后的儿子是否跟上了。
顾承光不过迟疑了两三秒,就抱着篮球跑了过去,“何循。”
何循有些恍惚地停下了,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只鬼,在太阳底下好像马上就会被晒得吱一声化作一缕青烟。
因为佟卿卿的关系,顾承光总觉得对何循有些抱歉,“那个,你住院我也没去看你,对不起啊,卿卿……”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何循打断了,他叫他,“顾承光……”话音刚起,他的眼圈就红了。顾承光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见过男孩子哭,也是第一次发现男孩子红着眼睛的样子居然还挺好看的。
篮球场上传来同伴的催促声,“顾承光,你还打不打球啊?”
“来了!”顾承光扭头冲篮球场回了一声,再回头看何循的时候,发现儿子没跟上来的何母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顾承光。
因为有何母在一边,顾承光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何循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并不算笑的笑,然后沉默地跟上了她母亲的脚步。
这以后顾承光就没再见过何循,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佟卿卿醒来是在半夜,他一时没有分辨出身处之地,暖气开得很足,暖烘烘的令人有点气闷。顾承光将整条被子都让给了他,自己占了床垫的一边,并未脱衣服,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幽微的光芒中,他英俊的五官呈现一种暧昧不明的柔和,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没等意识到什么,已经俯身亲了下去,唇轻轻地碰触,感受到他到嘴唇的棱角,竟只敢小心翼翼地贴着,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顾承光倏地睁开了眼睛,有点迷茫,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三秒后才惊醒过来,蓦地伸手用力推开了佟卿卿。
佟卿卿被推得仰摔在床垫上,双眼还有点茫然,见顾承光坐了起来,忽然扑过去干脆板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吮住他的唇,舌头以一种野蛮而霸道的方式伸进他的口腔,不断地翻搅吮吸,攻城略地,只觉不够,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心底的野兽一旦出笼,再也无法压抑。
顾承光没有防备,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惊疑过后是熊熊怒火,他毕竟是成年男子,两手扣住佟卿卿的肩膀,只听咯一声,骨头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佟卿卿吃痛,不由地缩了缩,顾承光趁机将他推离,怒道:“佟卿卿,你发什么疯?”
佟卿卿被顾承光推开,双眼还是茫然,神情恍惚,片刻后才将手挡在了自己眼前,含糊道:“对不起……我睡迷糊了……”
顾承光的脸色极其难看,佟卿卿显然是将他当成某个女人,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高兴,他一言不发地进了盥洗室。
盥洗室温暖的灯光倾泻出来,微微照亮卧室一隅。佟卿卿坐在床垫上,弓着背,神情颓丧,心烦意乱。没一会儿,顾承光从盥洗室出来了,他的情绪看起来已回复平静,只是说:“你睡吧,我去楼下走走。”
大半夜的,又冷,有什么好走的。但佟卿卿只是抬抬眉毛,不置可否。
顾承光拿了外套,走出屋子,咔擦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佟卿卿摸出烟盒,塞了一根香烟到嘴里,不及点火,他忽然将香烟连同烟盒都一股脑地揉成一团,用力地掷向了对面。
顾承光确实只在廊下坐了坐,深秋的夜,寒凉如水,被冷风一吹,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了,倒也不再那么恼怒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起来了,他就顺便将近期要做的事理理思路,不知不觉就入了神,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就凉透了。
他站起来,关灯上楼。
佟卿卿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脱了外套,将毛毯裹到自己身上,也倒头睡了。佟卿卿却睁开了眼睛,事实上,他根本未睡,他闻到他身上寒凉凛冽的冷意,却是连伸手也做不到,只是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后来大概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顾承光已经起了,毯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盥洗室里传来水声。他盘腿坐起来,似乎还未清醒。顾承光洗完澡出来,身上有蒸腾的水汽,看了他一眼,说:“醒了?”语气温和,完全将昨夜的不愉快忘掉了,一边说一边走进与卧室相连的衣帽间,“那洗个脸吧,我换身衣服送你回去。”
衣帽间很大,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奢侈,西装、衬衫、领带分门别类地安放,另有低调奢华的小配饰,袖扣、领带夹、手表、钱夹,都安放在专门的盒子里,水晶吊灯下,闪闪发光,气势恢宏,看起来像走进了男士名品店。
他挑了不起眼的白色衬衫,对着镜子熟练地打领带,目光专注又不动声色,令人很难看透他的内心,又套上西装外套,拿上车钥匙,一系列动作快捷而有条不紊。
佟卿卿也神色坦然。
他们先开车去吃了早饭,海鲜粥,粳米熬得酥烂,鲜香顺滑。吃完后顾承光送佟卿卿回医院。清晨的医院门庭若市,等车位的车子已经排成长龙,根本没地方给顾承光停车,他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放他下来。
佟卿卿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两手抄在兜里,也没跟他打声招呼,下了车就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走进医院去了。两人谁都未再提昨夜的意外,都默契地将此一页揭过。
许一世情深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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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顾承光进入line董事会已经过去两个月,line经营依旧毫无起色,新上任的年轻总裁叶棠压力巨大,他是叶家人推出来的以应对收购的负责人,能力毋庸置疑,只是到底还年轻,底下的叔叔伯伯对于自己的侄子坐上这个位子,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叶老爷子执意如此,不好公然反对。身为董事之一的顾承光冷眼旁观,一副只管投资不问经营的做派。
自顾承光以dieselceo的身份在line出现后,他跟叶棠并无私下的接触,他没有想到叶棠会来找他,而且是在天色已晚的时候,因此看到他微微吃惊,“叶总?”
先前两人已互称名字,只是如今身份改变,顾承光也不确定叶棠还愿不愿意拿他当朋友看,因此换了一个保守的称呼。
叶棠也弄不清自己鬼使神差的想法,面上却依旧如同在公司时一样照着一层寒霜,微微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语气冷淡:“我来还伞。”
伞是当初那个雨夜顾承光借给他的,一直没还,当然不是因为忘了,如今来还,怎么看也不单单只像是为了还伞。若只为还伞,随便派个助理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顾承光却只做不知,接过黑色的长柄雨伞,说一句“麻烦了”,将铁门推开了一些,神情自若地邀请道,“我刚泡了茶,叶总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叶棠只犹豫了两三秒,就抬脚跟着顾承光进去了。
园子里依旧没什么变化,上次见顾承光种的两盆花,茉莉和向日葵都谢了,廊下点着一盏壁灯,他果真不是信口胡诌,白色小圆桌上放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倒覆着一本书,应该是他正在阅读的,奇异的,竟既不是什么经济学丛书,也不是什么名人传记,只是一本普通的文学名著。他的确不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难怪自己从前会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
这个问题略略带有攻击性,显然对于顾承光的身份,叶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顾承光行云流水地另倒了一杯茶,递给叶棠,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依旧可以是朋友。”
茶是锡兰红茶,白色的骨瓷茶杯中,茶汤呈现透亮的红,十分好看。叶棠喝了一口,望着杯中的茶水出了一会儿神,放下茶杯,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目光落到被顾承光收到一边的书,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喜欢看这种小说。”
川端康成的《雪国》自然名声斐然,但无论它有多么优美,多么忧伤悱恻,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总是过于乏味。拿叶棠自己来说,每天的公事千头万绪,除了每天六七份的报纸以保持对国家政策经济走势的敏锐度的基本阅读,已经很难再保持念书时候的读书习惯了,即便是阅读,也是对着平板电脑,一目十行地攫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世界转得太快,人必须时刻如同一个战士随时准备出击,否则,会被这个时代抛下。
顾承光笑笑,他笑起来尤其迷人,不是如佟卿卿的那种总略带讥诮的笑,也不是叶棠那样公式化的,而是很绅士的,嘴角往上翘,眼角会出现细细的纹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意会从眼睛里如有实质的流泻出来,如秋阳,如醇酒,给人温暖又真诚的感觉。
“我比较欣赏日本人看待自然的态度,东山魁夷有一种说法,叫‘临终之眼’,以临终之眼看这个世界,世界自有另一种禅意,人生自然大美。”
叶棠没有说话,他大学主修国际经济与贸易,辅修西方经济学,硕士念的政治经济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会进入家族企业工作,担当高层,祖父也对他寄予极大的厚望,因此自念书起,便目标明确,心无旁骛,于其他的都不甚擅长,若不是头上顶着叶家公子的名头,恐怕连人际关系也处不大好。
顾承光自然也看出叶棠根本无文学艺术的细胞,体贴地转了话题,“其实这部小说,还无意之中反应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经济现象。”
叶棠听他这样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承光,“怎么说?”他的眼睛长得好,不大,但是是双眼皮,眼线清晰,如同用工笔画上去一般,只是平日被高级定制的西装包裹,习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令人不自觉地避开他凌厉的视线,如同生活在云端,其实年纪并不大,比顾承光还小四五岁。
顾承光并不卖关子,直言道:“北海隧道的开通,缩短了交通距离,减少了旅行时间,这本来是好事,却让这个拥有温泉、滑雪场以及独特织布工艺的地方,由原来需要一日车程、要停留过夜的目的地,变成了短暂车程、快速通过的过境地。交通的提速带走了游客,少了停留也就少了消费,令这里从此步入衰途。后来日本新干线的开通,也造成了类似的状况,新干线虽然扩大了‘一日生活圈’,但却使得高速铁路沿线的某些地方,反而人气稀落,日渐衰微。”
叶棠毕竟经济学专业出身,又身处line这样的商业帝国的顶端,稍一思索便已想通其中关键,说:“究其原因,无非是日本国境线狭长,换个地方,如美国,也普遍有城市上班,郊区生活的快速通勤圈,法国tgv告诉列车速度比新干线还快,但他们至今也未发生沿途衰落效应,就是因为他们国土面积够大,快速交通线呈网状分布。‘一日生活圈’无法覆盖全境。”
顾承光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但如果认为中国大陆地域广阔,就不必担心‘沿途衰落’的危险,那未免就太过乐观了。国内经济起飞所带来的收入增加,主要集中在都市精英阶层之中,这使得这个人群在消费上迅速具备了直接跨入奢侈品牌的能力,而国内的一线品牌此刻正面临被迅速跳过的尴尬境况,在高档百货商场的好位子被国外高端品牌挤压,line不正处于经济快车道的沿线,时刻都会‘沿途衰落’吗?”
叶棠久久未说话,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直勾勾地盯着顾承光。顾承光也不再说话,捧着茶杯望着夜色中的院子,泰然自若。良久,叶棠也将目光移向了院子,道:“你到底为什么,选择了line?”停了停,他继续说,“想必你如今也清楚,line内部派系斗争严重,近几年的业绩之差,已经到了一种极致,即便我有心改善,也无能为力。诚然,在外人眼里,line依旧风光,可对你来说,比line质地更好的资产也不是没有,换句话说,你到底有什么样的信心,可以将line整治好,再顺利上市套现?”
顾承光又笑了,是那种舒心的却又带着一点点小狡黠的笑,却不令人讨厌,他并没有直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是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我都愿意冒险。其实,撇开自尊心作祟,你不得不承认,对现在的line来说,收购不啻是一个很好的出路。你看看如今国际上那些传承上百年闻名遐迩的著名品牌,它们如今的掌门人又有几个是从前品牌创立者的子孙?一个品牌要经久不衰地传承下去,不断地被收购被公众化都是不可避免的。”
叶棠有些恍惚,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受到外来的冲击,喃喃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进入line工作,为他奋斗,奉献我的一生,我为我是一个叶家人感到骄傲。”
顾承光温和道:“我理解一个家族品牌对于家族成员的意义,但是叶棠,你的目光应该看得更长远一点,而不是将自己拘囿于line一方天地。”
他听出顾承光对自己称呼上的转变,心微微一动,转过脸来,对上了顾承光如湖水般沉静的眸子,里面好像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叶棠不敢再看下去,略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难道真的从未想过重振顾家吗?”
对于顾承光的家世,早已不是秘密,叶棠自然也知道这个如今身价逾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总从前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张扬嚣张,又如何的穷困潦倒遭人奚落,若不是他还有个政治背景深厚的外祖父,恐怕不知道要被人糟践到什么地步。他不相信他从未想过再创顾家当年的辉煌,给那些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人一个狠狠的耳光。
顾承光愣过之后,笑笑,说:“什么是顾家?我在,顾家自然就在。”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令叶棠心头一震。
顾承光站起来,微微舒展了下身体,回头对叶棠说:“有些饿了,你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订餐。”
叶棠还沉浸在顾承光刚才的一番言论里,乍然听到顾承光问他,顺嘴说道,“我给你做吧。”
话刚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叶棠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正想解释,却见顾承光笑开来,神情泰然,“你还会做饭吗?”
顾承光表现自然,叶棠也就不再扭捏,跟着站起来,坦然道:“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学会的,那时候我住在一户韩裔美国人家里,每每到半夜就肚饿,只好自己爬起来偷偷到厨房找吃的,后来就渐渐学会了。”
顾承光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原来如此,我这里不常开火,恐怕没什么食材。”他打开冰箱,里面果真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几颗鸡蛋,一把小葱,还有一盆冷饭,还是昨天晚上剩的。
叶棠已脱了外套,一边挽起衣袖,探头望了望,说:“可以做一个蛋炒饭。”他果真手脚麻利地将食材从冰箱里拿出来,开始洗锅,开火……
顾承光微微有些发愣,厨房的灯光自头顶倾泻下来,叶棠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两腿微微分开,拿着锅铲,轻松写意的姿态,空气里开始弥漫兹兹的声响,混着油烟味,这个情景,这个味道太家常了。自顾家败了以后,这个别墅再也未出现过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更像一座冷冰冰的华丽坟墓。
顾承光的心在那一刻变得非常柔软,他站在厨房门口,不由自主地说道,“我几年前在美国,没钱交房租,怕被房东赶,所以整夜在外面游荡,怕消耗能量,躺在公园长椅上盖着报纸睡觉,又冷又饿,哪里睡得着?天亮的时候,有个小女孩,给了我一根棒棒糖,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道,很甜。”
叶棠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顾承光,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承光只静静一笑,似乎只是随口提起。
饭炒好了,叶棠将它盛盘,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顾承光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并没有挽留,只说:“我送你出去。”
他点点头,将衬衫袖子放下来,重新扣上纽扣,又拿起外套搭在自己的小臂上,随着顾承光一起穿过庭院,走到门口。
顾承光停下脚步,认真地对他说:“谢谢。”
说的自然是那盘蛋炒饭,叶棠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那么鬼使神差的,都有点落荒的味道了,低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神色,视线中却见顾承光抬起手,那手非常漂亮,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光洁,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靠近放大,如同慢镜头一般落向自己的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叶棠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像一下子被蛛丝缠紧。然后那只手擦着他的肩头,轻轻挥了挥,一只停在他肩头的飞蛾被赶走,两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只飞舞的蛾。叶棠来不及辨明心里的滋味,一束强烈的光打在他们身上,似乎是汽车的远光灯。他们同时望过去,视野里只有刺眼的白茫茫一片,紧接着,是车子引擎的轰鸣声自他们身边飞速而过。
早晨落了一场雨,地面还有未干的水潭,那车子急速驶过,溅起一大片水花。
“小心。”顾承光拉了处于外面的叶棠一把,却依旧未避免他的衣裤被泥水溅湿的命运。顾承光微微皱了眉,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很少有人大晚上的开着远光灯开车如此嚣张,但抬眼望去,那辆肇事的车子早不见了踪影。
许一世情深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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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不是说去美国出差,这么快就回来了?”
深夜,又不是处于热闹繁华的商业地段,这家在巷子深处的面馆早已收摊,椅子都翻到桌上了,老板低着头在柜台后面清点这一天的收入,灯光一暗,有人掀帘进来,他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低头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裹挟着一身寒凉之气,不由地笑开来。
老板还很年轻,看面容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已染了风霜,笑起来眼角额头都有细细的纹路,左边眉毛有一条短促的刀疤,他自己笑称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反正他老婆爱就行。谁能想到,堂堂清华环境工程系高材生,不去祸害国际友人,挖资本主义墙角去,却窝在这么一个腌臜角落开着一家小面馆。
佟卿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说:“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呗。”
“那也不用这么赶吧,怎么美国甜心也留不住你,还是这里有漂亮妹妹挂着你的心?”倪亮将店门关了,重新开了炉火——他这个面馆,从厨师、伙计、收银、老板诸多身份倪亮一人包圆了,做面的手艺嘛,马马虎虎,也就牛腩面做得最出色,概因他老婆爱吃,所以佟卿卿每次来也不点别的,不想挑战自己的口味。
店内并没有暖气,但暖黄色的灯光倾泻满屋,再加上面汤滚滚上升的白色热气缭绕,倒不觉得冷。佟卿卿不理倪亮的调侃,用纸巾擦了擦桌面,从筷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撕开来,拿茶水烫筷子,烫的茶水浇到手上,他才反应过来,闭了闭眼,自嘲地想:佟卿卿,承认吧,那样幼稚的行为,你就是嫉妒得不行。
老板将煮好的面搁到佟卿卿面前,从桌上翻下一条凳子,自己坐了,点了一根烟,觑着这位矜贵的深夜来客。佟卿卿用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簇面,低头就吃了起来,听见倪亮问:“深更半夜来我这儿吃面,别说特地来照顾我生意?”
佟卿卿头也未抬,“可不为了照顾你生意,每次来都是门可罗雀,至今没倒闭也算是奇迹。”
倪亮沉默了片刻,说:“行吧,来就来吧,这面馆也开不长了。”
佟卿卿一愣,抬起头问:“怎么了?”
倪亮将下巴往外面扬了扬,说:“有开发商看中这片地,要建个商场什么的。”他语气平淡,倒看不出有失落或者高兴的。
佟卿卿有点遗憾,他跟倪亮认识也两三年了,谈不上交往频繁,就是偶尔过来吃一碗面,他这面馆一向生意冷清,往往过来的时候就他一个客人,倪亮给他做了面,就搬把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块儿分烟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倪亮自己长得一脸劫匪样,却有个很漂亮的老婆,当然,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妻管严。佟卿卿没见过他老婆,但见过照片。有一回他聊到他老婆,打开钱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佟卿卿看。
佟卿卿漂亮女人见多了,就是明星也习以为常,因此很不以为意,结果照片上的人根本称不上女人,分明是一个学生,齐耳短发,白净皮肤,单眼皮,雪白的衬衫,看起来很瘦,说不上特别好看吧,在佟卿卿挑剔的眼里,也就只剩个相貌平平,但有一种特别无害清纯的别致。那照片显然是从什么证件上抠下来的,还带着钢印。
倪亮也就给他看了一眼,碰都不让碰一下,又宝贝地收了回去。他那时候想,别是从前的清秀小佳人终于被柴米油盐熏陶成腰圆膀粗的河东狮?这面馆小老板不得不对着从前的照片怀念失落的青春。
他吃完面,离开了面馆,开车回家。其实不是家,只是一处栖身的住所,高层复式,很宽敞,完全像是从装潢杂志上复制下来的,客厅一面全是弧形的落地窗,望出去一片灯火阑珊,全在脚下。落地窗边放置了一架斯坦威老三角钢琴,从瑞士海运回来,漆面依旧亮可鉴人,象牙琴键微微泛黄。受到相关动物保护法令的限制,现在有象牙琴键的老钢琴,收一架是少一架。
他脱了大衣,坐在钢琴凳上,点了一根烟,只手掀开琴盖,手指拂过如玉一样润泽细腻的琴键,琴音流泻,在空空的客厅里回荡。一曲终了,他走了神,烟灰已经吊得老长,噗一下掉在琴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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