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梁白开
江汀兰道:“……二少爷怎样说我,都无妨了。他要杀我,又有好些个人拦着,说要他拿出什么宝贝。他们打成一团,我又逃不出来,只好抱孩儿躲在假山石中,害怕得紧,又冷又饿,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才静下来。”
付九急道:“老爷怎样了?”
江汀兰沉默片刻,幽幽道:“九爷,都,都没了。老爷,二少爷,那些客人,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我叫了几声二少爷,却见……见他和老爷面对面跪着,给一把剑插在一起,老爷他……”
听到此处,付九双拳紧攥,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茫然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要是我早点回来,再快一些……要是我在路上没有耽搁……”那日林中被他所杀的兄弟二人,忽跳至面前,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上突出的眼球正死死盯着他,他们似乎在笑,说他活该,路上耽搁那么久。平生头一次,他后悔自己杀了人。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刀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向老爷赔罪,周遭所有的夜色蜂拥而至,他眼前漆黑一片,霎时万念俱灰。
然而不能这么罢了,他还不能死。
他消沉片刻,缓缓抬起头来,江汀兰脸颊低垂,自高而下回望着他,眉眼间尽是愁苦哀怜。付九跪在这世间最美的妇人面前,感到脸庞湿了,那是她的眼泪,滑过她的下巴,再滴落至他脸上。
她是二少爷的夫人,怀中还有方家的骨血。
付九抹一把脸,深深地伏低身体,脸颊紧贴她脚前的地面,雨后湿润的泥土灌进他的鼻腔,沾湿他的嘴唇。
江汀兰被他的动作吓坏了,慌忙退后,喃喃道:“九爷……”
“少夫人,”她听到他一字一句,决绝笃定,又透着酷寒的声音,“今后,付九定会好生保护您,保护小少爷,将他抚养成人。终有一日,少爷会手刃仇敌,一个也不放过。方家的血债,定要用血来偿!”
说罢,他对江汀兰磕头三次,又朝落梅庄方位再磕三次,方直起身来。
他神色阴狠,面容冷峻,一袭黑衣与夜色融为一片。江汀兰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当即战栗不止,不由自主抱紧怀中孩儿。
那孩子被她抱得太紧,从梦中惊醒,再一次嚎啕大哭。
☆、芙蓉如面柳如眉
二月初九,落梅庄变故突生,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死于非命,老爷少爷皆无幸。是夜,付九闻此噩耗,本想亲自回庄中一探究竟,然而二夫人惊恐过甚,小少爷亦不肯安睡,啼哭不止,付九怕还有歹人留在附近,不敢与两人分开,只得作罢,护送二人逃出密林,直奔太湖。一来苏州城此时城门紧闭,不好入内,二来城中怕是有不少江湖中人,若给人发现二夫人身份,定会麻烦无穷,不如低调行事。赶至太湖时,天已微亮,付九在湖边找到一处农家,给了主人些许银两,安置江汀兰住下。那主人是个独居老妪,见此人凶神恶煞,银两给得又多,连连答应,当日便拾行李,说到女儿家住上一月。
江汀兰在庄中养尊处优,何曾睡过这筚门蓬户的农家,眼下顾不得讲究,躺在那老妪肮脏破旧的床铺上,顷刻便睡去了。付九在门外站得片刻,听房中再无声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只见她凌乱黑发散在枕边,一张苍白脸颊上泪痕未干,嘴唇贴着怀中孩儿额头。那孩子也哭累了,偎在母亲怀中,睡容安恬,胸口平缓起伏。付九松口气,轻轻阖上门出去。
院中封决送的那匹马神采奕奕,昂首挺立着,付九暗道一声畜生,锁好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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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纵马向落梅庄奔去。天光大亮,林中热闹非凡,仍有不少人熙熙攘攘赶往落梅庄。付九拉低斗笠,用布巾裹好长刀,跃下马背,并无人注意他。声名显赫的高手豪杰大多早早前来,庄中安排食宿,今日路上的,无名小辈居多,付九紧随其后,只听其中一人道:“听人说,那张三不前几日就赶来啦,也不知带了什么宝贝。”
“便是带了宝贝,能让咱们看到?方老爷不嫌弃咱们送上的礼物,便是给面子了。”
“嘿,莫欺少年穷,现在咱们不是什么飞黄腾达的大人物,日后指不定哪个就厉害了呢,便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谢慎山谢大侠,早些年还不是无名小卒!”
付九冷哼一声,谢慎山是张三不的朋友,想来那日樊楼跟张三不一起喝酒的,定有他谢大侠。他心中已有计较,落梅庄遭难,张三不那句“天下至宝”脱不了干系,张三不虽不敢给老爷惹麻烦,那谢慎山、秦茗和狄松,却个个声名在外,性子怪异,难保没有推波助澜。这时,另一人又道:“别提啥谢大侠了,这时候,说不来正搁阎王爷那儿喝酒嘞。”
众人惊呼:“此话怎讲?”
那人仰脸得意道:“咱青虎门虽不是啥名门大派,江湖上的消息也知道俩的。上次谢慎山追踪三千里,削了黄沙寨寨主的脑袋,恁可还记着?”
“那可了不得,谁不知道这件事?黄沙寨寨主不就是欺负人家路过的小姑娘嘛,带回去做压寨夫人,干他何事?他却将人家从漠北追到江南,就为了替那丫头父母报仇,真是个傻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谢慎山也不至于被人称一声大侠。”
“恁倒是清楚,我问问,那是啥时候的事?”
“……也有两三年了吧?”
那人一拍胸脯,答道:“就是,这两三年,恁们见过他?”
众人沉吟不定:“这……倒听人说,先前张三不在樊楼喝酒,有人瞧见谢慎山,我们倒是不曾亲眼见,想来不是假的……”
那人嘿嘿一笑,低声道:“谢慎山这两年在江湖上踪迹全无,哪能忽然蹦出来去樊楼喝酒,又忽然没了消息?我看那是假的!黄沙寨寨主名号不咋地,他姐姐恁们肯定更不知道嘞。人家是漠北南宫家的少夫人!黄沙寨寨主叫杀了,她会善罢甘休?南宫家是啥?暗器名家啊!谢慎山前脚走,人家后脚就派出一十六路杀手,到处追踪他下落,这都两三年了,恁说,那谢慎山这时候搁哪儿嘞?便是真的在樊楼现了身,也要被人赶尽杀绝咯!”
众人默然,随即连连拱手表示佩服,奉承他青虎门确实消息灵通。一时尽是溜须拍马,互捧臭脚的场面话,付九暗觉好笑,若姓谢的当真死了,老爷岂会请他赴宴?落梅庄的消息总比他青虎门牢靠得多。这便加快步子,不再多听,走出数步,便见一众青衣人神情凝重,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个容貌俊朗的年轻人,腰间挂了一柄长剑。付九认得他们装束,低头退回人群中。经过刚才这番谈话,那青虎门中人俨然众人领袖,当即上前道:“在下青虎门张一刀,敢问诸位,可是咱南华剑门下的兄弟?”
付九暗道此人倒有些眼力,这群人正是南华剑门下年轻一代弟子。小少爷满月,南华剑派是二夫人娘家,自然会来,只是这时从落梅庄出来,未蹊跷:若早日赶来,依二夫人所言,庄中遭劫,众人非死即伤,这些人却只是面带倦色,并无大战一场的模样;若是今日才到,身为重要宾客,未怠慢。
那年轻人略一抬眼,微微拱手,低声道:“正是。”说罢再不多言,示意众弟子向路边避让,众人皆默然不语,缓缓让路。
张一刀自报家门,本想在众人前逞逞威风,看他能跟南华剑弟子攀上交情,哪想对方爱理不理,态度倨傲,不下不来台,一张黑脸由黑变红,由红转青,见人家让了路,却不迈步,挺腰道:“我还当恁门南华剑多有能耐嘞!仗着自个儿名声高,就看不起人咋地?咱们在这儿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恁一个小娃娃,咋这态度?”他只道南华剑是名门大派,岂会跟他一般见识,哪想话音未落,便觉胸口一震,身子朝后飞了出去。
众人瞧得清楚,那年轻人只是挥挥袖子,张一刀便给甩了出去,一时噤声,无人敢为他出头。年轻人眉头紧蹙,若有所思,静静立在道旁,似乎那一挥手与他来说,与挥苍蝇无异。他静立片刻,方才抬头,见众人站在路中,皆不敢动,又瞥一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张一刀,方才开口:“不走?”
众人咽口唾沫,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开口道:“这位大侠,您先走,先走,俺们给让路。”他话说出口,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避让。年轻人也不客气,示意身后弟子跟上,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你们既是南华剑门下弟子,为何今日才来落梅庄?”
问话的人正是付九。他始终牵马跟在人后,相貌不扬,也无人察觉,此时终按捺不住,微抬起斗笠,直视那人。他眼神冰冷,不容退让,年轻人迎上他目光,似发觉他与众人不同,沉默片刻,方冷声道:“若是我们都早早来了,只怕今后江湖上,再无我南华剑派!”只见他侧过身,众徒也都散开,露出两名弟子,两人抬着一卷草席,席中露出一双黑色缎面的靴子。众人一惊,面面相觑。独付九了然,那定是南华剑掌门人徐九霄的尸体,昨日大劫,他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是想劝解恩怨无辜被杀,还是图谋不轨自取灭亡?
年轻人一挥衣袖,厉声道:“我南华剑今日起与他落梅庄,势不两立,再无任何瓜葛。给我让开!”语罢,带领一众弟子大步而去。
众人正自发愣,便见适才发话的黑衣人已纵马奔落梅庄而去。
付九一路赶回落梅庄,另遇上两批人马从庄中陆续出来,皆是面色煞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早有准备,远远嗅到那股血腥之气时,付九仍大惊失色。正午将近,白色日光直射而下,落梅庄一片死寂,无半点声息,七八个农夫扛着裹有尸体的草席缓步从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走下,将席子抛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付九下马,随手扯过一人,力道太大,那人背上草席滚落在地,露出一具纤瘦的少年尸体,付九认出那是庄中下人。农夫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徒然张大嘴巴,喉中嘶嘶作响。付九道:“你是哑巴?”
农夫“啊啊”应着,慌忙点头。
“有人要你们来尸?”
农夫点头,两股战战,抖如筛糠,其他人则眼眸低垂,似未瞧见,仍旧来来往往运送尸体。
“那人在哪儿?在庄中?”
农夫摇头,抬手比划两下,付九无心细看,又问:“他什么时候找的你们?今天?”农夫忙又点头,指指太阳。
“日出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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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农夫点头,又从兜里摸出一两碎银示意他看。
见再问不出什么,付九方才松手,那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忙卷起地上死尸,向林中走去。付九一手按在刀上,一步步迈上台阶,向庄中走去。若那农夫所言为实,想来是有人今早入庄,见到庄中惨状才匆忙找人敛尸体,又恐惹祸上身,不肯露面;但未尝不是有人蓄意筹划,故布疑阵,那人是谁?张三不?谢慎山?或是另有他人?一时难下定论。
落梅庄之所以名为落梅,自是因为庄中有许多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付九不识字,老爷常说的这两句诗却牢牢记得,庄中有流水,有小桥,有数不清的梅树。此刻花期已过,枝杈间已冒出绿茸茸的新芽。
眼下,那丛丛梅树下,尽是斑驳血迹,已变成黑色,混杂在泥土中,难以分辨。空中弥漫着腥臭血气,所谓暗香浮动,似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尸体已被清理殆尽,付九随庄中曲折道路向内深入,后园是老爷少爷所居之地。尚未进入,但听水声潺潺,叮咚作响,付九知道,那里是一处石舫,水声激打石面,如珠玉碎石,极为动听。老爷最爱此处景致。他走出回廊,自拱门迈入,头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石舫,老爷少爷相对跪在石舫之上,一柄长剑自少爷背后洞穿而过,直刺入老爷胸中。他二人表情狰狞,双目突出,死死瞪着彼此。石舫附近,还有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遗体,皆已僵硬。
付九走近,跪下,咚咚咚连磕三声响头,站起身来,始终未发一言。
这日,落梅庄共敛一百五十三具遗体,方家自老爷至下人,共四十八人。兴许留有活口,却都四散而逃,难寻踪迹。
付九将老爷四人葬在后园,余下数人皆在林中就地焚烧。
那张三不等人,皆不知所踪。
待处理完庄中事宜,已近黄昏,付九快马加鞭赶回太湖。江汀兰正在桌前默默垂泪,听见他推门进来,慌忙起身,望向他道:“九爷,我还当,还当您走了。”她双唇微颤,显是惊惧不已。
付九将手中饭盒放下,一面布菜,一面说:“二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护您和小少爷周全。”
江汀兰泪水盈盈,这才坐下,柔声道:“我一觉醒来,就已正午了,却到处都找不到九爷,还好您回来了,若是只有我自己,还不知该怎样好。”
付九将筷子递给她,道:“夫人先吃过饭吧。”他说罢转身,正要出去,听江汀兰急道:“你又要去哪儿?”付九回过头来,迎上她湿淋淋的双眸,慌忙低下头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与夫人同桌。”
江汀兰舒一口气,另摆一副碗筷,叹息道:“现在这幅样子,还论什么身份尊卑呢?我以后,怕还要仰仗九爷你,快坐下吧。”她满脸倦容,头戴白花,这番话却说得吐气如兰,令人不忍拒绝。付九依言坐下,见她动了筷子,才开始吃。
屋里一时静得很。过去,他虽受老爷宠信,却终究是下人,她是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是主人,付九至多遥遥望一眼,哪敢妄想会有今日,此时同桌共餐,竟大气不敢出一声。他自心猿意马,闷头吃菜,却忽想到石舫上两位主人,登时清明过来,暗骂自己混蛋,轻咳一声,正色道:“属下今日,回了落梅庄。”
江汀兰动作稍滞,低低应了一声。付九犹疑片刻,又道:“去时路上,见了您师父。”
江汀兰愣住,抬起头来,问:“我师父也在?他还好吗?”
付九点头,概述今日所见,但见她一张脸颊愈发苍白,末了竟又转红,想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不禁劝慰道:“徐老前辈一生行侠仗义,南华剑派在他手下更是厉害,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江汀兰并未答话,怔怔望着桌上灯火。
付九道:“夫人,您想回南华剑派?夫人?”
江汀兰回过神来,问他说了什么,方苦笑道:“他说南华剑与落梅庄势不两立,我已是落梅庄的人,回去又能怎样呢?”
付九道:“也不尽然,您将事情来龙去脉好好解释,他们知道您与此事无关,也就罢了。何况眼下敌人在暗,一旦知道您的下落,若有心害我落梅庄家破人亡,属下只怕不能保护夫人周全。”
灯火映在江汀兰面颊上,摇曳不定,她回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低下头轻声道:“九爷既这么说,便送我们母子回去吧。”
付九道:“只是属下还担心一件事。”江汀兰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筷子,付九看到那筷子不住颤抖,她在害怕。她当然会怕,她是那样纤弱美丽的女人,几乎失去了一切。不管是哪个男人,看到楚楚可怜的女子,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的,付九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要覆上她白嫩的手背时,他又骤然停下,转为按住她的手腕,只是隔着衣袖,也能感到她微凉又柔嫩的皮肤,他却觉得要被灼伤了。然而,他没有松开手,而是更用力握着,沉声道:“如果昨日有逃出来的人,那么很快,全天下人都要知道,张三不确实去了落梅庄,确实送了小少爷一件宝贝。夫人带孩子回到南华剑派,也会有危险。”
江汀兰颤声道:“不会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付九摇头:“南华剑确实有与您一起长大的弟子,但也有年轻一代、根本不了解您的人。何况有时候,就算是兄弟姐妹,也会为了抢夺财宝打起来的。”
江汀兰任他握紧手腕,眼眸始终垂着,问道:“那九爷说,该怎么办?”
付九沉吟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似乎被他阴森的口吻吓到了,江汀兰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您要给老爷少爷报仇?”
付九道:“当然要报。只是属下虽有复仇之心,却不知仇人是谁。既是张三不惹下的祸,自然要找他算账,不止他,还有他的朋友,谢慎山、秦茗和狄松,他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但只凭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就能将落梅庄搅得天翻地覆?老爷怎会给人可乘之机?所以,一定有还有别的人,做了多余的事,老爷才着了道。”
江汀兰脸色一白,问:“你知道是谁?”
付九摇头,又道:“不妨事,便要花上十年、二十年,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来。”
“竟然,竟然要那么久……”
“如果可以,属下恨不得这时候就找到那些人,将他们碎尸万段。但还不能,”付九转过脸,望向床上熟睡的孩子,放软了声音,“方家的仇,一定要小少爷亲自报,属下身份低微,功夫薄弱,莫说是谢慎山,恐怕连张三不都打不过,哪里配给老爷报仇?”
江汀兰惊道:“他,他还是个孩子!”
付九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似乎总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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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泪,他并没有在意那里含着怎样的情绪,而是用冷硬的、几乎不含感情的坚定声音道:“所以才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小少爷会长大,会学得一身本领,将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会帮您一起,将他抚养成足够手刃仇人的好孩子。而且,必须这样。如果小少爷没有这样的决心,功夫太弱,被人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一定会死。”
江汀兰似乎被说服了,她也回过头去,望着自己睡容甜美的孩子,沉默片刻,方深深叹息一声,拭去眼泪。她不哭的时候,便没有那样柔弱了,眉宇间还带有江湖儿女的英气,她看向付九,问:“凭九爷您的武功,不能给老爷少爷报仇,我的孩儿,又怎么可以呢?”
她露出一种母亲才会有的坚定神情,这神情让她的眼睛更加明亮,让她更加美丽了。
付九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腕,说:“属下岂敢做小少爷的师父。方家的仇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想要报仇,当然要找比他们更厉害的好手做师父。”
这样的人,本就不多。
付九道:“我们去找云中客,云中客陈叔平。他是青石山的弟子,是惊鸿剑秦茗的师叔。”
江汀兰愣住:“秦茗?”
“是,只不过,”这一路对江湖流言颇为留心,付九得知了许多他过去不屑知道的事情,“陈叔平和秦茗争夺掌门之位失败,被秦茗逐出青石山,自觉无脸见人,这时候正在关外不知名的雪山隐居,发誓终生不出此山。”
江汀兰想了想说:“如果他知道自己教出的徒儿,要替他去杀秦茗,一定很乐意。”
付九点头:“陈叔平住的地方,仇家不一定找得到;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敢去撒野。再者,他是一言九鼎的江湖名宿,自恃身份,绝不肯贪图什么宝贝;便是贪了,在荒郊野岭到何处花?钱财于他,当真是身外之物。”
江汀兰松一口气,忽然笑了。这两日她都在哭,这一笑,更加明艳不可方物。她柔柔望着付九,眼睛仍透一股水汽,低声道:“九爷,一切全仰仗您了。”
她太过美丽,一举一动都含了诱人的意味,自己却从未察觉,付九慌忙转过视线,闷头吃饭,盘算该怎样出发。封决送他的盒子里有二十两黄金,足够他们一路西行,逃亡塞外,只是要乔装打扮一番,莫给人发现身份。至于云上客肯不肯答应,那是后话了。陈叔平当日对他极尽羞辱之事,便是要他的命,付九也不肯向那老头子摇尾乞怜,但若是为了老爷,给陈叔平跪上七天七夜,也无关紧要。
方老爷朋友遍布天下,私交甚笃的,昨日却都在落梅庄中。他实在不知,应该相信谁,投靠谁。那笔莫须有的“天下至宝”,能将任何一个朋友,转眼就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敌人。
眼下能相信的,兴许只有那个不肯接他落梅庄请帖的傲慢老头。
清晨时分,窗外已有鸟鸣啾啾,江南春早,院墙外探进一枝桃花,开得正旺。付九推开房门,江汀兰一袭白衣,正抱着孩子立在花枝下,见他出来,嫣然一笑,又哄孩子去嗅那香气。那孩子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瞅瞅母亲,又瞅瞅桃花,砸吧砸吧嘴,口水流了下来。江汀兰用手帕给他擦干净,笑道:“这孩子总是流口水,将来岂不是个小馋鬼?”
付九看看那孩子稚嫩的脸颊,听到他母亲的声音,一夜未能安睡的疲惫一扫而光。春天终究来了,而方家还有个孩子,事情还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这向来粗鲁冷硬的汉子心中生出一股暖意,他用食指小心地碰碰孩子的脸颊,问:“老爷给小少爷起了什么名字?”
江汀兰笑笑,神色黯然:“少爷说还早,想过些日子,到苏州城找位先生,给他起个名,日后大了,再好好取个字。”她见付九表情一僵,又忙道:“九爷给取一个吧,这孩子还要您多多照顾。”
付九道:“我没读过书,哪里会取名字。”
江汀兰亲亲孩儿脸颊,要他看向付九,柔声道:“孩儿跟叔叔说,没有叔叔,我和妈妈就无家可归啦,所以叔叔给起名字吧。”婴儿哪里听得懂,只是对着付九砸吧嘴,吐出一个唾沫泡来。
付九想了想方道:“叫‘传志’吧,方传志,要他时时刻刻记得,要给爹爹爷爷报仇,绝对不能忘记。”
江汀兰抿嘴一笑,看着孩子说:“传志,传志,听到了吗?”传志添添嘴唇,打了个嗝,惹得江汀兰笑意更深。
付九看看天色,对母子二人道:“属下已做好早饭,夫人快去吃吧。”
江汀兰问:“你呢?不同我们一起去?”
她肯这样关心他,付九已感激不已,轻声道:“属下到街市上添置些衣物干粮,咱们今日便走。落梅庄遭难,终究会有人知道夫人和小少爷逃过一劫,此地距苏州城太近,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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