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你是去泥塘挖藕吗”凌霄君讥诮道,似乎今夜心境颇佳,“只快去快回就好!离了你本君倒也寸步难行,半事难为了!”讥笑过,又郑重嘱道,“叫外面的都退下罢,休来扰我!”
“是!”元鹤笑应一声去了。出门驱散一众童子,又与墙下值岗侍卫叮嘱几句便去办事了。
屏风后水声激荡,人影摇曳,片刻后转入前堂灯下一颀长身影——素锦凉衣置起风流瘦骨,衣带半敞微露霜色肌肤,乌发垂腰尚有水滴漉漉,一双寒眸凝视着堂前烛火飘摇,沉喝一声,“出来罢!还要本君摆驾迎你不成!”
梁上一缕轻风飘落,又惹堂前烛火跳跃摇摆,青袖一身冷冽,带进满屋寒气,长剑在手,幽恨在眸,注视着凌霄君,泠泠神色直比秋霜更冷!
凌霄君蹙眉看她良久,对这女子也是又赞又怜,终是微微一笑,“原来萧雪一直将你藏在徽县太守府中。你的伤——都好了”
“殿下何必虚礼!”青袖提剑向前一步,昂首言说,“只怕殿下杀我之心从未减半分罢!”
凌霄君缓系衣带,厌恶发丝潮湿披拥在背,只能是略整衣襟,依旧带笑问说,“杀你——岂非易如反掌。只是——何故杀你”
青袖只冷哼一声,抽剑出鞘,“那么殿下该知——我何故杀你!”
凌霄君依旧漠然处之,淡笑道,“处我之名位,欲杀我者众多。本君又哪得闲暇过问各人因由。你若想杀,举剑便是。”
“所以你也知自己该死!做了赶尽杀绝事,可知终有报应之时!当年我兄长有子嗣在世,不过襁褓婴孩,已然至北关城门,一步之遥便是塞外远境,远离你玉氏一族!偏是这样你们也不肯放过!竟使人射杀襁褓幼子与孤弱女流于我东越城下!试问汝之为人,又于心何忍!”青袖愈说愈是忿恨满胸。
凌霄君系了衣带,回身看座上新衣,犹豫着还要不要添件外袍,淡然回道,“其一,当年追剿之事,我并不知情。其二,青门谋反,罪诛九族,凡青氏子孙无论长幼,尽数处斩。若非璃儿将尔等藏匿不报,你兄妹也当在天子诛杀之列,又何况长子长孙!”
青袖恨到咬牙,泪打霜颜,“青门谋反我青门若真意谋反,岂还有你玉室!岂还会有殿下!”
“放肆!”凌霄君沉喝一声,又掷下拾起的新衣,凝眸冷视,“本君不与你论当年事!此是政务,非你女子可议。况且——当年我等皆弱童少年,羽翼未丰,势力未成,于世事……全无半点干预之力!我念你是璃儿亲友,一再恕你,还望你好自珍重!且退下罢。”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3)
“殿下恕我大可不必!”青袖冷笑,“我但有命在,必拼死杀尽当年屠我家门之贼!不问是非!不参青史!杀我青门者,我必杀之!”说时忽然挺剑刺出,一道寒光直刺凌霄君眉心。
“自不量力!”玉恒冷声讥笑,回手画出千重手影,若霞雾蒸腾,瞬间淹没寒光凛凛。
青袖惊吁一声,旋身避走,重整身形再次剑杀回头,又是一道锋芒横向凌霄君咽喉。
凌霄君叹笑,“你一身完好都未必胜我!何况大伤初愈!”袖舞云影,吞噬了剑锋如芒。
青袖几次奋力劈刺,都被凌霄君轻易化解,而他功力有余,倒也并无反手杀她之意。
青袖试过几回,自知一时难进,抽剑退走,冷言质问,“殿下武艺精绝,掌法精妙!试问长公主自你处承学几分!你哄她弃学我青门剑法!却又不诚意授她精湛之功!若非她技学两家,两家皆不精通,又怎会淇水畔受那恶人夜玄强欺!又怎会病如山倒折损寿命!她一生劫难,都拜殿下所赐!”
凌霄君闻此言微微一怔,原来她方才是在试探自己武学深浅,还果然是个敏慧机警的女子!浅笑回说,“璃儿学艺不精岂能怪我!我倾囊相授,是她自己疏懒懈怠不肯求进,与我何干”
“住口!殿下巧言令色也惟哄得了长公主!她待你剖心见胆,你却要陷她九死之地!柏谷关城破!蔚珒惨死!不知殿下要以何颜面向她言说!她倾国助你,你却要算计她入霜华为质!殿下薄情寡义,不配她一腔赤诚!”说到恨处,又举剑来刺。
只是这一回大有不同——那一剑凌空,若鸢翔九天,倾刻俯冲而下,带着猎猎凄风!此是她拼出毕生之绝技,定要将此薄情人斩杀当下!
凌霄君举目但见一道电闪,心下片刻恍惚——此一式鸢啸九天他平生只见一人使过,纵是蔚璃那等绝慧女子亦难修此绝技!——这青门女子果然练就一身绝学!——只为今日之杀
他举袖拂起一片云影,可是为晚已晚,方才那心念微滞使他错失良机!那剑若流星径自落下,直透云影,瞬时杀出一片烟霞,漫染长袖。
正这时,元鹤推门而内,见君上半袖血色不由得大声惊呼,扔了手中餐盘,抽出腰下佩剑,飞身来刺。青袖势在必杀,全不理会身后有杀气入颈,只顾眼前长剑染血,便试图再进一步。可是任凭她较尽全力,手中剑锋却是丝毫不动,进不能,退亦不能!惊惶之下,又觉颈上一抹寒凉,继而是一丝裂痛,此样滋味再熟悉不过!——这一生都在尝剑锋之厉、饮剑刃之血!倒底还要伐身几回杀戮多少才能平复此生恨意绵绵!
元鹤挺剑抹入刺客咽喉,却然惊诧她避也未避,拦也未拦,一心向杀,竟舍其身!他心神骇然,剑走偏锋,只在她颈上留下一道丝线般的血痕!待横剑站定,更是惊骇,“青袖姑娘!”
各自惊疑时,忽听“噌!”地一声,玄铁断裂之音!凌霄君半边血袖挥出半截剑刃,直封青袖咽喉!
他竟徒手断她玄铁长剑!青袖举目怔怔,不知所以——父兄都曾说过:天下无人能避他青门鸢啸九天之剑!何以他玉家之子可以除非他见过这一招式!而青门练就这一剑式的,在她之前也惟有父帅与长兄!这位深宫太子,见过谁人她忧疑无尽,不知剑锋入喉。
当真要杀玉恒也微有迟疑——东越名将已然凋零无几,何忍再欺!何颜见她必招她忿恨!他正犹疑,又是一道劲风欺入,身影飞渡径直撞开青袖,挺身迎上他手中断剑!剑入左肩,血涌长衣。委实惹他惊怒!
“萧大哥!”元鹤又惊又急,擎剑怔怔,片刻之间连伤两人,危境之下还要如何行军!
“殿下!”萧雪不顾断剑插肩,倾身跪倒,“请殿下治臣死罪!微臣有失,酿此大祸!”
玉恒翻看满手鲜血,再看萧雪半肩红透,怒气难消,“确是死罪!……就赐你自尽罢!”
“殿下!”元鹤惊得扑身跪倒,“殿下恕罪!殿下三思!萧侍卫纵然有失……可,可罪不至死!况当下正用人之时!何不使萧大哥戴罪立功!求殿下宽仁!”伶俐如他亦是语无伦次。
萧雪大约也未料到君上会治他死罪,怔愣片时,抬手拔下肩头断剑,再行叩首,“罪臣叩谢殿下多年照拂之恩!罪臣祈祝殿下千秋万岁!”说罢挥剑刺向自己胸口。
青袖惊醒,疾步上前,抬腿踢开他手中断剑,凛然说道,“萧侍卫是受我牵累!殿下要杀,杀我一人!凭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青袖都无所畏惧!”
玉恒冷眸觑过,漠然道,“你们……欺本君良善,当我不敢杀吗既然如此!那就都杀了罢!”
所有人惊诧举目,元鹤将要求情,被玉恒一个幽冷目光止住。
萧雪看一下君上,看一下青袖,自知罪不可恕,牵一下青袖衣角,央告道,“青姑娘,跪下!”青袖此回倒是听话,撩衣裳,却是跪倒在萧雪面前,向着萧雪叩首大拜,“青袖谢萧侍卫救命之恩!今生仇恨满身,无力报答君恩!待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说完再三回叩首,忽又忿忿起身。
元鹤只当她又要行刺,迅疾提剑站起,抢步护在凌霄君身前。
青袖只冷眼扫过,嗤笑道,“殿下要杀谁人便杀谁人罢!只是自此以后,休想再杀我青门!”
说完掷下半截断剑,转身奔去。
萧雪诧然,起身急追,脚落门阶便见院墙四面羽箭齐飞,急得大喝一声,“不可放箭!”四面箭雨息落,青袖站立屋檐,手扶臂上两只羽箭穿骨,回眸又看他一眼,飞身去了。
萧雪也不知是喜是悲,怔怔看了片时,才忆起此身何在。收拾心境,重又回身入内,再次叩首谢罪,“臣放走了刺客!罪该万死!不敢劳殿下动手,臣愿自裁谢罪!”说时还想去拾那半截断剑,却发觉早被元鹤收走。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4)
“她出得了城吗”玉恒依旧盯看着自己掌心血痕淋淋,倒似在看他人伤痛,淡意问说。
“城门已落锁,”萧雪想到这一重没由得又添一分心忧,“除非——”他急摸腰间令牌,惊呼道,“她偷去臣的令牌!”
“所以——”玉恒终于看他,又气又笑,“令牌是已经偷去了”
“臣,臣本是嘱人将她锁在房中,可是听闻她终日不语,甚是可怜!臣只怕她憋出病来,这才放了她出门走走,未曾想……未曾想……”萧雪此时也是愧悔万分,若知她恨意深远,就该锁她一生一世!
终日不语玉恒心下哼笑,但凡女子有些个伎俩都惯会终日不语!只未曾想自己手下武艺绝顶的侍卫竟折在一个女子的终日不语下!不由得叹息一声,“既是如此——你救人也该救倒底!如今乱世,只怕她也不知身归何处!你且去送她一送罢!”
萧雪诧异举目,“殿下……不杀我了”
“她不在!杀你何用!——连个抹泪疼惜的人都没有!”玉恒恨道,“去罢。知道指往何处”
萧雪微怔了怔,见君上面著愠色,继而恍然,“臣明白!臣这就去!”说着起身去了。
过多时,羽麟等闻讯赶来,鱼贯而入,见满地血迹,剑断两截,凌霄君更是半袖血色,正偎坐榻上由元鹤包扎伤口。昔桐最先扑了上来,只差一点就要牵扯玉恒衣袖了,被元鹤横剑拦下,“休要近前!殿下受惊!不可再扰!”
羽麟拨开企图投怀送抱的昔桐,又推开虚张声势的元鹤,径自上前将玉恒细细查看了一番,皱眉道,“不简单啊!能使阿恒负伤——天下没有几人!听说萧雪也负伤了人呢追刺客去了还真是有用!”
门外有县守领一众官吏又是各样请罪问安,忐忑惊惶,玉恒使元鹤去安抚众人,简言无碍之语,便遣了他们归去。这边又答夜兰、昔桐忧心,“皮肉伤不足挂虑,明日仍可往阆原进发。”于是又宽慰几句,便命他们退下休息。
夜兰受途中各样惊吓,近来总是忧忧惶惶,领了旨意便自行退去。昔桐却是各样依恋不舍,总想再进一步,牵他凉衣,触他肌肤,可偏偏一个元鹤拦在当中,让她也只能是望衣兴叹,临去时又别生机巧,“殿下衣裳沾了血迹,不若让臣替殿下浣衣罢”
羽麟横她几眼,“你这是抢了元鹤的活计,叫他做甚么!你是公主,何苦自我卑贱!”遂挥袖逐她出门,又指元鹤说道,“再去弄些吃食来!我见那粥菜都打翻了,你们好殿下还没吃东西罢本就多愁多病,而今又添新伤,可不好再饿着了!”
元鹤回头寻得玉恒目色首肯,便起身又去备餐饭了。
终得四下寂静,羽麟再看一回玉恒手上缠裹的白布,叹息道,“是青袖你倒底还是败于青门剑法!当真杀不了她如果她把当年事告诉阿璃……”
“若有一日,璃儿当真恨我,又岂止是为当年事”玉恒苦笑叹息,“还是放她去罢!我曾答应璃儿,此世要共她一起守护青门。惟愿此样一点功劳,能赎我……赎我在她那里犯下的罪过!使她恨我……也少一分……是一分罢。”他戚戚哀哀,断断续续道来。
羽麟哼笑,“只怕是难!已得了确实消息,柏谷关现为莫嵩所占,蔚珒并几员副将的头颅就被悬挂在城墙上!听闻有名小将是东越老臣方将军的幼子,年仅十六岁,第一次入战场,为掩护城中子民撤离被莫嵩所擒,二话不问,斩首军前……”
“羽麟,”玉恒偎榻而坐,仍撑不住摇了摇身形,胸口沉郁压得他几透不过气来,“此讯……我已知晓。你无须再复述……”话未尽,掩袖又是一阵重咳。
羽麟看着,又是有恨又是不忍,又见他凉衣轻薄几见瘦骨突兀,终息了指责怨怼之念,定了定心神,重又鼓舞言说,“除去东越,余者……迄今为止,至少都在掌控之中。召国之棋虽为险招——凭他一书生一剑客,错一分都是死局!好在这事竟成了!不然凭风肆领十万军,要不了秋分时,这天下江山就改姓风了!却也不知这位召国太子急流勇退,急召风肆退军是明智之举呢还是……还是他当真是个怯懦之人你说他们应该不会再杀回来了罢”
玉恒摇头,强振精神,“召国太子风骏,其一生最大功绩便是养育了风篁这一骄子!你也是见过了,那等风姿卓荦,百世未必得一,更何况……”他沉吟片时,又笑一声道,“你若见过那位青门长子青澄,便知召国太子之用心,何其宏伟!他一生所念,一生所寄,也惟此一子罢了!他于朝政上毫无建树,却依旧费心竭力守住太子之位,岂非正是为了其独子风篁!为给他留一国江山!若使风肆手握十万大军挺进帝都,而召王驾崩,太子手无兵权,他父子岂非任人欺凌!到那时,凭是多少里江山如画,又与他父子何干”
羽麟听这一番论述,不觉瞠目,“不知风骏那残弱之身竟也谋得这般深远!”
玉恒惨淡一笑,“事关一脉存亡,谁人不是呕心沥血!只凭他以残弱之身,在王后早亡的境况下,仍能稳居东宫多年,便知绝非寻常人物!”
“那他可会复仇”羽麟冒然问说,问过又恨不得一棍子把自己擂晕,“我是说……他可知此中计谋……若是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是他来复仇,还是我往问罪……”玉恒心绪沉郁,忧思徘徊,“且看我是否治得了莫家罢!”
“过了廊原,便可望见帝都了!”羽麟鼓舞说,“只差最后一关!且我们手上也算有兵了!”
“一千兵!”玉恒苦笑,“帝都里莫嵬有亲兵五万,至少分二万至廊原以拦我车驾!就算是人人拼得九死一生都拼不过啊!”
第七十二章 峰回路转 遗恨耿耿(5)
羽麟皱眉,不知如何又说到艰险处,也是愁怀难解,便不再言说,索性陪他枯坐,摒弃所有杂念,只念当下秋意凉薄。
二人寂寂坐了许久,玉恒终于叹息唤道,“羽麟,璃儿那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忍了多少日,他终于道出心中忧惧,一言未尽,先已泪染血袖。
羽麟诧异举目,又含幽怨,又是恻然,“做局是你!谋策是你!送她去时不是还成竹在胸如今倒来忧她生死……”羽麟怨过之后,见玉恒黯然神伤,几有失魂之状,又想择言宽慰,可思来想去竟是心绪凌乱,望不见前路一丝生机,怔怔呆坐,张口无言,惟有泪涌眼眶,满心忧惶。
“我不该放她一人独走……”玉恒抹泪叹道,心下凄楚无尽!护得甚么传国御玺不过一方青石印鉴,摔了也罢!何苦为争皇权置她于死地!当初拟定此样谋策时又是何等这样残忍岂非等同弃她一人在野,面对四面伏杀!她那时倒底怎样心境竟也一一都应了他之所求!
求她同心,她又几时不曾与自己同心!如青袖如言,已是剖心见胆!偏自己丝丝算计!怎配得起她一腔赤诚!
“过廊原之后,我去迎一迎她。”羽麟终还是宽慰言说。
“也要先过得了廊原!”玉恒苦笑。
正这时,萧雪归来,元鹤也捧了粥菜回来,又各自参礼入座,玉恒看那菊粥白藕,实无甚食欲,羽麟又劝,“你这样不吃不喝总不是办法!不等逆臣来杀,自己倒先把自己饿死了!这又何苦你倒是绝食明志,还是断粮自悔!现下吃了这顿也未必会有下顿!能吃且吃罢!”
元鹤嫌他语气凶狠,连横了几眼,又缓意劝慰君上,“殿下略吃一点!身子胜过所有!前路尚且遥远,还有万事须得殿下筹谋,又怎好不进餐饭”
玉恒不忍使众人忧心,只好勉力喝了半喝菊花粥,又夹了两片白藕应景,便算是对付了一餐。推了碗碟又问萧雪,“人送走了她可明确了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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